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用眼神示意陸之婉別說了。
一是因爲這在外面,丫鬟婆子一堆,人多嘴雜,別一口一句宋茯苓。
二是,等見到你祖母再說吧,免得還要講二遍。
幾位大丫鬟打開珠簾,迎接夫人和幾位大小姐進花房。
夫人說:“你們退下。”
“是,夫人。”
老夫人坐在裡間聞言,一點兒也沒意外,還歪頭看了一眼秦嬤嬤,示意秦嬤嬤讓裡間的丫鬟也都先下去。
這不是三丫頭回府了嘛。
三丫頭和那個丫頭應是見過面熟悉的,有些情況就能多講講了。
此時,老夫人穿着藍色縷金彩繡的圓領衣裳,低頭間,圓下巴顯露。
頭上只綰着金絲掛珠釵,手邊擺着洋漆茶盤,舊年老窯燒製的小茶壺裡,泡着她最稀罕的太平猴魁。
所坐的椅子、面前的圓桌,包括等會兒孫女們坐的小圓凳,清一色皆是紫檀透雕。
秦嬤嬤在給她伺弄着山石青苔小盆景。
這小盆景比花房裡的任何一簇花都得老夫人喜愛。
“祖母。”
“祖母。”
陸之潤帶着幾位妹妹向老夫人行禮。
老夫人在幾姐妹行禮前就無可無不可的揮了下頭,笑呵呵對陸夫人和幾個孫女道:“都坐,來,吃吃茶,也嚐嚐這茯苓餅、茯苓糕。今兒咱們多說些話,熱鬧熱鬧。”
陸夫人看着桌上各種茯苓點心,忍俊不禁。
陸之瑤是坐下時,先看了眼二姐,用眼神示意:“二姐,剛纔三姐姐是說那位胖丫叫宋茯苓是吧?”
好像是。
陸之瑤倒是想問正主陸之婉來着,
但擋不住那位急的要說話,眼神只在祖母身上,不瞅她們。
“祖母,您曉得我見過宋茯苓嗎?就是胖丫。”給陸之婉顯擺壞了,坐在老夫人跟前。
“曉得,就等你來說。”
“好,祖母”,陸三小姐講事情都與衆不同,她先講結論:“要說那位宋姑娘得珉瑞的青睞,刨除身份上,我確實沒想到。不過,只論面相,我一點也不意外。”
“噢?”老夫人笑着和兒媳對視一眼:“那你講細緻些,多講與我和你母親聽。”
陸之婉站起身,舉着手中絹帕回憶狀:“那位宋姑娘芙蓉臉龐,長相秀美,看起來柔柔弱弱”。
恩,和她弟弟那副硬朗的樣子正好極其相反。
“但是一雙美目卻很是妙極,巧笑倩兮,很靈動。按理說,她算是農家女吧?”
陸之潤接話:“她還逃過荒。”
“對,她逃過荒,可是大姐姐,她不僅口如含朱丹,而且十指尖如筍,比我?”陸之婉拎着帕子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後確認:“恩,比我的指頭還嫩。”
哎呦,這話說的。
老夫人聽的心裡敞亮,第一反應是她父沒有虧待她,竭盡所能的沒有糟過什麼罪。對宋福生的印象更好了。
陸夫人心裡也是一鬆,她三女兒說話語氣雖然給人印象上有些誇張,但是她瞭解,三女兒不是撒謊的人。能讓婉兒說出那樣誇讚的話,起碼在相貌上確實配得上她的珉瑞吧?
可是這話,由於心態不同,聽出的意思也就不同。
陸之婧和大姐對視一眼,眼裡的意思很明顯:
比三妹妹的手還十指蔥蔥?那也說明這姑娘夠不懂事的,什麼家庭啊?又不像是咱們這樣的出身,竟然不幹活。
大姐陸之潤就更是了,直接微擰上了眉頭,“三妹妹,細緻的講下她的家裡情況吧。”
陸之婉疑惑:大姐,你不是知道嗎?剛還接話逃過荒,可見很瞭解的。
陸之潤卻心想:
我不知道。
那時候,我只拿宋家當成,爲還恩情的人家。
甚至向祖父提議,拿宋福生當成是我們陸府可以培養成助力的人才。
我們陸家可以提攜,可以適當的伸把手扶助。
那時候,我只要知道他是不是忠善、是不是可以信任,就可以了。
但是萬萬也沒有想到,要成姻親?
