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跟曹艾青的親密關係,賀天然從來都沒有去避諱過什麼,他在自己老爸老媽面前,甚至是在對方父母,哪怕是在外人面前,女孩沒回國時說明關係,回了國之後雙方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對待這段感情,一直給人都是如此的印象。
周圍朋友大致都清楚他跟曹艾青的這種狀態,所以不用加以解釋什麼,其實認真算算,這兩個月來,他還是第一次把雙方的關係擺在檯面上。
而爲了說出這句話,賀天然已經等了四年了。
時機、場合、父母的微笑,愛人甜蜜的默認,當這一句話說出口時所得到的種種收穫,都將這四年的煎熬苦等緩緩消解,融入心田後化爲一種成長所需的重要養料……
他真的踐行並完成了自己當初的承諾,他此刻的內心是說不出的意氣風發。
當初,他說出“相信我一次,讓時間去證明一切”的時候,他也不知結局會怎樣……
而如今,時間,證明了他可以。
他真的可以……
只是,這隨之而來的,竟是一種短暫的……鬆懈恍惚之感。
就像一個人跑了馬拉松,終於跑到了終點,在經受了喜悅的洗禮後,一時會不知所措,他暫時不知道是要繼續跑下去,還是就此停下了。
但不管如何,他現在勝利了,他理應享受這種成功的滋味。
“小曹,叔叔祝福你們,你們都是好孩子,你們比……”
賀盼山話音一頓,目光下意識掠了一眼前妻,隨後他擡起酒杯,笑道:
“比我強,來,跟叔叔喝一杯。”
“賀叔叔……您繆讚了。”
曹艾青受寵若驚,趕忙恭恭敬敬地跟這位長輩碰了一杯。
她酒量不好,生怕在這樣的場合失態醉去,只得是雙手捧起酒杯放到脣邊,帶着拘謹地小小抿了一口,期間她還斜目觀察着賀盼山杯中的酒喝了多少,心裡想着要是自己喝少了會不會不太好。
賀盼山注意到她觀察的目光,淡淡一笑,也只是象徵性地喝了一點,放下杯子,調笑道:
“小曹,其實大學那陣我第一見你的時候,覺得你很像聞玉……”
老男人看向前妻,故意問道:
“你認爲呢?”
白聞玉抽出桌上的餐巾紙,點了點嘴脣,淡淡地反問:
“以前什麼印象不重要,現在呢?”
賀盼山緩緩搖了搖頭,微微啓脣想要說出一個是與否的簡單答案,但一下又止住,他看向兒子與他的戀人,收斂住方纔的輕鬆表情,正色問道:
“小曹,我聽說你在英國的時候已經收到了心儀公司的offer,但好像你是拒絕了,選擇了畢業回國……是因爲天然嗎?”
聽見父親這麼去問,賀天然忽然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但只聽耳邊曹艾青輕聲否認道:
“不是的,叔叔。”
賀天然一愣,他隨即望向戀人,在坐的衆人很安靜,姑娘沉默了片刻,雙眼透亮又深邃,她一邊整理着思緒,一邊說道:
“我把天然當成是我的愛人,在這個身份之下,他並非簡單標籤化的富人、窮人、帥哥、導演,但儘管如此,我們之間終究會存在一些現實的‘溝壑’。
就好像您剛纔跟天然討論的那些事,一個節目的冠名想要賣出一億,三百萬的製作費用說是小錢,說給就給,簡單得像是打一個水漂,這些稀鬆平常的對話,無一不反映出我與天然之間這種‘溝壑’的存在……”
“艾青……”
賀天然沒想到剛纔的聊天會給對方帶來這樣的一個觀感,他略帶擔心地叫了一聲戀人的名字,而姑娘溫柔地看向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恙。
她繼續道:
“叔叔,我的家庭多少算是個小富之家,父親在市博物館與港大都有任職,在考古圈子裡頗有學名,母親做自媒體,平時自由撰稿,倒也樂得清閒,他們兩人這些年下來累積到了一點財富,供我到英國UCL留學,只是我就讀的巴院一年的學費就是三萬三千鎊,生活費住宿費學雜費攏共加一起換算下來,一年也有將接五十萬人民幣了。
