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離此處?”
“懇請仙師助我。”
“不知多遠纔算遠呢?”
“自是越遠越好。”
“……”
宋遊露出了一抹笑意。
幾日之前太尉府上,雖與這位竇大師的初見不算友好,可知曉他是被人脅迫,宋遊作爲道人,自然不會記恨於他。
加上與竇大師早就有緣在先,又知曉竇大師畫技高超,接近竇家先祖,心有敬佩。當年那位竇家先祖亦是技藝通神,這般技藝,實在難得,就如當初逸州的孔大師,宋遊自然也不願其自此失傳。
方纔從竇大師的講述中能聽出一點——
之所以他會來這裡尋訪蔡神醫,並覺得蔡神醫大概率會幫助自己,除了知曉蔡神醫心地善良、樂於救人以外,便是因爲蔡神醫的醫術了。
竇大師覺得,蔡神醫也是個技藝通神之人,一定知曉這般技藝有多麼難得,失傳了又有多麼可惜,自然惺惺相惜。於是自己坦明身份,講明此時命在旦夕傳承將斷的局面,蔡神醫多半會施以援手。
這種想法,嘴上難以講述。
不過卻是聽得出來的。
若是舉手之勞,便能救人一命,又能保住一門通神技藝,何樂而不爲?
蔡神醫樂意。
道人也樂意。
可是啊,要是他有一日之間遁行千里的本事,就不會擔憂見不了觀中老道最後一面了。
想了想道人才說道:
“竇大師畫技高超,已是人間絕頂,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有當年先祖的造詣,在下自然樂於幫助大師。只是在下自己遊歷天下尚且要一步步走,更沒有揮一揮手便送竇大師離開千里之外的本事。在下倒是也有用幻術改換容貌的手段,然而只是略通此術,談不上造詣,用在自己身上倒還勉強,用在大師身上,恐怕最多隻能管一天。”
道人說着無奈的看向竇大師:“一天時間,大師又能走出多遠?”
“……”
竇大師聞言一時沒有回答。
不過也沒有露出失望之色。
而是睜大眼睛,原地不動,似是腦中在快速的計較着什麼。
片刻之後,才終於回過神來。
“仙師要遊歷天下?”
“我觀傳人代代行走天下,遊歷人間。”宋遊微笑着看向他,“看樣子大師已有了新的辦法。”
“仙師可知我家中寶物是何寶物?”
“只聽說是一幅畫。”
“……”
竇大師二話不說,從背上取出行囊。
其中有兩個長條形的盒子,被油布裹着,一個較短,大致放的便是那幅二虎爭山圖,一個較長,有半人多長。
打開長盒,裡頭果然是個畫卷。
解開紅繩,緩緩打開畫卷——
一副奇幻秀麗的山村圖隨着畫卷鋪開,逐漸映入幾人的眼中。
旁邊女俠都朝這方投來了目光。
畫中景色遠近分明,落筆隨意卻又極具靈氣,即非當下流行的寫意山水畫,也不像竇大師前些日子畫的道人像、將軍像那般分毫畢現,彷彿是在寫實與寫意之間找到了一個玄妙的點,畫中景色有幾分真切,又充滿了意境。
近處只是一條黃土小路,似乎長在湖畔水澱邊,路旁長滿了蘆葦,深秋時節,都抽出了白色的穗,連成一片,好似毛毯般溫柔舒服。
整片蘆葦朝着一個方向倒去,能讓人從畫中看到風的痕跡。
湖畔邊的小路,路面卻很乾燥,常有人走,踩得平整,看起來也是十分舒服,讓人想去裡面走一圈。
小路斜斜的,通向前方。
前方何處?
是一片天牆一般的高山,從最左邊一直連到了最右邊。頂上雖有參差,卻大致是一樣高,有着一條接近坦平的山峰線。而在山腳下,只有略微傾斜的地面上坐落着無數民房村舍,正是黃昏,將暗不暗的時候,炊煙寥寥升起。
正是深秋,於是不斷有人焚燒秸稈。
升起一連片的青煙。
暮靄沉沉之間,青煙似灰又藍,卻不直衝而上。
要麼是被風吹的,要麼便是那片山和山下的村莊離得太遠,這炊煙升不到頂上去,從此看去,似乎只停留在山腳村舍房屋的上空,然後便被晚風拉扯着成了自南向北的一條煙線,沿着地面鋪展開來,鋪滿了山腳溫柔的曲線,有如一層薄紗,蓋在了暮色下的村舍上邊。
這幅畫很大,卻不缺細節。
晚歸的雁,往回走的牛,夕陽下天邊的顏色,剛冒出的第一顆星,一點都不少。
就是不懂畫的女子,也怔住了。
就是貓兒,也充滿了新奇。
至於道人,則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述的玄妙韻味,充斥着這幅畫,其中生氣滿滿,看似畫面靜止,卻好似一切都在運轉。
這哪裡是畫?
分明是個真實的世界。
哪裡是畫紙?
