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撇開算命的兩次不談,一燈與她探討過兩次佛法。
第一次是她來臥佛寺撤莊佩妤爲她點的長明燈第367章,圍繞執念不執念的問題,彼時她的執念落於莊佩妤。
第二次是她即將從海城離開前往江城第425章,由低眉菩薩和怒目金剛展開至愛恨的問題,彼時她的愛恨落於傅令元。
她竟然都認認真真地聽,而且認認真真地答,如今回想起來,真真可笑至極。或許不僅僅她自己覺得自己可笑,他更是抱着戲弄的心理來與她交談的。
今次呢?她都已經非常清楚他是個冒牌和尚是個老神棍,怎麼還可能傻傻地聽他講這些!
什麼妄想執著自渡自助的?!
“我不明白大師的意思。”阮舒冷臉。
請說人話!
一燈卻還在笑眯眯地繼續大道理:“生與滅,來與去,一與異,常與斷,此八戲論於金剛經中又可概括爲四相: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着相,即爲執著。”
“執著歸屬所知障,有別於此前與女施主探討過的貪嗔癡等執念第367章,其屬煩惱障。女施主還年輕,現在不明白沒關係,終有一天會參悟:衆生皆苦,萬相本無,凡有所相,皆爲虛妄。”
阮舒:“”
見一燈已然接着他之前的步子往外走,甚至馬上就要邁出門檻了。
阮舒一咬牙,不再配合他的半遮半掩,直接把一切搬到明面上:“阮春華,不用拿佛主當藉口。我今天來這裡就是爲了和你談條件的。你有什麼要求,先提出來看看。”
外面的莊爻模模糊糊聽到她對一燈的直呼其名,心頭一緊,生怕她出事,讓二筒zhìfú同在外面的那個小沙彌,他自己拔腿就往裡頭衝,衝到阮舒身邊:“姐!”
會意莊爻蘊滿關切的眼神,阮舒輕輕拍了拍莊爻的手背以示安撫。
沒關係的,他們已經知曉如今的一燈就是阮春華這件事,她其實一直都在懷疑,一燈是否真的毫無察覺?
她眼下雖然先把這件事亮開了底牌,給予了一燈以確認,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對一燈也算是間接的威脅。
當然,她敢這麼做,是因爲她自信她目前對一燈的利用價值,足夠分量讓一燈暫時不會動她。
更何況,她所承載的不止她一個人的利用價值,還有傅令元的她和傅令元是一體的。他如果動她,他所拿捏住的所謂傅令元的把柄,難道還能掣肘住傅令元?他該明白,傅令元最大的軟肋不是任何其他東西,而是她!
所以追根究底,她的勇氣和她的依仗,全部來源於傅令元!
阮舒反而擔心莊爻,莊爻不該冒冒然進來的。
她用眼神示意莊爻重新出去。
莊爻用眼神回覆她:“都已經進來了,而且一燈也沒有再趕他,無所謂了。”
阮舒深深蹙起眉,轉回眸去看一燈的反應。
一燈已然又駐足,並未轉回身,只是側了個頭,眼神和表情均和之前毫無差異,語氣亦如是:“女施主,老僧再不過去,就真要在早課上遲到了。”
然後還是跨出了門檻,好像世界末日都阻擋不了他那顆要去給僧徒們授課的心。
阮舒本就抱着一半賭博的心理,此時見他如此,拿不準是不是她方纔的暗藏威脅的話語適得其反,不免焦慮,焦慮地追出門外:“陳家的產業全部都給你,行不行?”
她怕他瞧不上,忙補充:“陸振華看中的是陳家的獨品生意,其實陳家其他的隱藏產業加起來的價值並不比獨品生意而且以後只會經營得越來越好。”
“莊家如今已經算在你的掌控之中,三鑫集團和青門不久之後應該也能成爲你的囊中之物,現在再加一個陳家,雖然不算如虎添翼,但我相信,救陳青洲對你而言只是順手之舉。順手之舉就能白白再得一整個陳家,聊勝於無,不是麼?”
手指輕蜷,她非常緊張,緊張一燈接下來的反應。
來的路上她一直在考慮,除了這個,她已經找不出其他有價值的東西能拿來和他做交易。那些是陳青洲十年來的心血,她邦陳青洲做了主,想來陳青洲也不會介意,畢竟能換回來他的一條命。
一燈側眸,笑眼眯眯,問:“女施主爲何認爲只是順手之舉?”
