“夠多了……”
“是麼?”
小女童回頭一看,確實很多了。
不過魚這種好東西,貓也能吃,人也能吃,還能賣錢的,自是越多越好。
小女童又瞄了眼道人,眼中一陣疑惑。
隨即稍微把趴着的身子擡高,伸長脖子順着道人注視的方向看去,卻見在那個方向也有一個人,是個半大小人,似乎還是個熟悉的人,也和他們用着差不多的方式在捉魚——那人不是在河中間,而是在河邊上,也在冰上鑿出一個洞,不是用手,而是拿了一根削尖的木棍,全神貫注的低頭盯着冰洞裡的動靜,時不時將手中木棍狠狠紮下。
自然沒有三花娘娘厲害了。
三花娘娘從到草原開始,就慢慢磨練出了一手捉魚的好本領,只需要用手就可以抓到,而且一抓就是一條一抓就是一條,輕輕鬆鬆。
那個半大小人卻戳了好幾次也沒能將一條魚給戳上來。
就在這時,那人好似也發現了他們,轉頭盯着他們,隔得有些遠,似乎看不清,所以往前探出了身,伸長了脖子,似是在確認什麼。
終於認出了人,於是傳來喊聲:
“先生?
“先生!
“莫要在河中間!
“冰面薄,會掉下去!”
小女童撓了撓頭,收回目光,繼續盯着冰洞裡的魚,認真捉自己的。
沒過多久,那人走了過來。
三花娘娘這才收回目光,收回指甲,也收了手,爬起來站在道士身邊,與這少年對視。
“先生怎的到這裡來了?”
“趁着冰還沒完全化完,來這河邊捕幾條魚,既解解饞,也換一些盤纏。”道人對他答道,“少俠也是來捉魚的麼?”
“是……”
少年目光卻忍不住往他身後看。
那身着黑白衣裳的少年生得實在好看,遠非滿臉風霜的他所能及,那一身衣裳不知是什麼布料做的,細看黑中帶藍,似乎還在反光,也不是他這身粗布麻衣能比的,同爲少年不禁有些自慚形穢。好在江湖中人自有江湖中人的氣度和喜好,對於這種外貌之事,也並不是多麼看重,然而在那少年身邊的冰面上,卻是用草繩串着至少十幾二十條大魚,擺在了一起,再看看自己手中只沾溼了水的木棍,忍不住更窘迫了幾分。
“現在冰脆,容易掉進去,先生沒見已經沒人敢從河上走了嗎?”少年對他們提醒道,“還是快回到岸上來吧。”
“好。”
道人低頭與三花娘娘對視一眼,便走回了岸上。
三花娘娘則依依不捨,不斷回頭。
“少俠沒捉到麼?可要兩條,我們捉得多,分兩條給少俠也無關緊要。”
“不必了,我自己捉得到。”少年不由有些難堪,前幾天還在想,自己要是哪天捉的魚有多,還可以送兩條到客棧給這先生,算作當初喝他一碗茶的禮尚往來了,如今看來,人家哪裡需要自己送魚,“只是我沒有你們手藝好,捉起來要多費些時間罷了。”
“那便好。”
“先生怎麼還沒離去?”
“雪化了再走,應該也沒幾天了。”
“沒幾天了啊……”
“這幾天沒在茶樓碰見少俠。”
“最近開始幹活了,自然就少有去了,不過得閒或者下雨的話,還是會去的。”少年說着,又忍不住問道,“最近說書先生都講什麼?”
“說天下英雄。”
“天下英雄?”
“無非是北邊的陳將軍,光州的舒一凡還有別的江湖上有名的武人高手之類的。”宋遊覺得這少年應當會感興趣。
“舒一凡……”
少年喃喃自語,目光卻閃爍了下。
宋遊就在和他說話,自然有關注他的神情,敏銳的察覺到了這點異樣,不由微微皺了皺眉,有些疑惑。
這少年的神情並不像是崇拜。
“怎麼了?”
“沒什麼。”少年表情迅速恢復如常,對他說道,“聽說那舒一凡去年初便已經以武入道,武學上面已能稱得上大宗師了。”
“已經入道了呀?”
“我也是從江湖上聽到的,光州有人遇見過他,說他彈指便能斬出劍氣,雪白如霜,又能以樹枝野草爲劍,切金斷利,拔劍則有滾滾雷音,出劍則如雷霆降世,無人可擋。甚至坐那不動,尋常刀劍也砍不到他,箭矢射過去,也會被空氣擋下來。”少年明明是沉聲說道,說完之後,擡起眼睛瞄一眼宋遊,卻又故作隨意的感慨道,“不知我等習武之人,要怎麼才能達到這一境界。”
“這樣啊……”
道人點了點頭。
少年的心性啊,實在就寫在臉上。
這少年雖比別的少年會藏一些,卻又怎麼瞞得過他呢。
只是道人瞬間也想不明白。
便又聽這少年站在河邊,與他問道:“先生既是遊歷天下打南方過來,想來也聽說過那舒一凡不少事情吧?”