一年五十萬對我的家庭而言,不是一個負擔不起的數字,但這也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
這個數字,是我跟我跟我父母聊天時,我爸會微微皺起眉頭的數字,在我沒去英國之前,這也是我能在生活裡,能切實接受到的數字,要是換作還在高中大學時,天然跟我聊起你們剛纔聊的那些,哪怕我還是旁聽,我都會覺得有一些……
隔閡、距離,或者說,這就是我跟天然之間的一種‘溝壑’。
我當初本可以無所顧慮的跟天然在一起,只是這樣的現實,必定不會如童話故事結尾裡,輕飄飄一句‘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一樣簡單。
傻白甜與富家公子哥的愛情永遠只有婚前最精彩。
童話故事裡的王子公主不一定懂之後的柴米油鹽。
但我們作爲現實裡的主人公一定要懂,當初我選擇去國外唸書,本質上也是想提高自己的人生質量,讓我有更多的選擇,因爲我相信,當我提升了自己的閱歷、認知、視野後,我一定可以更好地融入到天然的生活裡,即便我們不是在一個行業,但以我的能力,我所能接觸到的人與物,事與情,必然不會跟他相距甚遠。
再者,叔叔你問我回國是否是爲了天然,這裡面當然有他的關係,但並非全部,我父母花錢供我讀書逐夢,我想他們也不願意看到我爲了某個人,放棄前程,做出一個飛蛾撲火般的舉動來讓他們擔心。
不過在我心裡,事業重要,夢想重要,愛情也是同樣重要的,所以我回國,與其說我放棄了什麼,倒不如說我是花費了這四年,才能這麼有恃無恐地來成就自己什麼。
設計的工作國內也能做,實現夢想的方法不光只有在倫敦,但我的愛情,唯有在港城纔有。”
衆人聽着曹艾青悠悠說完這一席話,賀天然還處於感慨之中,而這時曹艾青目光也終於輕輕朝他望來,兩人的臉龐輪廓分別倒映在彼此的瞳孔之中,女孩柔情萬種,低聲說出最後一句:
“愛情固然不是生活的全部,可你卻是我人生的唯一。”
回到最初的那個問題,白聞玉跟曹艾青像嗎?
在對這些人生的抉擇上,前者歷經千帆,心如死灰的她回答是,都不重要。
而後者恰恰相反,她說,都重要。
是什麼,讓這兩個看上去相似的女人,回答出截然不同的答案?
是年齡?是經歷?亦或者……是愛人?
一桌飯就這樣在這麼一個和諧、甜蜜,兩位長輩卻略帶着一點沉默,不知在思索着什麼的微妙氛圍裡吃完。
飯後,賀盼山接到一通電話,估計是從南山甲地那邊打來的,接完後他站起身,換好來時穿的正裝,說讓兒子單獨陪他到小區裡走走。
五分鐘後,兩人就下了樓,賀盼山四下觀察着小區的環境,賀天然跟在他身邊,他們走到小區的人工湖旁,就聽父親說道:
“前不久公司在海港區那邊拍下一塊地,能拿下來多少算是你爺爺給咱爺倆留下的祖蔭了,我想把那地兒弄成一片高檔小區,本來我想交給你的,但你這幾年一直都很忙,所以這事兒我就想着交給元衝來做,你覺得怎麼樣?”
賀天然一愣,問:
“那……他原來在公司的工作呢?”
賀盼山搖搖頭,答道:
“他不是一直抱怨說我沒給他事兒做嗎,正好這事兒可以鍛鍊他幾年,你們兩兄弟一個進軍影視娛樂,一個進軍房地產開發,各司其職,多好。”
“……”
賀天然沉默不語,但心裡已是紛涌出許多思緒。
自己做影視,看似跟山海的互聯網行業不搭邊,但其實這裡頭的勾連卻非常深,要知道現在給一些影視劇投資的金主,幾乎全是些互聯網IT產業,就像剛纔飯間聊的那些一樣,這兩個行業結合可謂是相得益彰。
但房地產開發……
說實在的,誰都能看出開賀盼山並沒有想要跨行業去耕耘的意思,賀元衝能在這上面做出成績固然好,但做不出來,對賀盼山來說也不算是什麼至關重要的大事。
何況這個行業跟現在賀家主營的業務,真的是一點都不沾邊了,這事兒讓賀元衝去做,給賀天然的感覺用個恰當的比喻就是……
古時打發給皇室成員遠離權力中心的封地?
賀盼山笑着問道:
“說到這個,將來建築設計招標的時候,你可以安排一下艾青啊,對了,你們珠光巷那個根據地什麼時候能裝修好啊?”
