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殊奇,送我上市裡醫院,我感覺非常不好。孫芳菲求着韓殊奇。
韓殊奇飛跑上大道攔車。
大道是鄉通鄉道,也是直通市裡的大道。年前年後,這條大道比平時熱鬧百倍,各種車絡繹不絕,都是城鄉往返的人。賣苦力的鄉里鄉親一年到頭纔回家能看看老婆孩子,過了年又走了。農村的莊稼養不了家。這些人小時候也都生龍活虎的,有的還欺負他呢。現在卻早已沒了年少時的輕狂,生活的重擔壓得他們腰都直不起來。
很順利攔到一臺出租車,韓殊奇扶着孫芳菲上了車。
孫芳菲閉着眼睛,手撫着小肚子,哎呀地直叫。
韓殊奇與她並排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口裡喃喃着,挺着,到了醫院就好了,這個李樂樂真她媽混蛋。
千萬別怪罪孩子,是不我加小心。孫芳菲吃力地說。
什麼不加小心?我分明看到她用力地搶用力地推你。總之,我不會饒她的。
這是孫芳菲懷孕以來的第二次去城裡。雖然是個縣級市,可也是城市。人多東西也多,五顏六色的大樓,寬敞的大道,小汽車一臺挨一臺,商店櫥窗裡外的小喇叭發出各種流行歌曲。特別是那些建到一半的高樓,一座挨着一座,比樓要高出許多的塔吊直插雲霄。
現在看這些未完工的高樓挺蕭條,一到夏天當漫山遍野的農民工都充斥到那裡,塔吊吱嘎直響,那景象一點也不蕭條。農民工現在也成爲城市一道風景了,不過是一道不太和諧的風景,因爲他們總是兩鬢蒼蒼十指黑,聲音不好聽,腦子也笨得很。不管城市多想拒絕他,他們都挖空心思在城市尋一片天地。
市人民醫院的大夫見到孫芳菲後直皺眉,說情況好像不太好。檢查完後,大夫不斷嘆氣和搖頭,說孩子大概保不住了。孫芳菲聽後大哭,纏着大夫說必須保證孩子。大夫正色對韓殊奇說,你老婆想保孩子不保大人,你呢?啥意見?韓殊奇一把拽住哇哇哭的孫芳菲,臉色鐵青,你是不是瘋了?孩子沒了咱還可以再要,你沒了就啥都沒有了,明白不?
孫芳菲身子哭得像風中的麪條,直嚷嚷,我不明白,我不想明白。
她子宮裡長了個瘤,不知什麼原因,上次檢驗時沒發現,這次冒險做了個CT,才確定出血的原因是這個瘤。
大夫說必須流產,流產後再做切片,弄明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
孫芳菲捂着肚子拒絕上手術室,口裡不停地念叨,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媽對不起你啊!
她突然睜大眼睛用駭人的眼神看韓殊奇,殊奇,你沒騙我吧?你沒聯合大夫騙我吧?
韓殊奇哭笑不得,向天發誓,這樣的事怎麼可騙?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
孫芳菲這才癱軟着身子進了手術室。
從頭到尾,韓殊奇不但出人陪她還出錢幫她,因爲她帶的錢不夠。
切片做出來後還需要做病理,得等幾天才能出結果。大夫看着孫芳菲做完切片後可憐巴巴的樣,對韓殊奇說,住院吧,她的身子和心情都要好好調理一下。
在病房裡,韓殊奇對着一張黃臉給她做心理疏導,孩子
沒了誰都難過,畢竟那是你身上一塊肉,可是也許老天不想讓你把他生出來吧,因此給你弄出點病,咱們聽天由命吧,不能擰着來。
孫芳菲閉着眼睛躺在病牀上,像死過去了似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打在她臉上,慘白慘白的,一滴滴淚珠從腮旁滑落,像一顆顆珍珠。
同病房的人知道了孫芳菲的病情後都唏噓不已,但願好人一生平安,病理出個好結果。
頭兩天,孫芳菲不吃也不喝,咋勸也不行,她說她想用這種方式贖罪,她對不起孩子,她剝奪了孩子的命。只要一提起孩子,她就哇哇哭,好不悽慘。
韓殊奇雖然也沒有孩子,但他能體諒孫芳菲這種痛徹肺腑的心情。所以他並沒強制她吃喝。時間會淡化一切的,包括這個孩子。
兩天後,孫芳菲能吃點喝點了,也能跟韓殊奇說兩句話了。可是話裡話外都是孩子,好像她的魂都被孩子佔據了。
她問他咋不要孩子?她說如果你有孩子的話我一定當自己孩子養。
韓殊奇鄭重地說,等你好了,我就娶你,咱倆一定多生幾個,讓你養個夠。
孫芳菲意味深長地看了他很長時間,你一定比誰都高興,我的孩子沒了,你的負擔也就沒了。
韓殊奇輕撫着她腦門上的髮絲,感嘆地說,其實吧,剛聽說你有孩子時,我真是痛不欲生,多虧了一個哥們,要不我真去死了。他對我說,女人就是用來玩的,你千萬不要對她認真,認真了你就慘了。結果你說咋的?聽了這話,我就再也不想死了。
孫芳菲竟然輕輕地咧了一下嘴脣,笑了。她說你這個哥們真不是人。
我這個哥們算是活明白了。不知你看沒看過米蘭昆德拉的小說。
你是說那本《不能承受生命之輕》嗎?