“自然。”
道人對他點頭。
小女童則仰頭嚴肅的把少年盯着,不知他要說舒某什麼壞話。
“不知先生以爲,那位絕世劍客又是個什麼樣的人?”
“舒大俠啊……”
宋遊倒也沒有太過糾結於少年的神情,此時聽他問,便露出思索之色,進而如實回答:“那舒一凡武藝高強,性情剛直堅毅,頗有俠氣,似乎早在去年之前就已經在江湖上有很大的名氣了,這一身名氣,倒也不光是因武藝而來,想來是個了不起的大俠。”
“大俠……”
少年品味了一番這個詞。
想來這與他從江湖上、從說書先生口中聽說的舒一凡也差不多,一時沒有反駁,只是過了一會兒,才搖頭說:“那舒一凡一身的俠名,恐怕大多都來自於當初在召州與我們召州第一大江湖門派、寒江門之主林德海的復仇一戰、殺了林德海卻放過了林德海一家老小一事吧?”
語氣像是嘲諷或調侃,卻是感慨更多。
“……”
宋遊頓時眯起了眼睛,看向這少年。
這就好比一個提醒。
提到這裡,再看到少年臉上的神情,他纔將之聯繫起來。
瞬間便已全部明白了。
流落江湖,氣度卻與尋常百姓家的子女不同。少年早熟,拼命練武,聽見如今江湖上武藝最高名氣最盛的人,卻不光是崇拜與嚮往。
原來如此……
宋遊突然覺得如此奇妙。
自己初到召州,隨便挑了一偏遠小城,哪裡想過,偶然遇見的一名少年,便是那林德海的兒子?
這可真是有緣。
妙不可言。
不過雖然當初舒一凡並無對他趕盡殺絕的意思,恐怕即使是他並不改頭換面,以真名示衆,舒一凡也不會爲難他,只是既然他隱姓埋名,又流落到了這偏遠的召州小城,自然有別的顧慮和想法,道人便也沒有拆穿,而是點頭說道:
“不過我倒是覺得,即使在召州的復仇之戰沒有傳出去,沒有放過林德海一家老小的傳聞,就那舒一凡的品性,也是能稱得上是個大俠的。”
“是麼?”
“一家之見。”宋遊笑道,又停頓了下,“不過無論如何那舒一凡一身劍法已然絕世,若是入道的傳聞是真的的話,即使他年紀增長,也不會再如普通武人一樣氣血衰敗了,即使氣血衰敗,對武力影響也不大了,反倒可能隨時間增長,於劍道之上感悟越深,越來越了不得。若是當初林德海的子嗣想去尋他報仇,恐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
少年頓時神情一凝,悄悄瞄向道人。
眼中有些警惕。
道人則一臉如常,溫和平靜。
“……”
少年也不知他看出來沒有,沉默了下,也飛快的組織語言,這才拱手:“江湖上的事,離我們實在太遠了,也只是當個樂子聽聽不過倒是該多謝先生的提點,此前練武之餘總覺得腰痠背痛,睡一夜也好不完全,如今照着先生說的,每天抽些時間來這河裡捉兩條魚,回家燒熟吃了後,練完武要比以前恢復得快多了。”
“無妨。”
宋遊還是微笑着說道。
心裡卻覺得奇妙而有趣。
自己當初在栩州義莊內,無意之間,應是多多少少幫了那舒一凡一點的。卻不料如今又是無意之間,又與這林德海的兒子有了幾分牽扯,也不知隨口的一句勸告對他能有幾分幫助,總之也只是還他的好意,本該如此,便也不多糾結。
只覺越發奇妙。
回味起來,更覺得難以言說。
雙方便站在這河邊,又聊了幾句,少年纔對着他拱手:“在下本該謝過先生當初的那碗茶錢,呵,就算不謝,等先生走時也該來相送,只是如今練武之餘又要想法討個營生,也不知到先生離去之時,還能不能再見,便在這裡,先向先生道一聲慢走、一路順風吧。”
“少俠心意已收到,便多謝了。”宋遊並不失禮,也與他回禮,“我等便就此離去,少俠也請保重。”
“慢走。”
宋遊這才轉身離開了這裡。
小女童連忙提魚跟上。
燕子少年也是兩手都提滿了魚,跟在道人身後,道人回身想替他們分擔一些,可無論是貓還是燕子,卻都有各自的理由不肯讓他接。
河邊的少年注視着他們遠去,過了很久,才收回目光。
不知怎的,又看向了冰面的洞,好奇是那河中間的魚更多還是怎麼,想試探着上去看看,然而卻只踩出第一腳,便在冰面上踩出了個窟窿,鞋子褲腳瞬間便被溼透——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這河面上的冰已經只有一兩指厚了,根本不可能站得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