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不是人類。
如果那天晚上在貴船明神神社邊上看到的那一幕是真實存在的,那青柳絕對不是人。
直到今天,長岡一彥對當時驚悚的畫面都還記憶猶新。
他還記得那天晚上風很大。
老舊的木質神社某處鬆動的結構,在風中吱呀作響。
長岡和好友江川躲到了神社後頭的山林裡,相繼點了煙,開始吞雲吐霧。
菸捲暗紅的星火在林木陰影之中裡閃爍的樣子,他也記得很清楚。
然後江川發現了什麼,彈了彈菸灰,擡手朝着某處指去:“長岡,你看那邊,那傢伙……是青柳吧?”
長岡順着好友的指示看去,果然在貴船明神神社後方的一塊小空地上,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背影。
雖說環境有些暗,但應該是同班的青柳沒錯。
不過,長岡和江川作爲問題學生,和那樣的好學生之間並沒有什麼交集,也就沒有過去搭話。
那邊的青柳應該是沒有注意到林木陰影裡的兩人。
於是長岡和江川兩個便依舊自顧自抽着煙,同時隨意地觀察青柳一個人到底在做些什麼。
大概過了半支菸的時間。
兩人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窸窸窣窣的,像是某種粘稠膠狀物蠕動所發出的聲響。明明很細微,但夾雜在風聲和老舊木質神社某處鬆動結構吱呀的晃動聲裡,又聽得格外清晰。
而這種聲音正是從青柳那個方向傳來的。
不遠處的青柳,原本背對着二人安靜站立,這時候卻突然弓下了身子。
緊接着,就是讓人難以置信的一幕——
青柳的身體裂開了。
長岡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自己當時所看見的場景。
他看到青柳的在一瞬之間便斷成了好幾截,就像是空氣之中有看不見的鋒利線條,將他不規整地切割開來一般。
那些鮮紅的肉塊崩碎向空中,卻都未落下。
彼此之間被一條條密密麻麻的黑色線條所串聯,拼湊成一個凌亂的人形,在昏暗的林地之中肆意蠕動和延展。
而那些窸窸窣窣的響動,正是青柳身體裡那些古怪的黑色不斷交融所發出來的!
長岡和江川都被眼前驚悚的一幕給嚇得愣住了。
他們兩個都捂住了自己的嘴,纔沒有尖叫出聲,只是瞪大了眼睛,驚恐地面面相覷。
“跑!”
長岡已經不記得他與江川是如何逃離那片神社的山林的了。
但那時候的青柳似乎仍然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一直到跑到神社山下的大路,都沒有看見如同怪物的青柳追過來。
大路上參與慶典的人羣,也讓兩人稍稍安定下來了一些。
長岡:“怎麼辦?”
江川:“我們……找人回去看看?”
“胡說什麼啊!我不可能回去那邊的,萬一那東西真的還在那裡呢?”
“那你說怎麼辦?”
“可是,青柳那傢伙是個怪物啊。我們都看到了,我們和一個怪物在同一所學校的同一個班級裡上課,每天都要見面,總得做點什麼吧?”
“江川你剛纔看見那東西的正臉了嗎?”
“沒有。”
“那它不一定就是青柳啊,沒準只是背影像而已。”
“不,肯定就是他沒錯的。”
明明是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但兩人討論了一陣子,卻意外的沒有得出任何結果。
江川似乎無比確信剛纔看見的東西就是青柳。
但長岡對此卻還有疑慮。
再退一步講,如果真的發現同班朝夕相處的一個同學可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那應該怎麼做呢?
告訴其他人嗎?
這種事情,不會有人相信的吧?
更何況,對象還是青柳,那個在班上如此受老師和同學們喜歡的青柳。
……
長岡和江川到底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事實上是,是什麼都沒能做。
一直到重返學校的那一天。
當天,長岡特意和江川一起走進教室,並且很快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青柳。
從背後看,和那天晚上在貴船明神處看到的怪物的背影輪廓如出一轍。
此時青柳正和班上的女生談笑說着什麼,氣氛很好。
長岡與江川也只是大氣都不敢喘地死死盯着對方的背影看而已。
緊接着青柳似乎終於感覺到了背後的注視,回過了頭來:“怎麼了,江川君?”
