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們震驚與議論之餘,可能誰都想不到,他們猜想的神仙、昨夜除了邪神的高人,此時就在隔空相對的另一座山頭,正與童兒一起,美美的吃着一鍋本不屬於這個時代的美食。
“道士!你說謊了!”
“嗯?”
“你說謊了!”
“什麼時候?”
“昨天!”
“昨天什麼時候?”
“你和那些上香的人!說謊了!”
小女童雙手抱着一塊雞肉,卻是拐筋那一塊,土生土長几年的大公雞,這一塊拐筋那叫一個結實,只見她兩隻手用力抓着拐筋往前扯,牙齒又咬着往反方向扯,費了不知多大力氣,等到拐筋一斷,整個人的上半身都往後猛仰了一下,腦袋也一陣晃顫:
“三花娘娘聽見了!”
“三花娘娘說話的時候要把嘴巴里的東西先吞進去再講話。”
“哦……”
三花娘娘從善如流,老實照做。
只是拐筋堅韌,嚼起來又硬又彈,好在它並非單純費勁而沒有滋味,反倒嚼起來滿是土雞的肉香,只要牙口好,越嚼越香。
三花娘娘也不是個會浪費的貓。
於是又費了不少功夫,將之嚼爛,一口吞下這才繼續擡頭盯着道人,說道:
“三花娘娘聽見了!”
“轉移不了呢……”
宋遊無奈的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卻也不急不忙,反問道:“那本是權宜之計,一片好心,如何能叫說謊呢?”
“唔?”
“就好比三花娘娘。”宋遊放下筷子,慢慢說道,“剛剛吃飯的時候,聽三花娘娘吹起自己在廟中智斗山神的場景,可謂風采無兩,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三花娘娘不也說了幾句無傷大雅的不真實的話?”
“吹起?”
“那不重要……”
“無傷大雅的不真實的話……”
小女童重複着,嚴肅的盯着他。
“正是。”
宋遊承認得毫無心理負擔,隨即又繼續道:“難道這也能叫做是說謊?難道因此三花娘娘就成了一隻愛說謊的、不誠實的貓了嗎?”
“喵?”
“自然沒有。那隻不過是三花娘娘平常用來捉老鼠的手段罷了,昨夜也只是爲了替民除害、誅滅邪神,而在平日和別人的正常相處中,三花娘娘並不會用這些手段。”宋遊對她說道,“因此三花娘娘誠實依舊,而我亦然。”
“!”
小女童頓時又睜大了眼睛。
好厲害的道士!這麼複雜的道理,竟然一下子就說清了!
三花娘娘握着雞骨,心中震撼。
“我吃飽了……”
宋遊放下碗站了起來,擦了擦嘴,低頭看向才吃了一半的大鍋,想了想說:“三花娘娘吃完就把鍋放在這吧,中午還可以再吃一頓,吃完洗乾淨了再拿到山下去物歸原主,我昨夜沒睡,有點困了,先睡一覺。”
“好的!”
山頂寂靜無人,風輕雲淡。
宋遊從被袋中拿出毛氈,往地上一鋪,也無需毯被,就往上邊一躺,以雙臂爲枕,眼中便是滿滿當當的天空。
天空向來是很好看的。
白雲如煙,隱隱透藍,那透出的藍天像是沒有底部,不可直視。若一直盯着不動,便會覺得它像是一個無底深淵,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伱的目光無論前行多久,也永遠到不了盡頭,於是在覺得遼闊之餘,又感懷於自己的渺小,因而難免感到恐懼與心悸。
好在這是有益無害的。
宋遊便很喜歡看天。
“倏……”
燕子在天上輕巧的劃過。
身邊小女童似乎也已經吃完了,能聽得見她收拾碗筷的聲音。
宋遊又盯着天空看了一會兒,等到身邊聲音平息下來,偏過頭看去時,只見三花娘娘獨自一人蹲在一叢枯黃的針茅草面前,小小的身板縮成一團後比那叢針茅草也高不了多少,而她一聲不吭,真將針茅的草絲當做了頭髮,正認認真真將其編成麻花辮。
知道宋遊在睡覺休息她便自娛自樂。
宋遊也不管她,把頭收回來,也不看天空了,隨便伸手抓了兩片草葉子,往眼睛上一遮,便睡了過去。
也許這也是一種神仙日子。
……
等他再一睜開眼睛,便已經是半下午了。
此時一兩丈見方的山頂上,除了被壓在毛氈下被當做枕墊的針茅以外,入眼能見到的所有針茅,都已經被編成了麻花辮,卻不見女童的身影。
“……”
宋遊坐起身又爬起,走到山頂土包的邊緣,果然見到坡面上的針茅也被編成了麻花辮,於是繞着土包邊緣行走,才走半圈,便在麻花辮與原始針茅的分界線處見到了側腿斜坐、縮成一團的小女童——她正在給新的一株針茅編頭髮,認認真真,好像不知疲倦。
“三花娘娘。”宋遊喊道。“唔!道士你醒啦?”小女童頓時擡起頭來,面無表情的看向他。
“三花娘娘在做什麼?”
