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
董潔吃了一驚,“不是在上班嗎?怎麼突然回來了?”
姜紅葉也站起來,“我跟小潔說話呢,這都——”她看看錶,“十點了,再有一個小時該吃午飯了。公司要是沒什麼急事,就在家吃午飯吧。我去跟李阿姨說一聲,中午加兩個菜。”
大山笑容有一點勉強,“不用,我沒打擾你們說話吧?”他眼神飛快的從董潔面上掃過,隨即逃也似的移開了。
董潔心裡暗叫糟糕。
她從來不在哥哥面前提自己的身世。以前兄妹倆偶爾說起過,大山不只一次抱着她,高興的時候會慶幸兩個人的相遇,爲她的聰明伶俐覺得自豪,慶幸在所有親人離他而去的時候,還有她不離不棄跟在身邊,他不是一個人;她生病了,他過於着急焦慮時,也曾詛咒那對不負責任的男女。
直到前一次回鄉。
無論是她被綁架險些就此丟了性命,還是他情緒過激失手傷人,這對於一個少年來說,都是刻骨銘心到難以忘記的噩夢。
那年的事根本就是一個禁忌,最開始大山做了好一段日子的噩夢,很長時間才調整過來。不開心的事情不該想着念着,人總是要往前後,而逃避是人的本能、時間是治癒一切傷口的良藥。繁忙的工作很快使得他們刻意模糊、淡忘掉那年的經歷。
或許這世上所有人提到那個早已死去的人,這些次數加在一塊,都不會有她提起的衝擊力更大——對於大山而言。畢竟,雖然兄妹倆從來不予承認。那個事實仍然難以迴避——他傷的是她的父親,沒有養育之恩、卻有血緣之親的男人。
董潔有些憤憤的想。那個該死的男人,她纔不會對他生出一丁點愧疚之心。然而世上總有愚孝之人,也或者對血肉之軀的一般人來說,血緣,總是打斷骨頭連着筋、沒有辦法真正割捨的東西。就像前年時候,兩個人看《雪山飛狐》。袁紫衣報復她的父親,然而同時又對那個男人懷着一種極度微妙的感情,最終斬斷情愛遁入空門。外人看着可惜甚至不理解的選擇和結局,其實也有某種必然性——人是善於畫地爲牢進而自苦的動物。
董潔記得,當時大山夜裡就有些輾轉。那時候她意識到,有些事,已經成爲他的心結。埋在他心裡,很深、也很重。
董潔只佯做不知。她並不認爲,現在是把那事攤開來說的時機,哥哥再怎麼能幹、練達,畢竟只是二十剛冒尖的年輕人。而站在他地角度,也不會僅僅因爲十來歲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的話就此釋然,他會擔心她真正成熟以後想法將產生變化吧?有些事情要交給時間,豐富的閱歷會把帶着棱角像塊硬石的傷口,磨成光滑的鵝卵石,觸碰時不會再有尖銳的痛感。
如果、只是如果。她沒有帶着前世的記憶重生,現在的她,是不是真的會做到釋然沒有一點想法?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念,就從她腦海裡消失。有時候董潔覺得,她離奇地經歷,使得她對那件事的看法已經跳出了常態,而大山沒有也不可能跳出,所以。他或許會不後悔傷人,但一定會爲傷的人是她的“父親”,而感到深沉的痛苦。
“哥,要的。你回來,祥子他倆也跟着回來了。都這個時候,也不差那會兒工夫,在家吃了飯再去公司,你要聽我的!”
她如往常般把臉伏到他肩上,彷彿剛剛扯出那男人的話只是她隨口一說,有口無心自己都沒意識到——實際上也差不多是這麼回事。“你主外,我主內。咱倆早就說好地呀。是不是?既然回了家,就得聽我的。”
大山在這種小事上。一向不會逆着董潔的意思來。姜紅葉笑道:“行,我這就去跟李阿姨說。”
她前腳剛出門,董潔順勢歪了身子坐到哥哥腿上,攬着他的頭直接給了他一個吻。呃,這個法子轉移注意力最奏效了。
大山立刻激烈的回吻,帶着一絲迫切,接手主導權,很投入地輾轉回吻。
董潔一邊喘息,一邊問他:“哥,你是因爲公司沒什麼重要的事,特地放自己半天假,回來陪我吃飯的吧?”她瞟過去一個眼波,右手食指從他脣面劃過,向上刮刮他的鼻樑,調皮笑道:“快說是,我不接受第二個答案哦!”