對,就是這本,你說這個世界誰不是誰的偶然呢?誰又是誰的必然呢?所以你懷上別人的孩子那就是個偶然,就像你擦肩遇見了某個人,你能避免遇見嗎?這也許是上帝的安排。可是現在,只因樂樂這一個誘因,你流了血,結果發現長了東西,於是那個偶然的結果就沒了。所有這些是我們能左右得了的嗎?只有接受,接受每一個現實,這纔是成熟而達觀的人生態度。
可是,如果我真的得了癌症呢?這也是偶然嗎?如果是個偶然,那可能因爲這個偶然使我走向死的必然。
其實每個人不都是經歷了一個又一個偶然後最終走向死的必然呢?欣然接受就好了。有人說人活着就是痛苦,我覺得只要你欣然接受痛苦,你的痛苦就會變成無所謂。
可是你我之間呢?發生了那麼多偶然,我們的必然是什麼呢?
我不想要什麼必然,原來我是懷着必然的心回農村的,現在我不那麼看了,我認爲讓你我之間一個又一個偶然的環都連續起來,永不間斷就好了。
一個又一個偶然的環?孫芳菲默唸着,體味着。
這些天,韓殊奇沒有問孫芳菲那些意外的偶然,他似乎對這個已不感興趣了。孩子沒了,所有的偶然也就煙消雲散了。
在等待病理的這些日子裡,韓殊奇似乎與孫芳菲又近了一步,他們好像
結成了命運共同體,都在等着裁判。
孫芳菲問他如果她真的死了,他會想起她嗎?
韓殊奇說我這輩子就是爲你而生的,你信不?
孫芳菲氣都喘不勻了,不知是激動還是壓力使然。殊奇,我真恨你,爲啥那時你不勇敢點?
那時我只有一腔不如意,只有一腔自卑。話也說回來,如果當時沒有這些,也就沒有我現在的執着和勇敢。
孫芳菲嘆了口氣,這口氣裡似乎含着很多內容。
當然這些內容韓殊奇也會想到。不過他現在想好了,走一步看一步,不要做出那麼長遠的規劃。
在醫院的這些日子,是兩人最恩愛的日子,誰見了他們都會認爲這是對恩愛的夫妻。
韓殊奇很珍惜這日子,天天寫日記,頭一天寫了,第二天念給孫芳菲聽。
有這樣一篇日記韓殊奇是這樣寫的,芳菲,我每天都爲你祈禱,我真希望我的祈禱會化成大夫甜美的笑,會化成那標記着你是健康的診斷書。我的祈禱真靈,那天夜裡,我清楚地看到大夫手中拿着一份診斷書,那上面的字分明證明着你的健康。我捧着那份診斷書,狂笑不已,結果笑醒了。睜開眼時,你就躺在我身邊,月光從窗紗透進來,溫柔地灑在你身上,看着你美麗的睡容,我嘩嘩地落淚,多渴望那份診斷書不是夢而是現實啊!可是,你知道嗎?苦心人天不負,第二天我懷着忐忑的心情走進大夫診室的時候,他笑着對我說,你夫人的病理還差二三項就做完了,現在看來一切良好,百分之八九十是良性的。芳菲,相信我,我的愛會繼續爲你爭取那剩下的百分之一二十的。
孫芳菲是含着眼淚聽他念的,她微笑着說,你這哪是日記啊,分明是情書。你真是個情聖,剛見我面就狂轟濫炸,接連寫了五封情書,你知那時我咋想的嗎?
咋想的?
我想殺了你。
現在呢?
現在我還想殺了你,因爲你讓我愛上你。這輩子我沒愛過任何人,我的心一直是懸着的,現在全落到你身上了。如果你負了我,我就真的死給你看,可是我欲感你會負了我。
芳菲,我愛你一生一世,若負你天地不容。
真的?那拉鉤。她伸出小拇指。
兩人的小拇指哆哆嗦嗦地拉在一起。
那百分之一二十果然按着韓殊奇說的,最終證明了孫芳菲的瘤是良性的。當聽到大夫一錘定音的時候,韓殊奇一把將孫芳菲抱起來,轉了六七圈,抱完了孫芳菲,他又去抱大夫,結果大夫遠遠地跑開了,病房裡歡聲一片。
孫芳菲卻哭了,哭得稀里嘩啦。
韓殊奇默默地將孫芳菲帶到醫院小花園,在兩棵小松樹之間,他早就挖好了一個一尺見方一米深的坑。
孫芳菲莫名地看着他。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玻璃盒,盒裡已裹滿紅色的絨布。莊重地將玻璃盒放進坑裡,他說,芳菲,這個盒子裡裝着我們的孩子,記住,他是我們的,願他在極樂世界安息。說完他就用坑邊的土將土坑填滿,又踩實。
孫芳菲匍匐在地,淒厲的聲音響起來,孩子,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