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先硬壓着激烈的心跳看了一會兒,那光消失了,接着窗外響起汽車引擎的轟鳴聲,在夜晚的街道上回蕩。
然後過了一會兒,又跳出來,又消失。
是汽車燈打在窗戶上反射過來。
牆上的人也看清了,是一張張A4紙拼起來的畫,妞妞最近一直在畫的手和腳,拼在一起,只差最後一個頭。
妞妞夜裡不知怎的起來,把畫一張張貼牆上,再坐在牀上呆呆地看。
楊先長出一口氣,輕輕拍拍妞妞,抱着她一起躺下,躺下的一瞬,睡衣和肉貼在一起,又冷又膩,這才發現剛纔出了一身的冷汗。
妞妞很快就睡着了,或者她剛纔就沒真的醒來過。
楊先卻睡不着,他輕輕地撤回放在妞妞身上的手,枕在自己腦袋後,看着天花板,汽車開過,車燈也會打在天花板上,只是範圍比牆那裡零散的光大多了,長條的扇形慢慢收攏,變成一道冷冽的刀光,又細又長,接着又吃足了光脹大,如此反覆。
他看着看着,身子越來越冷,腦袋越來越熱,一個無形的念頭在腦海裡徘徊,怎麼也抓不住。
他翻了翻身,老婆說着夢話,把腳翹上來,他輕輕把老婆的腳放下去,從被窩裡鑽出來,揀着地方下腳,一點點不出聲地挪到門口,走到客廳,開了燈,喝點水,然後站着發呆。
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張畫。密密麻麻的點,大大小小,或尖或扁。是妞妞吃剩下的櫻桃核,她把核擺成人臉模樣,兩隻眼,一張嘴。
楊先的視線沒有偏移,那簇擁在一起的櫻桃核卻像有了生命般,無規則動着,跳來跳去,生出一種漩渦的吸力,帶着楊先往裡鑽。
楊先的頭點了一下,腳下一個踉蹌,手抓住桌子,這才站穩。
他腦海裡莫名閃過一個念頭,抓住了!
是這個!沒錯!
楊先帶上車鑰匙,出了門。
車上,他打個電話,嘟嘟幾聲響後,一個慵懶的聲音響起:“你好?”
“章老師,我,楊先。”
“嗯,什麼事?”
“我——我想砸牆。”楊先說。
章老師跟他說過的,如果覺得是牆的問題,那就砸開看看。
他現在就想看看,那牆裡是不是真有東西。
真有的話,他想問問,你丫的是不是閒得慌,只逮我一個人使勁地坑?
手機裡沉默了一會兒,章本碩說:“好,我馬上來。”
楊先放下手機,開往瑞金大廈。
章老師的聲音有股魔力,讓他安定下來,包容了他的瘋狂。
砸牆?還是在深夜?吵到人怎麼辦?砸到隔壁去怎麼辦?砸破了還要重新砌牆怎麼辦?房東知道了通知公司把他開除怎麼辦?
他都不想管,現在他只想砸開那牆,像是剖開仇敵的肚子,看看他的心肝脾胃腎在不在,是不是黑的,不是黑的,爲什麼要把自己坑這麼慘!
到了瑞金大廈,樓下水果店正在關門,小哥拿勾子拉下捲簾門,唰啦啦地響,看了他一眼。
楊先直接跑到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是17樓。
他按了向上,等電梯到了進去,電梯內一股濃郁的香水味,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等到了17樓,電梯門剛開,他就聽到女人的聲音,不只一個。
“掛這裡嗎?”
“往左一點,再往上一點,對,就那裡。”
“釘子呢?釘子拿過來。”
“錘子?叫我用手砸呀!”