她總是能輕易轉變他的心情,像是有股神奇的魔力,掌握着他情緒好壞的密碼。大山在她地笑容裡慢慢放鬆,“就算是吧。”
“就算?”董潔扔過來一個白眼,表示她不滿意這種敷衍性質地答案。
“事實上,我上午要開會,佈置下個月的生產任務,這是昨天就訂好地日程。早晨上班時,大意的把計劃書落到書房裡了,包括服裝廠、絲巾廠、玉石廠等等,我記不住那麼多內容……”
“怎麼不打個電話?我讓人給你送過去。”
“你忘了,今天陳哥出去辦事,那輛車他開走了。家裡沒有車,打車也不是很方便,再說,我也怕你在家悶的慌,決定親自給我送文件,這兩天降溫,外面冷的很。我算計着公司在郊外,一來一往費時不少,索性把會議挪到下午。剩下這個時間段也沒啥事,趁着回來拿文件的工夫,還能跟你一起吃午飯。”
大山低頭笑道:“怎麼樣,這個解釋還滿意吧?”
董潔食指拇指一捏,甩個響指道:“還成,我這人吧,要求一向不高。”說着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扳着手指道:“哥哥爲我們的將來在努力工作呢。這吃的、喝地、用的、穿的,樣樣都要花錢。我幫不上忙,可也不能拖後腿。”然後握拳道:“我要做個懂事的好孩子,這樣哥哥才喜歡!”
大山哈哈大笑,情緒完全放鬆了,“老天,你太有才了。你該去當演員,一定紅!”
“哼哼,我纔不要做演員呢,像小白鼠似的,連怎麼笑怎麼走路都得請人指導對着鏡子練習半天,把私生活攤開來任人評頭論足。”
董潔眼珠一轉,苦着臉道:“哥。是不是公司經營出——問題了,需要我出去掙錢貼補家用?不要啦,我吃的很少,花不了多少錢的,哪,我聽話,我以後不要新衣服和好吃地啦,我幫你幹活……”
說着自己也樂了,兄妹倆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什麼事?笑的這麼開心,大老遠就聽你們倆樂了。”姜紅葉跨進門來。問道。
大山扶董潔起來,讓她在自己身邊坐好,邊笑邊道:“我發現,小潔完全做不來——嗯,怎麼說呢,別的女孩子那種楚楚可憐的樣子,她做出來就有種東施效顰的喜劇效果,呵呵。”
“哥!”董潔恨的咬牙。跟着伸手過去掐他。
大山邊躲邊笑,“哎呀,實話實說都不行啊?這年頭,做老實人就是吃虧。”
姜紅葉反而有些羨慕,“小潔性子樂觀。從來不自憐自嘆。她就是老話說的那種眼裡不揉沙子地人,我要是能像她這樣就好了。”
“哥,你來評評理。”
董潔一五一十複述了下她倆人剛剛的談話內容。這些事情,姜紅葉不會介意多大山一個知情人,且不說他們認識了有多長時間,光一個屋檐下就住了快八年,大山拿她當親姐姐看。“哥。你說,有這樣的貪心的親戚嗎?好沒道理。就欺負紅葉姐性子軟!”
大山沉默一會兒。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董潔可以無所顧忌的發言,他和陳羣卻不能由着性子隨便張嘴,“姐,你姥爺怎麼說?”
董潔這才發現自己光顧着氣憤,忘了姜紅葉最重要的一個長輩,“對呀,紅葉姐,你不是你姥姥和姥爺帶大的嗎?”
