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也是巧。
我在家從來不收拾屋子,家務一應是妻子一手包辦的。她非常賢 惠,每天早出晚歸,卻總能保證家裡井井有條。
而這天也不知是怎麼了,我就是覺得家裡物品的擺放可以再進一步 合理化。結果我在合理化的過程中,不小心翻出了一摞疊得四四方方的 紙,抖開一看,是小寶的幾張數學卷子。
我看着當場就石化了,這幾張卷子的分數加起來不超過 100,我從 未見過,可上面卻都有我的簽名,分毫不差。
難道鬧鬼了? 又難道是他把我灌醉了讓我籤的?
我的書法襲自家傳,字跡奔放,筆斷意連。我的簽名方式獨特,自
認爲極難模仿,所以我的信用卡從不設密碼。 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呢?
突然,一些遺忘已久的記憶就這樣靈光乍現,令我感慨萬千。 我小的時候家教極嚴。小學一至二年級,父母的期許是雙百。但凡
沒有達到,父母就會露出極失望的神色,彷彿我犯了天大的錯誤。 有一次淘氣惹惱了父母,又一時衝動說出了“我本不愛學習”這樣
大逆不道的話,曾經被父親五花大綁,吊到門框上整整一個下午,險些 殘廢。
從此讀書非常用心。
但這種用心到了初中漸漸無法維持。初時,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 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學。那天張紅榜,所有人都看到榜上第一個是我 的名字。
可是進了重點班我就開始驕傲起來。原本我聰明貪玩,在學習上總 是疏懶,不料班上人大多勤奮,一時之間我竟落在了後面。
越是焦慮越是要用玩耍來緩解。我打球、看小說、租碟子,揹着父 母做一切“出格”的事情。然後立馬現世報——幾次小測,我的數學都 沒及格。那些方法我全都會,只是馬虎算錯了答案。
到了回家的日子,試卷要拿給父母簽名。我這才追悔莫及,恨不能 回到考試那天把答案都修正過來。天知道父母看到我的試卷會是怎樣暴 跳如雷。
情急之下,我的好室友大壯偷偷告訴我一個救命辦法。鄰班有個姑 娘是他小學同學,學習成績極好,而她有個特別的本事——字跡模仿誰 像誰,小學時就常有人央她幫着模仿家長簽名。我聽了先是一喜,隨即 又擔憂起來——家父的字跡十分狂放遒勁,一個小女孩果真能摹寫嗎?
最危險的是,只要她用鋼筆字籤的時候寫錯了一點兒,這卷子就毀 了。這時若想交給老師,會被一眼看穿。若是拿回去給父親,也是罪加 一等。
找,還是不找她呢?
那天夕陽西下,我還是回到家中。那捲子藏得深深的,一點兒也不 敢給父母看到。
晚上躺在牀上,我騙自己這些都是假的,明日太陽升起,世間將根 本沒有那幾張不及格的卷子,而我也將重回兒時的輝煌。
可是“物質不以意識爲轉移”,該來的還是會來。 一大早,課代表來催交試卷。此時距離上課只有十五分鐘了。我別
無他法,只得讓大壯帶我去找那個姑娘。 姑娘叫雪。
她聽了我們的請求,起先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上了中學還有這 樣的業務來找,隨即笑嘻嘻地要了我以前的卷子來看——那上面有父親 的簽名。這時的我就如同病患看到了大夫,焦急地問她是否能夠準確模 仿。她不經意地掃視了一眼試卷,然後凝神看了一眼父親的簽名。
她那凝神的時間連一秒也不到,不過卻極專注,那一剎那我感到時
空都彷彿靜止。她點點頭說可以。我顧不得擔心,連忙把這次不及格的 試卷遞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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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先拿鉛筆雲裡霧裡地輕輕勾了個形狀,好像是定了個型,然後讓 我背過身去,說我看着她的話怕她手抖。
等我轉過身時,父親的大名已用鋼筆字簽好了。 我驚呆了,那簡直就是我父親的親筆簽名!誰也不可能想到這字跡
出自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 儘管和原簽名兩相對照,還是有些許纖弱,但是收上去的卷子並無