“艾青跟我說還有兩個月,慢慢來吧,《心中野》播出後公司團隊必定要擴張,所有工位跟室內設計都要重新規劃一遍,我在想以後公司運營、商務、宣傳等這些同事就留在山海大樓辦公好了,這樣以後商務也好對接,而珠光巷那邊就全是製作部門的人員就可以。”
曹艾青回國後暫時還沒找工作,而是在賀天然的請求下,重新給他公司規劃了一套室內設計,這是姑娘現在最重要的工作,如今影視公司的員工們都暫時去了山海科技的大樓辦公。
賀盼山點點頭,對兒子的這個提議表示了贊同,打趣道:
“現在你手上一家制作公司,一家經紀公司,加起來也有百來號人了,以後要是發展壯大了,可以去給你弟弟打個商量,租棟寫字樓過來,照顧一下他生意,順便讓他給你一個親人價。”
賀天然也樂了,笑道:
“這左手換右手有意思嗎?什麼我手上他手上的,說到底還不是你的。” “嘿~都是我的……嗐……”
老父親下意識摸了摸口袋,掏了一個空後看向兒子,兒子同樣是雙手一攤,搖了搖頭。
“真戒了?”
“那當然。”
“我還以爲你小子是哄人家姑娘開心,堅持不了多久。”
“既然想要姑娘開心,那就必須付出點真心實意嘛,我一直都是真心換真心的。”
父子兩人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夜風涼爽宜人,小區裡不少一家三口,老老少少下樓散步,一個小男孩騎坐在一位年輕父親肩頭,兩人快活吵鬧地從另一對父子的眼前走過。
賀盼山的視線隨着他們的背影放出去了一會,等收回來時,他語重心長地說道:
“兒子,小曹剛纔的那一番話,讓我對你有了一個改觀,你應該找個機會,好好謝謝人家。”
“啊?難道你不應該對艾青有一個新印象嗎?怎麼還針對起我來了。”
賀天然一時不解,父親緩緩解釋道:
“改觀確實有,但更重要的,還是感謝她讓我看見了我兒子的另一面。”
“我……剛纔吃飯的時候也沒做什麼呀。”
賀盼山搖搖頭:
“天然,你知道嗎,我們在年輕時覺得觸不可及的一些人,所謂的白月光,紅玫瑰,很多時候在多年後見到,也不見得會跟曾經一樣美好,甚至在世事變遷,時移世易,在你的人生不斷攀升過後,可能還會變得更糟。
因爲我們不再是昨天的自己了,你在少年時期內向、靦腆、寡言少語,碰見艾青這樣親切的女孩而怦然心動非常正常。
原本我以爲,你會因爲性格改變,事業成功,樹立起自信後,對她的愛意逐漸減淡,你不用急着否認,這是很正常,也是很符合人性的一件事,畢竟當你走在這條路上時,往後碰見的一些異性,不見得會比小曹差。
你可以試想一下,如果你當初喜歡的不是艾青,是你大學時主動追求你的那個小姑娘,是幫你上部戲取得成功,讓你正式開啓導演之路的拜玲耶,是這次將你比喻成山前野草的小溫,我想她們中任何一個,在那個時期去接近你,去喜歡你,都會在你心裡留下一個跟小曹一樣重要的位置。”
賀天然注視着父親,一字一頓,“可她們都不是艾青。”
“對啊,她們都不是小曹,而我,好像也輕看了你倆,以至於現在的我,都給不了你什麼人生建議了。”
賀盼山罕見地對兒子服了個軟,語氣低沉,表情自嘲,賀天然瞬間都有些詫異。
“兒子,我不清楚你有沒有意識到,小曹剛纔的那番話,只說了自己的部分,而所謂你倆人之間的‘溝壑’,不是單憑她一個人能夠去跨越的,而恰恰是她去國外唸書,你們沒有確認關係的這幾年,她給了你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這可能連你自己都忽略了,你的等待可能是爲了忠誠與承諾,但在旁人看來,這種行爲的背後,無疑還包含了其他同等珍貴的東西。
小曹是一個非常非常聰明的人,特別是今天她說了這番話後,我更加確定,她之所以這幾年一直沒跟你確定關係,一是考驗了你,二來絕對是幫了你。”
“……幫了我?”
賀天然喃喃自語,老父親見狀,泛起一個笑容,手指擡起敲了敲兒子的額頭。
“至少在這件事上,我看見了我兒子跟我的不同,跟大部分人的不同,而如果你們早早能在一起,我估計也看不到這些,她……幫你完善了你自己,讓我看到了我兒子的另一面。”
父親的這番話,一下讓賀天然想起了除夕的那一夜,溫涼對自己說的那一句——
她不想殺死一個理想主義者。
溫涼當時認識自己只有半年的時間就能說出這樣的話,那麼,曹艾青呢?