“姥姥——去世很多年了。”
想到那個給過她溫暖和真心疼愛的老人,姜紅葉眼眶有點發潮。她趕緊垂下目光,待那股酸楚慢慢淡掉,才搖頭,自嘲的笑道:“姥爺歲數大了,他從小就偏着——表弟他們多些。有一次,我和舅家的表弟鬧彆扭……”
大表弟比姜紅葉小三歲,她從小幫着帶,農村向來是這樣地,家裡年長些的女孩子早早就要幫着做家事、帶年小的弟妹,很早就成爲長輩的小幫手。家裡孩子中,哥哥是母親帶來的,姐姐是死去的姑姑生下來的沒爹沒媽的孩子,做爲長孫,表弟打小受寵,性子就有些驕縱。
在他眼裡,姐姐長地好看,但那管什麼用?他出去玩,村裡的小夥伴還不到爲美麗驚豔的年齡,一有點不如意或是小衝突,嘴裡就總是嚷着,“你家有個沒爹沒媽的野孩子,你是野孩子帶大的,你也是野孩子!”
而姜紅葉總是被打發出來找他,有時不免就撞見。
“野孩子來了,大野孩子來找小野孩子回家嘍!”小夥伴們地鬨笑聲,和被家裡人撞見的委屈以及羞愧,使得表弟開始討厭這個姐姐,並漸漸積累了對她的怨氣。
“媽,咱家幹啥要留她在咱家裡?我不要她在我們家,夥伴們都笑話我,他們都笑話我……”回到家,表弟對母親發脾氣。舅媽自然更是不會給姜紅葉好臉色看。
孩子是最天真的,同時又是最殘忍的。他們對不喜歡的人表示出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傷害,想方設法地闖禍,並且把罪名推到那個人身上。
鄉下日子過地緊巴,錢很金貴,是絕對不可以亂花的。有一次,表弟偷偷拿了家裡地五毛錢,出去買了根冰棍吃,剩下的在瘋玩中不知道什麼弄丟了。
五毛錢在那個年代是筆“鉅款”,一個壯勞力幹上一天,也不過是幾分錢的工分。家裡爲這錢翻了個底朝天,然後懷疑到孩子們身上。表弟惡人先告狀,站出來說是姜紅葉拿的,他看到她從抽屜裡拿了東西慌慌張張跑出去。
姜紅葉反駁,說是表弟拿的錢。然而沒用,等待她的是劈頭蓋臉的責罵,舅媽什麼難聽的話都罵到了。
晚上,在昏暗搖曳的煤油燈下,姜紅葉躲在被窩裡掉眼淚,不敢出聲,還得在外婆過來給她掖被角的時候裝成熟睡狀。
她聽到姥姥問姥爺:“今天這事鬧的,錢肯定不是紅葉拿的,指定是健健闖了禍,推到她姐身上的,他總欺負紅葉。媳婦向着健健,不管青紅皁白發火,你也跟着糊塗啦?就算你不幫着她點,能不能不在那個時候罵她?你看她舅媽都數落些什麼呀,連有娘生沒娘養的話都出來了,當着我們老倆口,她這話——”
“要不是爲生她,咱閨女至於平白沒了命?還鬧的名聲不好,連累兒子娶不着媳婦,最後找了個不講理的女人。我不是不想對她好點,只是一看到她,就想到我們那可憐的女兒,還有她那短命害人不淺的爹,我這氣就不順兒。”
外婆沉默了好一會兒:“總之是咱娃命苦,當初兩孩子也是怎麼看怎麼般配的一對,兩個人彼此喜歡,這不是沒得法子,攤上這亂七八糟的年代嗎?”
外公吧嗒吧嗒抽菸袋,半天道:“他們倆沒成親,做出醜事,這種事怎麼着都是女人吃虧,不怨她那爹怨誰?”
姜紅葉在被窩裡聽着,拼命忍住眼淚。
好一會兒,模模糊糊聽外婆嘆氣:“紅葉這孩子長得好,村頭的老張婆子前兒還跟我說,要咱對她好點,這女娃家長的漂亮,將來喜歡她的小夥子怕不前後腳的追,要不了幾年,尋門好親事,說不定還能帶扯着弟弟們日子好過點。”
“就她身上揹着那成分,還想找多好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