他笑着,表情自然。
和平時沒有任何不同,依舊還是那個受人歡迎的好學生。
完全想象不到,這樣的人會是怪物。
於是,面對青柳的問話,長岡只是搖搖頭,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江川也只是悶哼一聲,從邊上走開。
上午兩節課上完,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一切如常。
長岡雖然依舊緊張忐忑,但內心深處,似乎又放鬆下來一些,帶上了一點點的僥倖想法。
或許,那天晚上自己和江川只是看錯了?
只是把昏暗山林裡的什麼東西,看成了超自然的怪物。
又或者,他與江川真的在貴船明神神社後面看到了某種詭異的東西。
只不過那東西並非是青柳。
不管怎麼說,這樣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吧?
這種不會影響到以後生活的可能性。
等到第三節體育課的時候,江川找上了長岡。
“長岡,伱看見了吧?青柳那個東西,明明是個怪物,卻還裝作老好人的樣子……連野中也一直在它的身邊打轉。”
或許是在學校裡沒有任何異常發生的緣故,江川對於青柳的恐懼感明顯減弱了很多。
至於野中,她是江川所喜歡的同班女生。
此前好像一直都和青柳走的很近。
要是說之前不甘心歸不甘心,但也無可奈何。
但現在,江川似乎覺得不能讓事情再繼續這樣下去。
他所喜歡的女生,正被一個披着人皮的怪物所矇蔽,說不定之後還可能會受到傷害,不能眼睜睜看着這樣的事情發生。
“江川,我覺得那天晚上,或許我們看到的東西並不是青柳。”長岡這樣說道。
“不!肯定就是他,我可以確定!”
就因爲青春期男女之間的情感問題,江川暗中關注青柳的頻率遠比長岡要密切。
所以他無比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江川:“聽我說,長岡。既然那天晚上我們撞見了青柳的真實樣子,那我們要該揪出青柳的真面目,讓野中看見,讓所有人看見。野中她不能繼續和那個怪物待在一起,一定會出事的。”
長岡:“你要做什麼?不……你是不是已經做了什麼?”
“我剛纔偷偷溜回教室了。”江川左右張望,確認無人在意他們這邊,才繼續道,“我去了青柳的座位上。我在他的便當裡面,加了幾枚圖釘。聽我說,那個怪物的人皮之下,不是噁心的黑色線條嗎?如果能劃開它的皮膚,大家肯定就能看到了。”
“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不太好?它又不是人,它是怪物。看着吧,等到中午,大家都會看到的,我這是在救大家。”
長岡到底還是沒有去阻止朋友的行爲。
就像他無心去揪出“青柳的真面目”一樣,他選擇了觀望。
等到中午,大家在教室吃午飯的時候,長岡也有留意坐在側前方那邊的青柳的情況。
但青柳一直很正常,沒事人一樣吃完了午飯,接着起身出去清洗食盒。
然後之後的一整個下午,朋友江川都只是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直到社團活動開始,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回家的路上,長岡又與江川湊到了一起。
“喂,其實你只是說說而已吧?你沒有往青柳的便當裡面放圖釘。”
自己的朋友到底還是沒有做出這種的事情來。
這樣也好。
“我放了。”江川面色鐵青。
“什麼?”
“它當着我的面把圖釘吃下去了。它用挑釁的眼神看着我,然後把圖釘吃下去的!我說了吧,青柳它就是那天的怪物。它就是怪物……”
對於江川所說的事情,長岡是沒有親眼看見的。
因爲午間的時候,他坐在青柳的後方。
但看好友說的言之鑿鑿,看他的表情,又實在不像有假。
如果青柳真的是個怪物,那也就是說它已經盯上了江川,甚至也可能盯上了自己。
一想到這個,長岡就毛骨悚然,他一時之間慌了神:“那我們……”
“我們一定能對付他!明明只是個披着人皮的怪物,居然敢小瞧我。”
“你還打算繼續?”