“糟了!錘子忘帶了。”
楊先往右轉,門開着,光泄出來,白了一地。
他走進門裡,客廳裡站滿了人,門口堆着一疊的照片相框證書之類的東西,一羣女人聚着,一半閒聊,一半看牆,李臨正在踮着腳站在牆上提着一個大相框,手裡捏個釘子,一臉無奈。
“你們——”要不是看見李臨,楊先差點以爲是百鬼夜宴,羣妖出遊。
“楊先,你來了!”李臨躍過人羣,一眼看到楊先,放下相框,分開人羣,拉住楊先就往外走。
章本碩沒來,還好楊先來了。
他只想找個藉口離那羣女人越遠越好。
“你過來幹什麼?哦,是沈老師和你約好了,對吧?”李臨問。
楊先搞不清楚狀況,怎麼了?不是說不買了嗎?
怎麼還過來這麼多人?
他正要問,一個女人踩着高跟鞋咚咚咚跑過來,拉走李臨,一邊說:“章本碩怎麼還沒來?你不會騙我吧?”
“來了,來了,我打過電話,他馬上過來。”李臨敷衍着,想留下來,還是被那女人硬生生拖走,兩腳在地上蹭得吱吱響。
楊先本想進臥室躲一下,結果一進去就好幾個女人,說以後這裡改造成健身室,一個說改成讀書室,還有人說更衣室。
楊先趕忙出去,轉了一圈,連衛生間都有人,他只好走出去,在門口晃盪,心裡有一點火苗亮起,這麼多人過來,該不會出了什麼誤會,其實還是要買的,對吧?
等了10分鐘,他沒等到李臨出來,反而等來了沈立文。
沈立文第一句話就把他剛剛燃起的希望熄滅:“對不起,這裡太小了,我們王總想要大一些的。違約金我們會付的。”
然後就進房間裡去,這麼晚了,一般情況下沈立文早睡了,年紀大了,睡得早,起得也早。
可聽了王總的話後,他忍不住想到以後陽光心理擴大後的景象,越想越是激動,在辦公室裡足足想了幾個小時,直到深夜骨子坐酸了,才準備回家。
新培訓基地至少300平方以上,讓他來選擇場地,是不是以後新人團隊建設,甚至第一中學的項目管理都交給他來做?
那樣的話,張一帆也歸他管了?
王總的年紀大了,難道是準備退二線,把陽光心理的擔子交給我嗎?
是了,年輕人靠不住,情緒容易激動,太過冒進,章本碩就是個典型的例子。
一定是這樣!
沈立文沿着走廊慢慢走,順便關掉沿路的燈,突然發現牆上空空的,停下來,又回去把燈打開,走廊牆上掛的那些照片、獎狀都沒了,只留下相框四方的印痕。
怎麼回事?
被偷了?
他正要叫保安過來,想到李臨,忙打電話給他。
手機打通,傳來嘈雜的聲音。
“你在哪?”
“我在培訓基地,正掛照片呢。”
“回來,不,我過去看看。”沈立文想着反正照片都掛起來,不如過去看看效果,要是好的話,以後買300平的大房子時,也這麼做。
一想起自己的照片,放在榮譽牆的正中央,僅在王總之下,沈立文的心都燙起來。
吳麗她們是來見章本碩的,左等右等,凶宅裡鬼影沒見到半個,卻等到中介,中介之後又是沈立文這個大家都不歡迎的人,氣氛很冷。閒聊聲都小了許多。
沈立文的注意力卻被牆上掛着的那副照片吸引,那是他剛加入陽光心理時拍的照片,雖然只在五年前,卻顯得年輕不少,孺雅絕俗,不嚴自威。
照片晃了晃,沈立文這纔看到相框沒釘在牆上,全靠李臨雙手託着。
李臨問他:“沈老師,擺這裡怎麼樣?”
沈立文點點頭,“很好。”
非常好,他決定了,李臨這年輕人識大體,知進退,胸有大志,值得栽培。
暗暗誇完李臨後,沈立文也有點惋惜,其實這房子買下來真不錯。
想到這裡,也覺得對不住楊先,說好了買,卻因爲公司策略變化中止合同,白讓別人忙活。
他找到楊先,和他商量違約金的事。
楊先卻心不在焉,說一句答一句,答非所問。
剛開始說違約金照合同來就好,一會兒又說好像也不用違約金,明早問問公司同事,一般很少碰見這樣的情況。
沈立文突然問他女兒的事。
“我女兒?怎麼了?”