高中一年,大學四年,留學又四年,這麼一對彼此默契到心照不宣的靈魂,她想做的是什麼呢?
可能,用她剛纔的話說,就是——
她想成就一個理想主義者。
“是時候告訴你一個秘密了,兒子。”
就在賀天然默默出神時,賀盼山突然像是玩鬧心起,突兀地來了這麼一句。
“……什麼?”
“你知道爲什麼我跟你媽現在相安無事,她甚至還會回國來幫你嗎?”
因爲剛纔的那些話,讓賀天然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他現在心思很亂,只能憑藉一些常識說道:
“你們雖然離了婚,但多少還是留有一些感情,我好歹是她兒子,她回來幫我這不是很正常嗎?”
賀盼山搖搖頭:“你只說對了一半,生活中不光只有感情的,這一點你應該向小曹學習學習。”
“那是……爲什麼?你也不可能爲了我,把媽請聘回國,幫我管理經紀公司啊,這更不現實了。”
“這就不現實了?那我告訴你一個更不現實的事兒吧……”
賀盼山沉下聲,他是想保持一個玩笑輕鬆的口吻,但接下來的這句話,對賀天然來說,無異是在他的心頭,炸響了一道驚雷——
“雖然我跟你媽的感情已經名存實亡,但從法律意義上來講,我跟她……依舊是夫妻關係,我們沒有離婚。”
“什……”
賀天然當場駭然震驚,大腦一片空白,講不出任何話來……
老男人看了一眼兒子的表情,目光中帶着一絲疲倦,但竟還有些許心思用來打趣道:
“呵……兒子,你本科是學金融的,你應該知道就山海這種體量的公司,同爲創始人的夫妻出現了感情糾紛,要離婚的話意味着什麼吧。”
賀天然當然知道,這屬於共同財產分割的一項內容,而且這裡頭又包含的股權分割,由於涉及公司控制權的穩定性,股東架構,以及其他股東權益等多方面問題,往往處理起來都很複雜。
山海不是沒有其他股東,但最初的創始人就只有兩個,一個是賀盼山,一個是白聞玉,前期兩人一人負責技術,一人負責商務。
一開始賀天然的爺爺並不看好兒子投身於網絡IT這種新興產業,但若非白聞玉出面擔保,山海可能連最初租賃辦公場地,置辦工作電腦的錢都拿不出來,更遑論發展成如今這樣的規模。
“當初你爺爺投資我的時候,開了一個條件,就是公司裡有一半的股權是屬於聞玉的,這是老爺子給她的聘禮,雖然這些年經歷了這麼多輪投資,股權有所稀釋,但兒子你猜,我爲什麼還是山海的實際掌權人?當初你媽離開的時候,爲什麼沒有拿走公司的一分一毫?”
在此之前,賀天然一直都認爲,白聞玉每過幾年就會回國,甚至回到南山甲地,陶微對此不聞不問,賀盼山爲什麼會大度地接納賀元衝,都是因爲彼此有着感情的牽絆,破鏡雖不能重圓,但總好過破罐破摔。
但現在這般事實聽下來後,賀天然再次去回憶審視這些行爲,發現在這些不算幸福的回憶之中,也全是藏在父母人生細節裡的道道“溝壑”……
“那陶姨……”
“可能也是她覺得身邊帶着元衝,對我有所虧欠吧……”
賀盼山嘆息一聲,他與白聞玉,徒有夫妻之名,卻斷了夫妻之情。
而與陶微,雖是這些年生活和睦,但卻給不了對方一個真正的名分……
“……”
賀天然沉默着,這件事他越想,就越覺得可笑,可偏偏他越想,就越覺得這件事,充滿了一種荒謬的合理性……
最後,他垂下頭,低沉喃喃:
“爲什麼……會這樣呢?”
“因爲,這就是生活啊。”
賀盼山拍了拍兒子的肩頭,他站起身,語重心長道:
“小曹的出現,讓我在這幾年裡看見了一個不一樣的你,在這方面你比你老爸強,但兒子,未來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夠記住今天這個完成過諾言的自己。
騎士等待了公主九十九天,彰顯出高貴的品格後,就意味着一切都結束了嗎?
不是的兒子,你記住了,等待不是一種結果,相反,等待過後,才意味着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