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的康順裡街口儼如沒有遊樂設施的免費遊樂場,街坊鄰里的孩子聚集此地做遊戲。
榕樹底下有人玩烏龜上岸,在河裡游水的也不少。小妹轉了一圈不見郭宰,正打算往他家去時,身後涌來一堆叫喊聲,接着一窩男孩從她身邊奔跑掠過。
當中某個眼熟的身影跑得飛快。
“郭宰!”小妹撒腿追上去,邊追邊叫。
男孩們卻玩得正瘋,無人留意那個尾隨的小女生。
若是其他女生,早就不好意思追下去了。托賴小妹算是野的人,放得開,也敢追,又恰逢男孩們做什麼中途停了下來,她才終於追上目標人物,擒着對方的肩膀急忙忙問:“郭宰,郭宰,你爸什麼時候回來?”
“啊?”
亢奮的男孩本能地甩開鉗制,準備再次起跑,可一看是程家小妹,就及時剎住腳步朝同伴揚揚手。他剛纔根本沒帶耳朵,小妹拍着胸口緩了緩氣,又把話問了一遍。
郭宰滿身大汗,臉孔熱得通紅,胸膛起伏着喘息,“阿爸暑假,回來過,下次起碼,要等到十二月,甚至過年。”
“哇!”這個答覆令小妹很意外,“要等這麼久?”
“嗯,下半年,通常吉日多,大把新人註冊,擺酒,喜帖鋪生意好啊,不能隨便走開的。”
“無夥記幫忙嗎?”
“無啊,人工很貴,省得就省。”
郭宰走到榕樹下,穿過一羣孩子,在樹底的水瓶堆裡找到自己的那個,咕嚕咕嚕喝水,喝夠了繼續說:“就算有夥記,也不敢輕易走開,始終要親力親爲盯着那盤數。你問來做什麼?”
尾隨的小妹依實回答:“大姐想叫你阿爸幫忙,從香港帶藥回來給二姐用。”
她指指自己的臉頰。
郭宰愣了下。他擰好水瓶蓋,問:“會有用嗎?”
小妹搖頭:“不知道的。所以你先別跟二姐講,怕她失望。”
“哦。你大姐在家?”
“她在房間做作業,原來中學有很多作業的,連電視都沒時間看了。”
郭宰望着哪裡,心不在焉應了聲:“是嗎?”
辦完大姐交代的事,小妹找玩伴去了,留郭宰一人獨坐在樹下發怔。
同伴呼喚他迴歸遊戲陣營,他不予迴應,掏出手帕擦擦腦袋與頸項,覺得不夠,又用水瓶的水打溼手帕,擦了遍臉。
待身上的汗乾透了,臉不燥了,再舉起兩條胳膊嗅了嗅,無異味,郭宰才站起來往程家走。
程家二樓堪比桑拿浴的房間裡,僅穿背心內褲的程心豎起一條腿坐在椅子上對付數學作業。
尼瑪,初一的數學怎麼這麼難?
身旁的風扇嘎嘎嗄吹,窗戶謹慎地開了一條細縫。九月了,氣溫依然仿如盛夏,女孩果露的四肢發燙發癢,便拿原子筆當作不求人,東撓撓西撓撓。
房外突來兩下敲門聲,正在解題的程心敷衍地問了聲誰。
直至解完題放下筆,門外都沒有迴應,程心奇了,特意問:“外面有人嗎?”
沒人回話,但敲門聲又響起了。
程心垂垂眼簾,心思若有浮動,再擡起時,揚聲:“說暗號!”
這下子,門外不僅沒回話,連敲門聲也安靜了,只剩少許輕微的腳步聲。
程心笑了笑,重新撿起筆做題目。
過了沒多久,敲門聲又來了,並伴有話聲:“我問了程願程意,根本沒有什麼暗號!”
聲音嘹亮爽朗,急促又微惱。
程心好笑了,往椅上豎起另一條腿,朝門口伸脖子,悠哉道:“她倆沒有,你有。”
郭宰:“……”
杵了半晌,他試探:“芝麻開門?”
房間裡女孩毫不掩飾的歡笑聲傳到門外,清脆自然,猶如夏末的一涓冰泉,透人心涼,聽得男孩不由自主對着門板呆笑。
程心笑夠了才說正經話:“行了,我在學習,沒空陪你玩,去找程願程意吧。”
“我不是找你玩,你不是問我爸……”郭宰頓住,只說:“他可能年尾才能回來。”
程心仔細聽着,“哦,我知道了,謝啦。”
“你讓我進來吧,我好好跟你講。”
“現在不方便,先別講了。”
“什麼時候方便?”
