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悠閒好似溫柔刀

正規出租車上,雖則偶爾還會有人對我吐露衷腸,譬如一些不爲人 知的發家史,或是被老婆背叛的心酸故事,但終究難以超越那位公交車 老流氓了。

世事易改,我們的交通工具被快車和順風車取代。

這日來接我的順風車司機是一位年輕男孩。由於我司人員數目廣 大,我原以爲是個同路的不認識的同事罷了,殊不知完全猜錯。對方自 稱是別家公司的同行,原本距離我有六七公里,但看到來自我司的訂單 後,特意繞道來接我——因爲我司的工作是他的 dream work。

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聽到他是專門繞道接我,有些於心不安, 而聽他說起對我司的崇敬,則更是感到尷尬。這位男孩說起話來神采飛 揚,毫無遮掩,圓圓的大眼睛和兩個深酒窩,開着輛十幾萬的車,估計

是個不知人世艱難的剛工作的 90 後吧,我想。 我滿以爲自己是他的前輩,然而他讓我猜了好幾次年齡我都不中,

才知道他已經三十多歲了。 他開始認真起來,跟我解釋爲什麼那麼想進入我司工作。

他說自己現在所在的公司,平臺太硬,他身爲一個商務拓展,原本 是應該鍛煉出來一定營銷能力的。但奈何對於他所在的平臺來說,實則 不需要任何努力就會有廣告客戶求着合作。長此以往,他就會變成廢人 一個。因此就算是我司的待遇不如他如今的公司,他也願意跳槽,因爲 他希望自己是有成長的。

哦,我司雖然成立時間不長,和他所在的公司沒法比,但這兩年 確實發展態勢極好,估價一年翻三倍,外界對我司有這樣的幻想不足 爲奇。

而實際上呢,永遠超載的辦公區域,人與人之間連個隔斷都沒有, 完全是個缺氧的大網吧。我們樓層到了冬天整層樓沒開過暖氣,竟然 還熱得穿短袖。當然一個可能性是樓上樓下的暖氣把我們夾在中間烤熱 了,另一個可能是烏煙瘴氣的人和機器給整個樓層加了熱。

我噓出一口廢氣。這所謂的廢氣,固然是由於工作引起的,也可能 是因爲工資的低廉引起的,總之整個人充斥着一種廉價感和無力感。公 司的茶水間常年被臨時徵用成會客間,見外客的時候經常還要伴隨着微 波爐熱便當的鳴叫。四面玻璃的狹窄面試間有時候也用來會客,沒有一 個地方可以喘息,任何地方都是嘈雜而擁擠的……

而他卻還在說着對我司的憧憬。 他說他現在的工作性質對於女人來說很好,不低的薪水,不用操心

的工作,上上網一天就過去了,可他是男人哪!因此他們部門的男人少 得像大熊貓一樣,因爲沒有男人能忍受這樣的工作。

我仍然覺得他在炫耀,並且說了出來。 他認真地跟我解釋說,自己運氣特別不好,剛工作那三年,遇着了

一份特別清閒的工作。 我覺得我一身的廢氣在他這個充斥着清閒空氣的車裡,格格不入。

我倒要聽聽他當年遇着了什麼工作。

“你收到過中國移動的‘移動夢網’給你發的短信嗎?”

“收到過。”我給我的記憶按下了 F5,想起很多年前,還在用摩 託羅拉的時候確實總收到這個莫名的東西。

他知道我肯定收到過,表情是自信的:“那些短信就是我發的。”

“ 哦,是 嗎?”我有些覺得好 笑。我們一直以爲毫無感情的 10086,或者移動夢網,原來背後還是有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在操作。

“我在那個單位唯一的工作就是發那個短信。每週只用工作兩 天,那兩天就只用發短信。薪水還不錯,而且是鐵飯碗。家裡給我找 的關係。”

“每週兩天……簡直是我的 dream work,好嗎?那就是我奮鬥的目 標,好嗎?”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你知道嗎,年紀輕輕,二十三四歲的男人,幹這份工作,真 是太痛苦了。我有時候在奧森公園看老頭兒釣魚能看一整天!我在湖邊 經常一坐一天,最後我覺得我這輩子可不能這樣下去。”

我覺得他的痛苦是真實的,開始有了一些同情。

“你知道嗎,我最後實在沒辦法,就每天到香山頂上給遊人拍照。 我就拿着相機站在那兒,問每一個登頂的人‘需要我給您拍照嗎’。只 有別人衝我笑,感謝我那個瞬間,我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有點兒價值。”

我想象着這幅畫面不禁啞然:二十出頭的男孩,正是好逸惡勞愛睡 懶覺的年紀,卻被空閒逼得每天爬那麼高的香山鬼見愁,只爲給遊人拍 一天照,再默默回家,告訴自己人生是有意義的,聊爲安慰。

“ 最後我實在受不了了,把鐵飯碗辭了,換了現在的工作。” 永別了,奧森的湖和香山之巔。

我在心裡替他惋惜。

“現在這份工作是廣告銷售,但可惜我們平臺太有名了,每天都有 企業求着上我們的平臺,所以這份工作仍然不需要我做任何努力, 所以 我的目標是三十五歲前進入貴司,得到更多的學習和鍛鍊。”

我看着他三十多歲卻完全童真的樣貌,終於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人 就是這樣,幸運到了倒黴的地步。

——嘿,哥們兒,你真的應該來我們公司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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