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戲臺粉墨,此間天然(完)
只有兩個男人的包廂雅間之內,賀盼山不緊不慢地將碗裡的蛋炒飯送進嘴裡,而反觀對面的賀天然,手中的瓷勺反覆在刨動着碗中的金黃飯粒,他猛地吃上兩三口,便停頓一兩秒,兩腮不斷鼓動, 嘴裡發出細微又頻繁的咀嚼聲響,但往往沒等咀嚼完畢,就一口將口腔中的食物全數吞下。
賀盼山怪異道:“你小子……很餓嗎?”
賀天然不答,草草將碗中的蛋炒飯給吃完,他放下碗,喝了一口茶水,順了口氣,說道:
“我要回去了。”
“等會, 我們再聊兩句。”賀盼山沒放人。
賀天然不解, 但也坐在位置上沒動。
中年男人細細地看了看兒子,確定道:“看來你不是餓,你是很急啊,你就這麼忙着回去見你那兩個小情人啊?”
賀天然一愣,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別人用“急”這個字,來形容自己的狀態了……
類似的話,去見溫涼父母那天晚上聽見過,去港大找約曹艾青赴宴時也聽見過,如今,賀盼山也對他說出了這個字。
這些平日裡流露出的細枝末節,一兩次也還好,但每個對自己重要的人都反覆提起,這讓賀天然不得不細細審視了一下自身的現狀……
“很……明顯嗎?”
男孩仰起頭回憶着這些片段, 嘴裡輕喃。
賀盼山手指摩挲着下巴, 他現在實在有些猜不透兒子心裡的想法, 所以也沒有正面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
“如果剛纔我沒打斷你, 你打算準備怎麼回答小曹的那個問題啊?”
賀天然的腦袋依舊仰着,只是身子無力地往椅子後背靠去,像是一邊思考,一邊給出了一個答案:
“我會實話實說……但我可能……並沒有做好去闡述這個問題的準備……”
賀天然沒有隱瞞,雖然從前他對賀盼山一直很疏遠,但可能是作爲血脈至親,也可能是彼此身上都有相似的影子,男孩迷茫着宣泄道:
“爸,我很想真誠地去愛一個人,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能算作‘懂得了去愛’,但無論是溫涼還是艾青,她們都值得我這麼去做。
然而,我原本以爲對人‘真誠’這件事是很容易的,我學着去忠於一個人的自我,來避免人性上的狡詐,可我漸漸發現,對人說實話,這不叫真誠;對人千依百順,也不能算是真誠, 因爲在此之前, 我好像一定要經歷一番磨難與痛苦, 才能達到這種純粹的狀態,這好難啊……”
溫涼開始逐漸消散的記憶,成了賀天然的一個心結,但是他不能爲了一己私慾,讓她永遠的留在這個輪迴世界,他們沒有在一起,是溫涼的遺憾與執念,他要完成她的心願,他要用盡全力真誠地去愛她……
可要面對真誠,就意味着,所有的痛苦,都會壓到賀天然一個人的身上……
這叫“懂得去愛一個人”了嗎?
賀天然不清楚,他只能亦步亦趨……
“兒子……”賀盼山低沉着嗓音,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和煦笑道:“是爸爸小看了你啊……你比爸爸強,你能那麼想,就已經在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了……”
“……是嗎?”
“是啊……起碼你的成熟,不是跟我們一樣的世故……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你沒有因爲成長和困難,而萎縮了自己的良心,不是嗎?”
……
……
當賀天然回到原來的包間時,整個屋裡,就剩下了曹艾青。
女孩的背影是那麼的纖細玲瓏,她如瀑的烏黑長髮垂在背後,一如當初賀天然在高中課堂上偷看的那樣純潔無暇,以至於男孩就這麼癡癡地站在門口,走神了幾秒。
“篤篤篤……”
賀天然故意敲了敲打開的房門。
曹艾青扭過頭,視線跟隨着賀天然走進的腳步,落到了一個離自己不近不遠的座位上。
“她們人呢?”
“吃飽了,溫涼陪着你媽繼續聽戲去了。”
“那你……”
“我就不去了,本來打算再等五分鐘就走的,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曹艾青看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素色手錶,淡然如煙地迴應了一句。
“走?艾青,我還沒回答你剛纔問我的問題……”
曹艾青微微搖頭,說道:“不用了,那個被你愛着的人,已經幫你回答過了那個問題……”她略有遲疑,眼中帶着迷離,但還是繼續道:“溫涼的回答確實是比起你來……呵,詳細了很多。”
“什麼?”賀天然一驚,趕忙追問:“阿涼跟你說什麼了?”