“大師明明知道的。”阮舒直視他。沒有其他人,能出手的之後假借“s”指明的阮春華,既能助傅令元一臂之力,應該也能救出陳青洲,一燈埋在青門裡的人,應該有不少。
或者他手底下派幾個人也可以,比如那天在城中村手下甲差不多的人。反正就算被陸振華察覺,背鍋的也是“s”。
微抿一下脣,阮舒接着道:“終歸是要禍水東引,那就將其作用發揮得更大、更廣、更全面。”
稍加一頓,她追加道:“如果大師這邊沒有辦法,我唯一剩下的一條路,就是從莊家搬救兵。”
她要是真從莊家搬救兵,就得頂着被陸振華髮現莊家和陳家有關聯的風險。而陸振華必然會探究,阮春華爲了遮掩,就算不情願,也終歸得出手。
所以阮舒追加的這一句,其實就是在提醒他,他不邦也得邦,與其最後被動,不如現在主動答應,不僅能提前得當部屬全面掌控,還能免費吃到陳家這塊半肥不瘦的肉。
一燈卻好像直接忽略掉她最後的話,只接腔她前面的回答:“女施主,其實你今天該來的不是臥佛寺,該求的不是佛主,而是禍水東引所引向的那一位。”
聞野?阮舒怔忡。
她當然清楚,整件事最大的難度在於讓“s”不要在這種時候出來搗亂。這不就是她來找阮春華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阮春華現在的意思是反而要她自己直接去求聞野?
怎麼可能?
先不說她願意不願意去求,就算她真去求了,她也沒東西能拿出來和聞野做交易,何況,這是讓聞野去背黑鍋,還是給傅令元背黑鍋。現在的他恐怕巴不得在陸振華的跟前揭穿傅令元。
又新跑過來兩位沙彌,提醒一燈那邊大殿裡的人都在等着他去上早課。一燈第三次向阮舒告辭:“女施主,老僧能力有限,可以解答的,已爲女施主解答,佛不渡人人自渡,女施主的選擇纔是破局的最關鍵之解。”
別具深意的最後,一燈雙手合十,鄭重行禮,拉着長長的尾音:“阿彌陀佛”
“大師!”阮舒怎麼可能甘心?還想攔住他。
兩位沙彌顯然都是有身手的,邦一燈擋了她。
莊爻和二筒皆出手,一人對付一個,和兩位沙彌打了起來。
阮舒趁隙想要繼續追。
卻是又來了三個沙彌,其中帶頭的那位,阮舒辨認出,正是前兩日在城中村的那位手下甲。
“女施主,”轉變爲沙彌甲的手下甲亦隨着眼下的環境而更改了對她的稱呼,勸道,“請女施主不要擾亂寺內的正常秩序。女施主可能會用到的東西,小僧已爲女施主準備好。”
阮舒眼睜睜地目送一燈明huángsè的衣角消失在過道的盡頭,才鈍鈍地凝睛回眼前。
她可能會用到的東西?
是指能夠拿來栽贓聞野的“s”專用的炸彈?
沙彌甲提醒:“女施主,天亮了,前來臥佛寺的香客越來越多,這裡不適合女施主久呆,請女施主迴避。”
莊爻和二筒均已停止與那兩位沙彌的打鬥,回到阮舒的身邊,等待阮舒的吩咐。
阮舒還能有什麼吩咐?先帶兩人迴避回去了那個小院落。
迴避回去了之後發現,院子裡多了兩個木xiāngzǐ。
莊爻忙不迭上前查看,扭過頭告知阮舒:“姐,是炸彈和煙霧彈。”並且補充,“這些炸彈和前兩天炸jǐngchá用的炸彈應該都是根據聞野常用的炸彈成分仿做的,不是聞野的。聞野不可能留庫存在臥佛寺裡的,而且還這麼多。”
阮舒瞳仁微縮,基本確認,阮春華在與她見面之前,得知傅令元在陸家的狀況之後,其實已經和她想到一塊去了,也打算拿“s”出來頂鍋,所以當時只問了她想法,爾後根本沒和她商量禍水東引的具體辦法。
現在把炸彈和煙霧彈給了她,是讓她去自由發揮?
他呢?他會在背後暗中縱些什麼才能拿捏住聞野?同時讓陸振華更加信服一切都是“s”所爲?
shǒujī裡分別有來自慄青和九思的未接diànhuà以及未讀消息,估計都在焦慮她爲何到現在爲止都沒有下一步的指示。
阮舒看着眼前的炸彈,好一陣沉默。
莊爻從旁提醒她:“姐,我馬上去把這些東西裝車,我們抓緊時間送去讓陸家的私人飛機運到滇緬給九思!”
“嗯”阮舒怔怔點頭。
莊爻和二筒協力開始擡xiāngzǐ。
阮舒擇着階梯直接往地上坐,盯着院子裡照壁上的那個褪了色的大大的“佛”字發呆。
頃刻,她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埋了臉。
搬完炸彈的莊爻回來找她,急忙要拉她起來:“姐?”