過去的簽字作爲對比,因此是斷然看不出來真假的。 我心裡大石落地,千恩萬謝而去,心裡滿滿是踏實,也生起了對雪
的佩服。
我開始不由自主地關注雪。可是她的消息是那麼少。雪的成績在 班裡就是中等偏上,不落後不拔尖兒。平日不愛打扮,看起來也普普通 通。他們班但凡表演節目、舉行競賽,都很少看到雪的身影。她是那麼 隱形。
而那學期我考試總失手,算下來我的數學一學期竟有四次不及格。 我漸漸不再勞煩大壯,獨自去隔壁班找她。
兩個班的同學都開始傳我們的緋聞,說我喜歡她。冒着這樣的風險 我還是隻能找她,因爲我無法讓父母在不及格的試卷上簽字。
但是漸漸地,她在同學們的起鬨聲中走出教室時那種略帶羞澀的樣 子,竟讓我非常歡喜。她平素淡定,而那一瞬間特別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們升上了初三。直到某一天,雪簽字的 時候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卻什麼也沒有問。
我知道她爲什麼這樣看我。
這學期我一共找她簽字五次,分數分別是 98、97、99、99。但這 次是 100 分,我覺得再去找她簽字或許已太過多此一舉,可是我真想看 她走出教室的樣子。如果那時有 DV 之類的設備就好了,我只要把那個 鏡頭拍下,就可以自己反覆看了。可是並沒有,我若想再看她的那個表 情,就必須去她班門口找她。
一次次的觀察中我發現,雪的手腳不是特別協調,過來的時候跌跌 撞撞,總要磕到絆到些什麼似的,這樣子在我看來煞是可愛。
我的成績越來越好了,次次上年級的紅榜。因爲我心上住了一個 人,我希望她每次籤的是我最優秀的成績。
然而就在雪簽了那張滿分試卷後不久,她突然轉學走了,再無消息。 雖然我的成績已經好到再也不需要她簽字了,但我恨她這樣棄我而去。 不過少年人的心性就是這樣飄浮不定,我的確曾恨過她,但又的確
很快忘記了她。
時隔二十年,當我在兒子書包裡翻到和我一模一樣的簽名時,竟然 突然想起了這件小事兒。
我和大學時的初戀曾愛得轟轟烈烈,以至於我每次喝醉都要想起那 個女人。可是今天想起雪,我忽然懂了什麼。
我初戀樣貌平平,在那些對我拋來橄欖枝的姑娘裡毫不突出。
可我深深記得打動我的是那一瞬。那是個冬天,我們社團聚會出 來之後外面已下雪。一行人早已走出好遠,我忽然覺得少了人,回頭一 看,她一個人落在後面,跌跌撞撞走不快。
那樣子讓我莫名心動,於是我回頭去接她扶她一起走。不久後我向 她表白了。
很多姑娘詆譭她是心機婊,但我知道不是,她是真的手腳有些不 協調。
今天我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在那一瞬間莫名心動。原來雪這麼壞, 只不過給我簽了幾次名字而已,誰知她走路的樣子,竟在我腦海裡植入 了一個這麼深的潛意識。
我兒子究竟是如何模仿我的簽名的?我決定去兒子學校一探究竟。 兒子的教室後面有塊玻璃,可以供班主任老師窺視。 這回我充當了這個偷窺者。 兒子上課時真不老實,總是悄悄拽前桌女孩的辮子。女孩卻一直忍
着,什麼也沒說。
等到老師回身到黑板寫字了,女孩突然回頭,馬尾一甩——我以 爲她要揍我兒子。殊不知她卻回以一個明媚的笑容,將手裡的紙團輕輕 擲在他臉上。兒子也開心地笑着。上午的陽光灑在這一雙年輕的兒女身 上,我竟覺得很美。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過如此。
而那女孩的笑容,與我記憶之中那個女孩的一樣。
不過時隔那麼久,我早已不記得雪到底長什麼樣了,也不知道那笑 容究竟是真的相似,還是隻是我的臆想。我想我總要親自見見女孩的母 親才能知道。
終於等到了家長會。 我忐忑地坐在兒子的座位上。前面那位女同學的家長卻還沒來。孩
子們的名字都被貼在桌子上,我瞥到那女生的名字,叫作冰。 雪與冰。我更加忐忑起來。 不一會兒身後響起一陣跌跌撞撞的高跟鞋聲,我心跳加快,卻控制
自己不要回過頭去。一個女人的身影跌跌撞撞而來,她凝視了一下桌上 的名字,坐在我的前面座位。她身形俏麗,十足是個美人,我的心有些 沉下去——雪是不漂亮的。
不過我沒看到她的正臉,還有一線希望。
整堂課我都沒有聽到班主任在說什麼。冰的母親很認真,時不時奮 筆疾書,幾乎記下了每個老師說的話。
她一直不回頭,我萬分煎熬——難不成要靠找她借筆記來讓她回 頭嗎?