“你知道去問她吧,我覺得我沒必要幫你轉述一個女人有多麼愛你的這種話。”
曹艾青恢復了常態,拒絕的話語說得賀天然臉上一窘。
“那你現在是……”
“伯母讓我跟你打聲招呼再離開,所以我就留在了這裡。”
“……原來如此。”
白聞玉給了曹艾青與賀天然單獨相處的時間,身邊卻又帶上了溫涼以示親近之意,這種安排確實讓兩個女生與賀天然避免了許多尷尬。
“賀天然,你這次邀請我過來,讓我看見了許多東西,我甚至有些理解那句‘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的俗語了,你生在這麼個家庭裡,養成未來那種陰暗自私的人格真的一點都不奇怪,只是想讓我原諒你,光憑這些還遠遠不夠,說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
面對曹艾青的質問,賀天然脫口而出:
“我需要時間,艾青,請給我多一點時間,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到時你可以用任何方法來報復打擊我,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不會有任何怨言,但我不希望你活在仇恨與陰影之中……”
“又是這句話……”
曹艾青扶額沉思了一會,她實在搞不明白,爲什麼賀天然一直在強調這個,好像只要給了他時間,一切恩怨都會煙消雲散。
“賀天然,你讓我給你時間的意思,是不是……讓我暫時不要出現在你的世界,不要打擾你跟溫涼相親相愛?” 曹艾青很快就理解了這個要求裡的含義,用更簡單直白的話複述了出來。
賀天然不敢去看她的表情,他羞愧地垂下頭,眉頭微微顫抖,內心掙扎萬端,可最終,還是嗓音喑啞地說了一聲:
“……是。”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賀天然的耳邊,響起了曹艾青一句如夢似幻的囈語:
“我不明白……”
男孩擡起頭,曹艾青的眼中明暗交織,表情很複雜,明顯是陷入了這個請求的困惑裡。
“……以你跟溫涼現在的關係,你們的感情只會越來越深,越來越好,你讓我給你時間,不要去打擾你們我理解,但我給了你時間之後呢?你能解決什麼呢?你這個要求,我怎麼聽,都像是你既想讓我知道你有懺悔的心意,但又不願割捨掉我最厭惡與看不上的東西。
我該怎麼評價你這個要求呢?多情?還是虛僞?”
“……”
賀天然沉默以對。
沒能等到回答的曹艾青臉上忽然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一個愛吃甜食的女孩,此刻卻能展露出一個讓旁人見了,內心都能感受到的苦澀笑容……
“我走了……”
她站起了身,賀天然也是一臉侷促地站了起來,只見曹艾青躬身拿上了自己的包,長髮垂在了她的眼前,她輕柔的用手捋向了耳後。
她再次看向那個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他。
“不送送我?”
賀天然聞言全身一顫,然後重重點頭:
“好。”
兩人就這樣穿過九曲八折的會所連廊,另一頭院中的婉轉唱詞猶在耳畔,賀天然默默跟在曹艾青的身後,直至到了會所門口,見曹艾青沒有停住步伐的意思,他這才提議道:
“我叫胡叔開車載你吧……”
曹艾青繼續行走,沒有回頭,只聽她道:
“不用了,我坐地鐵回去。”
於是,賀天然依舊跟在了她的身後。
天,已經漸漸黑了。
厚重的雲朵把天空壓得很低,像擦着石板巷兩側的屋頂一般移動着。
城市華燈初上,將雲朵沾染出或紅或綠,或黃或紫的斑斕光暈,它們懸在這對男女的頭頂,像是舞臺劇裡刻意佈置好的背景布。
“賀天然……”
“嗯?”
“接受另一個自己時,是一種什麼樣感覺?”
男孩腳步一停,回過神時,發現女孩並沒有等他。
他快步跟了上去,卻在與她快要並排而行時,又不由放慢了腳步。
“……會看見一些心心念念,光怪陸離的美好幻象,會有……美夢成真的感覺。”
“是嗎……”
等出了這條小巷,就是人聲鼎沸的大街,身邊的車流人流像是嘈雜的河流。
這對男女溯流而上,到達了最近的一個地鐵站口,兩人都默契的止住了腳步。
“可以了,就送到這兒吧……”
曹艾青擡步搭上不斷下行的扶梯,賀天然的眼前,她的背影好似化爲了此刻完全淹沒了的夕陽,微弱的光耀被悲傷黑夜遮蔽,並且正在慢慢地,朝地平線下墜,她就這樣一點一點地離開了賀天然的世界,卷裹着溫暖的光線和美好的回憶,一起離開他的世界。
她也會看到那些心心念唸的幻象,也會有美夢成真的一天嗎?
這個問題,曹艾青終究沒有問出口。
男孩擁抱住月亮時……
太陽,就必須落下了。
所謂的給一點時間,在曹艾青看來,這個時間就等同了一生,約等於了無限……
因爲在不明真相的人眼中,在聽完溫涼述說完深情後的曹艾青心裡,賀天然與溫涼是不會分開的。
女孩當然恨極了賀天然與溫涼。
可是,她並不恨有情人能夠終成眷屬,因爲這也是在她身上發生過的遺憾……
其實不管在哪個世界,未來如何……
那個名叫曹艾青的姑娘,都是那麼的善良……
這是她刻進了骨子裡的人性光輝,不管經歷了多少次的風吹雨打,都未曾熄滅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