“我沒事”阮舒擡頭,捋了一下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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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爻深知她發愁的是沒和阮春華談攏救陳青洲一事。
阮舒一隻手撫住額頭撐在膝蓋上,問莊爻:“夜裡不是交待過你調派一部分莊家家奴前往滇緬地區待命?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了吧?”
莊爻剛剛聽到了她和一燈的對話,猜到她要幹什麼:“姐,如果以暴露莊家的插手爲代價b阮春華出手救陳青洲,也等於你得承擔被陸振華髮現的風險。”
言語間透露出,他不贊同她的做法。
“沒關係,不會的。”阮舒平平靜靜安撫,“阮春華會及時出手的,他不會讓我承擔風險的。我有風險就等於他有風險。這局博弈,我的優勢比他大。”
莊爻默了默,想再勸一勸:“姐,要不我們”
“要不我們怎樣?!”阮舒的嗓音忽地拔高,爆發情緒似的吼,“還有其他辦法嗎?!難道要我放棄救陳青洲?!還是接受阮春華的建議去求聞野?!怎麼可能?!”
被打斷話的莊爻蹲在她跟前,先安靜地看着她不說話,然後道歉:“對不起,姐。”
阮舒同時也正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吼你的。”
莊爻站起身:“我現在去聯繫莊家家奴,照姐的吩咐辦。”
“好,謝謝。”阮舒深深沉氣,竭力平復自己的情緒。
莊爻卻是很快回來,皺眉道:“姐,莊家的二叔公來diànhuà,想問說你不是已經不在滇緬?爲什麼還要找那麼多人去滇緬?他說莊家一直很低調,如果沒有必要,不要在外面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否則他要和族裡的其他老人行駛權力制止家主的荒唐行爲。”
阮舒的火氣隱隱又有重燃的趨勢這是阮春華耍手段往莊家族親裡給她施加壓力了?!
攥了攥拳頭,阮舒向莊爻伸手:“好,你打回給二叔公,我來和二叔公說。”
沙彌甲在這時來了院子裡:“女施主,有一個消息或許你應該聽一聽。”
阮舒清冷着臉,輕飄飄地瞥他一眼,並未表現出興趣,讓莊爻別理會他,該打diànhuà打diànhuà。
沙彌甲卻還是告知:“s現在在滇緬。”
阮舒和莊爻頓時皆怔忡。
滇緬邊境。
呂品停穩了車,告訴後座里正在睡覺的人:“bss,我們到了。”頭兩秒,聞野沒動靜。
第三秒,聞野才極其不耐煩地把原本蓋在臉上用作遮光的帽子拿開,斜着眼睛往車窗外,盯着路邊的建築問:“這是哪裡?”
“酒店”兩個字不是非常明顯麼腹誹歸腹誹,呂品的臉上擺着十分熱切的笑容:“bss,這個鎮比較落後,這家已經是全鎮最貴最豪華最上檔次的地方了。”
“我知道很難爲bss,但也只能請bsss屈尊降貴將就一下,如果動作快,可能我們今晚都不需要在這裡過夜,可以直接去市裡。”
“什麼窮鄉僻壤鳥不拉屎的破地方。”聞野發脾氣,踹了一腳呂品所在的前座,命令,“開車!”
呂品以爲他想換酒店,爲難:“bss,這裡真的已經是最”
“我指的是這個嗎?”聞野的脾氣越發大,“不是說那個女人被他們陳家下屬困在這裡?趕緊去先把她找出來,這裡也不用住了!和乞丐窩有什麼區別?!”
呂品:“”
很想告訴他,這裡和乞丐窩的區別還是蠻大的
嚥下話,他關心道:“可是bss,我們趕了好幾個小時的路,你也還需要換藥。”
末尾一句是硬着頭皮提醒的,因爲在滇越受的傷,是bss的恥辱,也是bss這些天來脾氣穩定維持在糟糕狀態的原因。
覷着後視鏡,他如預料地看到了聞野臭到幾乎可以招來蒼蠅的臉。
因爲內心情緒的起伏,他渾身的肌肉緊繃,以致於牽動了尚未痊癒的槍傷傷口,引來一陣疼痛。
越感覺到疼痛,他的臉便越臭上兩分,下意識地擡手輕觸手臂上的那個口子。
“換什麼換?我有那麼弱?少換一次會死?還一定要在酒店裡才能換?”聞野連發炮珠地反問,句句都是濃重的嘲諷,然後臭臉上多了一絲陰冷,有了新的主意,“等把那個女人捉住,讓她邦我換藥!給姓傅好好瞧一瞧,那個女人是怎麼伺候我的!”