她的頭髮是大波浪卷,柔柔垂在我兒子的課桌上,我真想猛揪一下 她的頭髮——那纔是我。
可我不能那樣做。 忽然老師的一句話闖入了我的耳朵:“有些家長,看都不看孩子的
試卷就往上簽字。我讓您簽字,不是隻讓您看一眼分數,您得帶着 孩子一起來分析。而家長放任自流,或者是非打即罵,我覺得都是 不妥的。”
我突然舉起了手。 老師錯愕:“張小寶的爸爸,請問您有什麼問題嗎?” 我站起來朗聲說道:“我認爲讓家長簽字這種做法是落後的,會讓
孩子們平添極大的精神壓力——我們在座的各位家長應該都是這樣過來 的吧。試問這種做法除了讓親子關係變得緊張以外,真的促進了孩子的 成績嗎?”
家長們都愣了,發出哂笑聲,但還是有不少人點了點頭。
我繼續說道:“我認爲,每個男孩的試卷應該交給自己喜歡的女 孩來籤。如果說給父母簽字是賦予他們一種壓力的話,我認爲給喜歡 的女孩簽字纔是賦予他們動力。壓力是被動的,而動力纔是屬於他們 自己的。”
家長們譁然大笑,老師的臉都綠了。 家長們笑得更歡,一時之間,彷彿回到童年,我是那個搗蛋的壞學
生,其他人是有賊心沒賊膽起鬨的孩子們。
而我纔不在意大家對我的注視,我只注意到在我說那句話的時候, 冰的媽媽輕輕震了一下。
我發表完了言論便自行坐下。冰的媽媽突然回過頭來,表情複雜地
看了我一眼。
那眉眼、神情,真的是雪!她化着精緻的妝,儘管五官還是小時候 的,卻變得非常美貌出挑,儘管女兒都上初中了。
這是怎樣的巧遇? 雪也認出是我,不由得露出了當年一樣羞澀的表情。我不想再同她
失去聯繫,馬上掃了她的微信。 老師繼續喋喋不休,我一直在翻着雪的朋友圈:送女兒上書法班、
和閨密下午茶、主持公司年會、全家大溪地度假…… 從朋友圈來看,她是個幸福的女人。我真爲她高興。
散會後我們一起走出教室。 穿過操場的時候我幾乎以爲自己還是那個渾渾噩噩的少年。 “謝謝你。”雪突然開口。 不再是一個少女的聲線。我有些遺憾。
“當年我很普通很普通,你成績那麼好,卻經常來找我,儘管大家 起鬨有些煩惱,但我心裡是很高興的。
“慢慢地我開始暗戀你。沒事兒就在一張草稿紙上寫你的名字,爲 你設計簽名。結果不小心被我父母看到了,那時已經初三了,父母覺得 很擔心,就突然給我辦了轉學。
“我覺得你可能並不喜歡我,所以也就沒有與你告別。這些年我常 常想,也許會在哪個轉角遇到你,沒想到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我們竟然 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兒女竟然是前後桌。你說,我們是有緣呢,還是無
緣呢?”
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好好一起研究一下“宿命”這回事兒。 於是我問她:“晚上是否有空一起共進晚餐?”
她莞爾一笑:“抱歉,我們只能聊到這裡了。我先生在校門外 等我。”
“我先生”三個字徹底把我從渾渾噩噩的少年擊回一個焦慮的 中年。
我一下子恢復了神志:“那代我向你先生問好,我也要回去收拾我 家小子了。”
她一下子笑了:“說來我早見過你兒子,他悄悄送過我女兒回家好 幾次,在巷子口被我看到了。”
“我好八卦。”她笑得更加明媚。 這樣的笑容裡她飄然而去,就像當年每次我拿着她簽好名的試卷,
還在感慨,她就已經悄然離去了一樣。
你說這世間,究竟是否有“宿命”呢?若有,又是以一種怎樣的規 律在運行呢?
所有人都走了。 我獨自繞着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