“我不知道。”
“你想想。”
程心莫名來壓力,不耐了,“我在寫作業,頭都大了,明天就要上學,能不能別騷擾我?況且你進來做什麼,幫我寫作業還是抓毛毛蟲恐嚇我?”
“……”
郭宰噎了半天,硬着頭皮問最後一句:“那你明天幾點走?”
程心秒答:“三點!”
得到答案,男孩悻悻離去。
靜心聆聽了一陣,確認門外徹底沒動靜了,程心捋捋小腿骨,嘆了口氣。
長女寄宿後第一次回家,阿媽沒和她正式講過一句話,晩飯的菜式卻有香煎魚嘴,蔥油雞,菜心炒牛肉,蛋花粟米羹,樣樣都是程心的心水。阿媽的廚藝師承外婆,又青出於藍,大家捧場,所有菜湯包括那煲白飯均被一掃而空。
程心雙手捧碗,在喝最後一碗湯,吹了吹湯麪的那層蔥花,冷不防地對父母說:“不如叫程願程意學游水?”
大家似在專心看電視吃飯,一時間無人響應。
待有人響應了,意想不到會是阿嫲,她回了五個字:“欺山莫欺水。”
吞完飯的大妹說:“我們有學過啊,不過沒學會。”
小妹也來了:“暑假不是在街口的河涌學過嗎?當時有木艇經過,一個浪撲上來,嚇死我了。”
實情阿爸每年暑假都會抽時間教三姐妹游水,可惜教來教去得個吉,白忙。
阿爸恨鐵不成鋼,怒罵她們連傻鴨都不如,好幾次想將女兒直接扔河裡不管了。
程心放下碗,“沒學會就繼續學。我們這裡河涌魚塘特別多,不會游水很吃虧。像前小……年年暑假都有學生淹死。”
上輩子三姐妹都不會游水,幸好福大命大未試過溺水。可鬼知道這輩子會不會有“萬一”,既然連禽獸都可以翻生,那將來要發生的事,好壞難料。
大妹小妹聽得有點怵,茫然道:“是啊,我們聽老師說過……那要跟誰學?”
阿爸嫌她們蠢,她們也嫌阿爸不識教。
程心看看阿爸。他的表情一直微微繃着,八成是心情不好,但飯前有跟程心閒聊幾句寄宿感想,感覺還行,應該沒什麼大問題。
程心說:“請個專業教練?聽說……”
“啪!”
阿爸當場一筷子拍去桌面,兇巴巴打斷:“教什麼練!當我死的?我四歲識游水,有誰來教?不就把我隨手扔河裡,浮上來就叫學會,浮不上來就等下輩子再學,矜貴什麼!我年年教你們,你們好意思請教練?自己不爭氣,蠢過傻鴨,請奧運冠軍來都沒用!”
狂風暴雨式的咆哮,三姐妹大氣都不敢出。
鬧完後,阿爸撿起筷子繼續吃飯,渾身一家之主的氣勢將客廳的所有聲音鎮了下來。
阿嫲吃飽了就起身離席。大妹小妹低頭扒飯,程心掃了眼阿媽,阿媽如常夾菜添飯,面無表情,不像有表態的意思。
睡覺的時候,程心問兩個妹妹:“最近阿爸阿媽有沒有鬧你們?”
“無啊。”
“那吃飯的時候氣氛安不安靜?”
“安啊,都在看電視。”
“……”
程心攏攏枕頭,躺着思忖。大概阿爸阿媽又吵架了,所以阿爸剛纔借題發火,阿媽又故意不理不睬。
天,這兩口子上輩子也經常吵架的嗎?真是麻煩!
“大姐,那我們跟誰學游水?沒有教練,阿爸又惱我們,怎麼辦?”大妹問。
程心安撫她:“沒事的,阿爸一定會教你們,他心情不好才亂髮火。如果還是教不好,明年再報暑假班。你們平時行路帶眼,千萬別落水就是了,就算學識游水也不能隨便玩水的。”
小妹提議:“不如我們出入都帶救生圈?”
“……”
爲免她們過分擔憂,程心提了些其它問題去分散倆妹妹的心思,諸如新學期習慣不習慣,倆人睡覺又害怕不害怕之類。倆妹妹反問大姐在錦中的詳細情況,三姐妹聊着聊着,應話聲越來越低,睡意越來越濃,漸漸就只剩呼嚕聲了。
程心輕手輕腳起了牀,悄悄拉開門下了樓。
客廳裡亮着燈,電視機的音量調至幾不可聞,若不是有影像閃動,旁人還以爲阿爸看着機器發呆。
見女兒下樓,坐在木沙發的阿爸皺眉斥問:“三更半夜還不睡,做賊?”