“三花娘娘在給它們編頭髮!”小女童臉上依然不見表情,白白淨淨,卻回答得快而誠實。
“三花娘娘怎麼沒有睡覺?”
“因爲我們煮的雞肉都還剩一半沒有吃完,山上的賊娃子太多了,我怕它們趁我們睡着來偷我們的肉吃。”小女童說完低頭看了一眼,似乎半天時間已經使她編麻花辮的技能熟練度增長了不少,手上的動作根本沒有停過,她也只看了這一眼,便又擡起頭繼續把道士盯着,“而且三花娘娘看你平常好像很喜歡給三花娘娘編頭髮,所以三花娘娘自己也玩一玩。”
“好玩嗎?”
“不知道……”
“那三花娘娘不困嗎?”
“等下三花娘娘可以在馬兒背上睡。”
“辛苦了……”
宋遊搖頭嘆了口氣。
貓兒太懂事了也不好。
隨即重新升起了火,順便給鍋中再添了一點水,沖淡久煮的鹹味,等到他將剩餘半鍋柴火雞也給熱好,整個山頂的小山包上,所有枯黃或半黃的針茅也都已經擁有了自己的髮型。
多謝這隻大紅雞公了,使得一人一貓又美滋滋吃了一頓。
隨即宋遊略施話術,勸得三花娘娘打消了洗鍋刷碗的心思,使她變回貓兒,回到馬背上的褡褳中睡覺,自己則帶着鍋碗下山找山泉,將碗筷洗淨收入被袋中,又將鐵鍋洗得乾淨,將飲水補足了,順便還取出洗臉帕和牙香籌,藉着清涼的山泉,收拾一下個人衛生。
“道士~”
三花貓從褡褳中探出頭來,迷迷糊糊把他盯着:“我們又要去哪裡呢?”
“再往前走,就是陽州了。”
“陽州?”
“是的。”
“狐狸那個陽州嗎?”
“……”
宋遊含了一口山泉,咕嚕咕嚕吐掉,又拿起帕子去接水打溼,同時答道:“現在陽州可沒有狐狸在等我們了。倒是聽昨晚的安樂神說,原先國師在陽州及陽州周邊地區封了五位神仙,替他尋天材地寶。聽當時安樂神的說法,也不知道是這五位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還是說他覺得國師會把所有與此有關的人都給滅口,總之我決定都去拜訪一下。”
“你知道他們在哪裡嗎?”
“不知道。”
“那你怎麼找?”
“……”
宋遊擰了擰洗臉帕,又將之抖開,轉身朝向馬兒,洗臉帕材質不好,用得也太久了,上面竟然破了個洞,可藉着這個洞,他正好與馬背上探出頭來的三花娘娘對視,說道:“朝廷敕封地神,官府都有記錄的,當地宮觀寺廟也有記載,去走一趟就知曉了。”
“你好聰明。”
“不比三花娘娘。”
“你的帕子爛了一個洞。”
“才一個而已,還能再用一段時間。”宋遊亦是一個念舊之人,看着這張帕子,無端總有一種它上邊不僅滿是自己的味道、而且連帕子上的紋路甚至於破洞都與自己的臉皮相貼合的感覺,便更捨不得了,“到陽州再買新的吧。”
“到陽州買新的!”
“嘩啦……”
宋遊又一次擰乾帕子上的水,轉身看向迷糊的三花貓,等她反應過來,剛想把腦袋縮回去,他就搶先一步,將帕子按在了她的臉上。
“三花娘娘睡前要洗臉的。”
說着話時一陣胡亂揉搓摩擦。
“好了,睡吧。”
宋遊滿意的收回了手,又搓了搓帕子,這纔將之收好,端起鍋動身上路。
此山之下有人家。
宋遊昨日正是在山下找了幾戶人家詢問的安樂神之事,又挑了一位好說話的老者,借了這一口大鍋。
那老者許是見他長得面善,說話又溫和有禮,是個道人又問起了邪神之事,便很果斷的將鍋借給了他,壓的一小吊錢是宋遊安他的心,免得老人家以爲自己是爲祛除邪神而折了一口鍋,心疼得睡不着覺。
如今雞也吃完了,鍋也沒有用處了,宋遊自然將之拿下山去,還給那位老人家,取回了自己的一小吊錢,還硬給了幾文,以作租金。
此間事便已了了。
隨即帶着馬兒,沿着大山間的官道,悠悠閒閒,叮叮噹噹,往遠處走去。
再往前走幾十裡地,便是陽州。
陽州乃是天下第一州。
論起繁華富庶,還要超過長京所在的昂州,論起文化底蘊,即使本朝逸州文化盛極一時,也得屈居陽州之後。
剛到第一郡,便已顯出了幾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