“去醫院檢查了沒?確認是自閉症嗎?”沈立文問。
“哦,沒有。”
“是沒去過醫院,還是檢查了,沒有自閉症?”沈立文耐着性子問,照他看,給章本碩諮詢過的人,非但沒好轉,還染上毛病了。
楊先現在的精神狀態可真算不上好,自相矛盾不說,臉也白得嚇人,時不時往牆那裡瞄,說不定是上次被章本碩的把戲嚇到。
“沒去過,也沒自閉症,章老師說了,妞妞她一切正常——”話說到一半,楊先想到半夜坐起來,往牆上貼畫的妞妞。
“章本碩又不是醫生,是不是自閉症他說了算?”沈立文絞起眉頭,向楊先科普:“楊先生,心理諮詢可不是什麼萬能藥,自閉症也不是心理諮詢師說了算,這些專業的事最好交給專業的人去做,不要聽一些諮詢師亂說。而且,你最近還好嗎?看你的臉色是不是不太舒服?要是有什麼煩惱,可以來我們陽光心理諮詢一下。”
“不用了,我約了章老師,章老師他馬上就過來。”楊先的腦袋更亂了。
“什麼章老師!他就是個騙子!上次敲牆的聲音也是他故意找人在隔壁敲牆鬧的,你都被他騙了!像他這種心術不正的人就不能當諮詢師!”沈立文終於忍不住,大叫出來。
周圍立刻安靜下來,吳麗那幫女同事,託相框的李臨都看向沈立文。
沈立文臉一紅,又白了下去。
他不後悔,像章本碩這種垃圾就該剔除出諮詢市場,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操控人心,達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相形之下,自己做過最大的惡也就是諮詢時耗點時間,讓來訪者發完牢騷,心裡舒服一點回家。根本就不算什麼。
沈立文本想着王總給他的建議,像章本碩這種被開除的喪家之犬,小人物,就該徹底無視,他就算擋在路上,也只會被陽光心理的車輪碾得粉碎,多看他一眼都是浪費時間。
他嘗試了,可是根本做不到。
都是因爲周圍的人。
他們到底怎麼了?
王總說是要無視章本碩,可內部培訓教材還是用章本碩的版本,又跟我說不要惹章本碩生氣。
李臨就更不用說,動不動就把來訪者往章本碩那裡推。
還有這幫女人,花癡一般要找章本碩。
最後,就是楊先了,當初是他主動說章本碩諮詢敷衍,到陽光心理來找專業的諮詢師,結果現在又什麼都聽章本碩的,章老師章老師的叫!
難道章本碩催眠了他們,控制了他們的心智?
這個人憑什麼受這麼多人尊敬?
激烈的念頭一閃而過,他略微冷靜了一下,好像只過了幾秒鐘,還是那麼安靜,沒有一個人張口說話,只聽到急促的呼吸聲,還有遠處電梯門開合的聲音。
他突然想起王總跟他說的:千萬別惹章本碩生氣。
他笑了,章本碩算什麼!這話他敢當着章本碩的面說,就惹他生氣怎麼了!
門口噹啷啷地響,大夥兒同時往外看去,章本碩拖着一柄大錘子站在門口,衝着衆人笑了笑,額頭上的汗滴下來。
人羣自覺地分開一條道,露出沈立文。
沈立文張大了嘴巴看着驟然出現的章本碩,腦海中只有一句話:千萬別惹章本碩生氣。
章本碩彎腰掄起錘子,扛在肩頭,那錘頭黑黝黝的不起眼,等章本碩揚起在肩時,才發現比人頭小不了多少。木柄擱肩上,咬進肉裡,沉得嚇人。
章本碩帶着錘子慢慢起步,越來越快,小跑着衝起來,正對沈立文。
沈立文臉白成紙,兩片嘴脣也丟了血色,抓住楊先擋在身前。
這傢伙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