相比青柳是怪物這件事,江川咬着牙所說出來的這句話,更讓長岡吃驚。
長岡不知道自己的朋友這是怎麼了,居然想着要和一隻怪物對抗。
“長岡,我們要救大家,要救大家啊。”
……
之後的事情發展,完全超出了長岡的預料。
江川彷彿着了魔一樣,執着想要向大家證明,那個耀眼的,受人喜歡的青柳是個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對青柳所做的事情,儼然變成了霸凌。
哪怕在長岡的眼裡,那些所作所爲也是霸凌。
確實。
長岡和江川都屬於問題學生。
他們會抽菸,會逃課去上網。
但這些行爲只侷限在他們自己的身上。
可霸凌不一樣,這太惡劣了,實在太惡劣了。
所以哪怕是長岡,都開始疏遠有些失去控制的江川。
後來的一天,因爲江川所作所爲實在出格過分,他被請了家長,並且勒令休學。
長岡還記得那天的情景。
記得江川被兩個男老師按倒在地上,不斷地掙扎嘶吼,如同發了狂的野獸一般。他的眼睛圓睜,怒視向身爲受害者的青柳:
“來啊!你這個怪物,不要假惺惺的!讓大家看看你的真面目!讓大家看看你那身人皮下面是什麼!”
“放開我!我在救你們!你們這個蠢貨,什麼都不明白!蠢貨!鬆開,鬆開!”
掙扎之中的江川在某個瞬間,又將視線投向長岡。
或許,他是希望自己的朋友站出來爲自己說話的。
但看着完全喪失了理智的好友,長岡再一次退縮了。
他不知道爲什麼江川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已經分不清,分不清那天晚上在貴船明神神社後面看到的東西,到底是不是青柳。
也不知道,江川所說的“青柳那個怪物一直在挑釁他”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或許,青柳其實沒有問題?
或許,江川只是嫉妒他和野中走得太近,纔會這樣做?
而江川看見好友沉默,掙扎的動作終於減弱下來,只是憤恨地咬住嘴脣,咬得嘴角都流出血來。
或許,在如今所有人的眼中看來,相比人畜無害的青柳,江川他……
更像是一頭人形的怪物。
……
江川被父母從學校裡帶走,聽說是去某處接受心理治療。
而長岡的生活恢復了平靜,他已經不想再去考慮青柳是不是人類這件事了。
可是在大約半個月之後,長岡再一次見到了江川。
那是在課堂上。
穿一身單薄衣衫的江川從門口徑直走入教室。
他原本還算健康的體魄,在短時間內瘦削的不成樣子,頭髮也是亂糟糟的,眼裡佈滿了紅血絲。
他就那樣旁若無人地從後門走進了教室裡,以至於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江川路過了長岡的身邊,連看都沒有看昔日的朋友一眼。
他徑直走到了青柳的座位邊上。
“怎麼了,江川君?”而青柳仍是對着江川微笑。
“怪物……”
隨後,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一柄鋒銳的摺紙刀劃開了青柳的脖頸。
在那一刻,在某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無論是揮刀的江川,還是受了襲擊的青柳,都平靜無比。
就彷彿恐怖的攻擊事件,和這兩個當事人完全沒有關係一般。
哐!
桌椅翻倒,江川撲到了青柳的身上,手上的摺紙淌着血,不斷舉起又落下。
“我和你們說了,他是個怪物!你們看,快看啊!”
濃重的血腥味充斥長岡的鼻腔。
他聽見了同學的尖叫,哭泣,還有嘔吐的聲音。
江川用那柄摺紙刀,當着所有人的面劃開了青柳的腹腔,然而那些恐怖的,密集的黑線卻並未出現。
青柳皮膚之下,就只是鮮血淋漓的血肉而已。
之後的事情,之後又發生了什麼長岡實在是記不清了,也不願意再回憶。
他只知道,有大量的警察來到了學校裡。
他只知道,從此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江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