“去廁所。”
程心往廁所竄,一路走去都不見阿媽身影。
再回客廳,她跟阿爸講起託郭宰父親從香港帶藥給大妹祛疤的事。
臉色仍黑沉沉的阿爸挑了挑眉骨,好一會才接話:“我們不認識那邊的藥,怎麼知道哪種有效哪種無效。亂用肯定不行。”
程心:“叫郭宰阿爸去問問那邊的醫生?”
“怎行?託人帶東西已經很招厭,還要人去問東問西,你以爲我們跟他很熟?”
這時客廳的房門打開了,穿睡衣的阿媽披着外套走出來,顯然聽到他們的對話,說:“或者先問問這邊的醫生?”
阿爸看看她,又迅速收回目光。
程心一雙眼在父母身上溜轉,“可以啊,問問廖醫生如何?”
阿媽:“我去……”
“去什麼去!”阿媽未講完,阿爸就憤然喝止,橫了她一眼,“不用你去,我去,你去睡覺!”
阿媽從鼻孔哼出一聲氣,轉身回房間,力度有點重地甩上門。
程心撓撓臉,裝作不明形勢,“聽說郭宰阿爸年尾纔回來,也不用急……”
阿爸心煩意躁,誰的話都不想聽,兇着打發女兒:“行了行了,快滾上樓睡覺!”
女兒“哦”了聲就自動消失。
第二天起牀,阿爸已經出門。下午,程心收拾書包準備坐巴士返校,等不及阿爸下班了。
她洗了澡換上校服,草草吃了口晚飯就趕去巴士站。
大妹小妹說要送她,她認爲巴士站離家太遠便拒絕了,臨走時叮囑:“這段時間不要惹阿爸阿媽,小心做了出氣筒。”
她要上學,那兩口子吵架的事顧不過來了,吵吧吵吧,別殃及池魚就好。
大妹小妹用力點頭。
中學寄宿生通常要求週日晚返校上晚自習,傍晚五點多,康順裡的巴士站有好些學生在候車。他們穿着自家校服,各成一派。
那時候的校服尚未全市統一,各校都有自己的款式與顏色,逐一去看,一中的白色太素,二中的紅色太土,三中的綠色太蠢,比來比去,還是錦中的藍色最純情最清朗。
憑着同款校服,車站幾位錦中學生聚一起閒聊。
程心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應,眼晴無心亂掃時,竟撞上了車站對面的郭宰。
他擰着一袋東西往這邊遙望,視線準確筆直地落在程心臉上,然後一步步走過來。
從愕然中回神的程心,眼定定看着郭宰走到跟前。他將手中的袋子往前一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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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什麼?”程心一頭霧水。
郭宰抿着脣,不哼不叫,額頭滲着細汗,臉頰有些發紅發黑,貌似被太陽曬了很久,勾着袋子的手指關節勒得發白。
他眉心長了皺褶,雙眼瞪着穿藍色百摺裙的女孩。
瞪得女孩忽然記起昨天跟他講三點走……
旁邊的校友問:“咦,這是你弟弟嗎?”
程心匆匆笑道:“是,是,小弟弟。”
郭宰的眉心更起伏不平了,提着東西的手舉了舉高。
“什麼啊?我不要,你回家吧。”程心好聲好氣哄。
郭宰不說話,遞着袋子不放。
巴士來了,大夥排隊上車,程心跟着。誰知郭宰挨着她,一臉也要上車去學校的從容。
程心怕了:“喂,你要去哪?沒事快回家,弄丟了誰都賠不起。”
郭宰還是不說話,往她懷裡塞袋子。
哎,固執!
程心不情不願接了過去,“行行行!你大俠,你贏!快滾回家,別跟上來!”
她一步跨上巴士。
郭宰滿意了,終在車門前停下腳步。
巴士很快關門開走。
找位子坐下來後,程心立即翻看那袋子到底有什麼名堂,居然死沉死沉的!
不會是炸彈吧……
一翻,再翻,她恍惚了。
時興隆的餅乾,嘉頓的生命麪包,晨光檸檬茶,明治朱古力軟糖,以及一堆青蘋果……
“哇,這麼多零食水果,夠吃一個星期了。你家人對你真好!”
旁邊的校友看見了,無不羨慕。
程心牽強笑了笑,忍不住回頭張望。
男孩站在原地,朝車尾巴揮手,五官早已看不清,一道稀薄的金色晚霞抹在他身上,格外搶眼。
作者有話要說:
謹記最近周更甚至月更。謝謝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