分明是一扇門。
道人也漸漸睜大了眼睛。
僅看這一眼,這一行就算尋不到蔡神醫,就算不爲了暫避長京紛擾,也已經值得了。
何止這一行值得。
再走一千里也值得。
“先祖有作畫成真的本領不假,卻也不是隨便一揮墨,便能成真。”竇大師的聲音打破了現場的寧靜,“不僅天時地利不可或缺,機緣與感觸到了也還得從內而外有感而發,認認真真,爲所畫之物傾注心血,賦予靈性,纔可誕出生機。”
“此畫……”
“此畫便是我祖傳的至寶,江湖相傳,比先祖生前所有畫作加起來都要珍貴的寶物,便是它。”竇大師說着頓了頓,看着畫神色複雜,“它也確實比先祖生前所有畫作加起來都要珍貴。”
“快快收起,雖說此時無風,也莫要沾了灰塵,失了靈韻。”
“遵命。”
竇大師卻只是將畫暫時收起。
道人回想着畫中風景與自己所感受到的玄妙,仍舊覺得回味無窮,說道:“此畫極爲不凡,靈韻充足,玄妙無比,畫中多半已自成一方世界,想來必是當年竇大家傾注畢生心血而作。”
此言一出,女俠頓時一愣。
畫師更是大驚。
尋常人看着這幅畫,只會覺得畫得好,靈覺敏銳之人,便會覺得畫上好像有種魔力,讓自己覺得可以走得進去,最多覺得這幅畫充滿玄妙,可究竟玄妙在哪裡也說不出來。要說畫中自成一方世界,是少有人敢這麼想的。
可這卻是真的。
“仙師不愧是仙師,一眼便能看出其中靈韻玄妙,竇某佩服。”
“在下本來也沒有一眼看穿的本事。”宋遊如實說道,“只是幾年前在逸州,曾見過另一位技藝通神的雕刻大師,在下曾去拜訪,一番見識之後從大師那裡得了一抹造化,因而多了一點本領,剛好是在此道之上。”
“竟是這樣……”
“不知此畫畫的是哪裡?”
“是我竇家的祖籍所在,雲州沼郡。”
“在下此生必去一趟。”
“說來遺憾,竇某自幼隨家父隱居昂州,還從未回祖籍探望過。”
竇大師臉上充滿遺憾,但此時也不是談這些的時候,搖了搖頭,繼續說:“世人皆知我竇家自這位先祖起,便以繪畫傳家,卻不知曉我竇家千年前就曾做過宮廷畫師,只是因爲後來天子昏庸,要求無禮,先祖不願再侍奉,加上久居深宮于丹青一道上的進展也很不利,自古以來便沒有哪位了不起的畫師是從宮廷裡出來的,那位先祖爲追求丹青一道,這才辭官回鄉。”
“先祖高潔。”
宋遊隨口應付,專心聽他講述。
身邊小女童也伸長脖子,端正站着,一眨不眨的盯着這位畫師。
竇大師雖然害怕江湖人找過來,但也知曉這位的本領,知曉自己當務之急,便是說服這位仙師,而要說服這樣的人,絕對是急不得的。
於是保持耐心,緩緩說來:
“自離開宮廷,不受束縛,先祖代代專研畫技,追尋山水玄妙,果然進展極快,也逐漸有了我竇家獨傳的技巧。
“要想于丹青一道走到通神的極致,除了技藝以外,筆墨紙硯也得講究到極致。
“相傳曾有一位先祖遊歷天下,結識神仙,與之同行,取越州之北鳳凰棲息過的萬年青桐作紙,總共做出四張,乃絕世好紙,靈韻充沛。
“當年那位先祖回去後自己便用了一張,所作之畫雖有神異,但深覺自己畫技不夠,於是將剩餘三張傳下,叮囑後人,畫技不到巔峰,不可輕易使用。
“後來陸續又有兩位先祖,自以爲技藝絕佳,用了兩張畫紙,但是都與當初那位先祖一樣,落筆之前信心十足,畫成之後,神異超乎想象,可正是這種超乎想象的神異,反倒使得他們後悔。
“甚至有一位先祖,畫完則死,遂更加嚴厲的叮囑後人,不得濫用青桐畫紙。
“直到後來,有位先祖天賦極佳,相傳他在尋常畫紙上便能畫出神異,到了中年,更是曾畫人成活,畫虎成真,如此早已,已遠超歷代先祖。
“不過畫紙僅剩一張,他不敢亂用,於是背上行囊,遠離他鄉,走遍天下,看了不知多少山水。據說他爲了等一絕妙風景,可枯等半年。然而絕世的風景看過了不知多少,看得越多,反倒越不知該如何落筆,越發找不到自己想畫的東西。
“先祖失意回鄉之時,已是暮年,冒着戰亂,蹉跎了半生,前朝覆滅了,新朝建立了,卻沒有找到結果,畫紙依舊空白。”
竇大師說到這裡,搖了搖頭。
宋遊則彷彿已知道結果了。
果不其然,只聽竇大師充滿感慨的說:
“那是新正六年的一個深秋,先祖剛走回故鄉,擡頭一看,便是畫中這幅景色,祥和安寧,他頓時怔住,熱淚盈眶,半晌之後,就地提筆,僅用半天時間便做出了此畫,畫成動天地,一時鬼神驚。”
道人只覺感慨萬千,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