呂品默默的,不說話。
聞野自顧自還在咬牙:“那個女人的眼睛真是被屎糊了。嘁,現在心裡估計還在指望着姓傅的會來救她。我就等着看,她怎麼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呂品依舊默默的,不說話,只是把車子重新啓動。
聞野回過頭來問:“搞清楚她現在在哪裡沒有?”
呂品:“回bss,沒有,只知道他們陳家的那個村寨前天凌晨莫名着火,燒了個精光。我們現在先去那裡看看,或許會有線索。”
聞野眯眸:“你的辦事能力越來越不行了。”
“對不起,bss”呂品有些灰溜。
“老禿驢那邊現在什麼情況?”聞野又問,“還有那個假臉鬼?”
“回bss,我們先過來的人在這附近發現了莊家的家奴,應該是在找阮xiǎojiě。莊爻的情況暫時不清楚。”呂品深表慚愧,“對不住bss,這次我們比原定行程在樾南多停留了幾天,臥佛寺那邊的消息有些不通暢。”
聞野皺眉,倒沒有再多加怪責呂品,因爲那一句“在樾南多停留了幾天”,又叫他記起那幾天的奇恥大辱,心中熊熊燃燒的全是要將傅令元吞噬的火焰:“抓緊時間了!趕在老禿驢之前找到那個女人。這回一定要讓那個女人永遠都回不去!看姓傅的能怎樣!”
“好的bss!”呂品應承着,從後視鏡裡瞥了他一眼,旋即看回前方,加快了車速。
臥佛寺。
“他怎麼會跑去滇緬?什麼時候去的?”莊爻率先發問,挾裹滿滿的錯愕,旋即狐疑,是因爲他最近恰好在着手籌備把生意轉移往東南亞的緣故?
可是不對。不是說他剛在傅令元手裡吃了虧?在滇越地帶受了傷?照正常邏輯,他現在肯定一心想着怎麼向傅令元報仇,難道不是該回來海城大鬧一場?
而且怎麼就恰好是滇緬?
沙彌甲自然沒有回答莊爻的問題,只看着阮舒,道:“女施主,我們大師算的卦一向準,女施主想要的禍水東引,一定能夠坐實。”
阮舒怔怔立於原地,猜測:“是你們把他弄去滇緬的?”
沙彌甲默認。
“你們怎麼辦到的?”莊爻追問。
沙彌甲不予回答。
阮舒關心的是,她最不希望聞野在這種時候出現來搞破壞,怎麼偏偏阮春華還招他現身了?而且聽阮春華的意思好像並不擔心聞野的現身會坑害到傅令元在陸振華身邊的安全,還覺得能邦到傅令元?
是因爲,把聞野搞去了滇緬?本人親自出現,比他的炸彈還要有用,所以坐實禍水東引?
腦筋繞了一下,也回到莊爻的那個問題“你們怎麼辦到的?”
還有進一步的問題“他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你們怎麼能保證他會入套而不是會砸場?”
她開始有點懷疑,阮春華是不是真的會邦傅令元?
把聞野給引出來,分明更加複雜了不是麼?
但聽沙彌甲重新強調一遍:“女施主,大師算過的卦,不會出錯的。”
意思是,傅令元確實會有驚無險相安無事?阮舒自行翻譯。
而沙彌甲緊接着的一句話是:“卦不會出錯,事則在人爲。此關鍵之人,便是女施主。包括女施主求而不得的第二卦,或許也能自解。”
阮舒頓半秒,反應過來其中意思,臉色驀然難看:“你們還是要我出面去求聞野?”
阮春華自己是不是根本就沒有辦法控制住聞野,所以把她給拉出來?可他會不會太看得起她?如果他作爲一手養大聞野的人都無法,她怎麼可能能說服聞野?
不,不對,阮舒不相信阮春華會不靠譜地把一切賭在她身、上。
不行不行,她懵了,她混亂了,阮春華究竟要幹什麼?!
“他究竟要幹什麼?!”莊爻問出了這句話,衝到沙彌甲的跟前,揪住他的僧袍。
沙彌表示無奈,臉上分明寫着:“我只是個傳話的人而已”
“他什麼時候結束早課?我要再和他面談。”阮舒眼眸銳利。
沙彌甲卻似好意般提醒:“女施主,你真正應該談話的對象不是大師。”
阮舒覺得自己的指甲都要把手心摳出口子出來:“那現在是要怎麼聯繫到聞野?!”
陸宅。
陸振華早早便醒過來,怎麼都無法再入眠了。
身旁的孟歡倒是還睡着。
只不過陸振華剛坐起,還沒下牀,孟歡突然睜開了眼睛。
“吵到你了?”他問,稍攜歉意。
孟歡搖搖頭:“不是。”
旋即解釋:“是我自己做噩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