那就要了解的更多,不是嗎?
陸珉瑞是誰,是她弟,是定海將軍,是國公府唯一子嗣。
宋福生那樣的人,給弟弟當岳父?他配不配當那個岳父,陸之潤心想:我不知。
宋福生的女兒,如若是嫁,不是納,她將來生下的子女是陸家的嫡親血脈,將來一代一代又一代。
說句不好聽的,她配不配生下,我不知。
陸之婉一點也沒看出來她大姐表情不對。
從來不看人臉色過活,也就不怎麼注意。
“啊,那我再說一遍,祖母,母親,他們家逃過荒。”
老夫人:“恩,”知曉,喝了口茶。
秦嬤嬤偷看老夫人表情一眼,眼角餘光又看了眼陸之潤,耳朵聽着老三陸之婉講解完逃荒又說道:“對啦,她母親只生育她一人。”
家裡的那個男孩不是親生子,姓錢,是宋福生妻弟家的獨子。
陸之婉說完還疑惑呢,那自個是聽誰說的來着?是宋茯苓親口講的,還是許小娘子告知她的?
啊,不知道,忘了。
自從生完孩子,她好些事都記不住。
夫君哄她時還說呢:“你只要別將夫君忘了就行。”
老二陸之婧:“祖母,母親,那她這個……”
沒等說完,老四陸之瑤搶話,柔聲柔氣道:“那從這個方面也能看出是良善之家,待妻弟的獨子如親子。”打斷了二姐姐懷疑女兒隨母、子嗣艱難的話。
打斷也沒用,陸夫人聽出來了。
有點不高興。
因爲她是不信女兒隨母的。
自己子嗣艱不艱難?只得珉瑞一子,生了這四個女兒。
倒是這四個嫁出去一個男娃接一個男娃的生,只有婉兒生了一個小閨女。
想起那時候這幾個女兒說親時,也有的府裡在暗下嘀咕,女兒們會不會像她,想起這茬就生悶氣,那陣嘀咕的她壓根就沒考慮,最後,事實怎麼樣?
陸之婧大概也是想起母親了,臉色有點微紅,多虧老四打斷。
就在這時,老大陸之潤忽然說道:“祖母,母親,說實話,我思來想去,真的不是好人選。這親事,身份上是不是過於懸殊了?”
老夫人抿了口茶:“噢?”
“祖母,您想啊,將來有一日,要是公佈出去定了那位宋姑娘,不得滿城風雨在說閒話?”
老夫人放下茶杯,也打算再不喝了,沒胃口:“滿城?誰?讓她來與本宮面前說。”
連陸之婉都看出來:完啦,祖母生氣了,祖母一般情況下不自稱“本宮”。
提起這個話題的陸之潤,陪着小心:“祖母,孫女不是那個意思。孫女只是覺得,如果允了珉瑞娶一個那樣身份的,還逃過荒,難敵悠悠之口,會?”
一咬牙,將頭扭向一側,不敢直視,小小聲道:“會成爲笑話。”
老夫人卻看着陸之潤的頭頂,笑了一下。
在秦嬤嬤看來,公主眼裡的意思是:說這話的你,纔是笑話。是什麼造成百姓逃荒的?身居高位,更應爲百姓曾經和眼下逃荒而感到羞愧和反省,而不是嫌棄。
“你弟弟,靠戰功不夠抵悠悠之口?我陸家要靠姻親纔可抵住悠悠之口?”陸夫人搶過了話。
說完,站起身:“母親。”
老夫人拍了拍兒媳的手背:“我乏了,你們坐。”
“祖母?祖母?”陸之婉和陸之瑤喚離去的老夫人。
陸夫人怎麼可能會安心坐下,扭頭先瞪了眼大女兒,才說道:“你們都各回各府吧。”
然後急忙跟了上去。
而離去的老夫人,此時心裡想吐槽的東西太多了。
挺高興個事,她還沒有聽婉兒講夠呢,正一邊聽一邊想象着未來孫媳的模樣,這就被打了茬。
“她幾個是不是不知,那面對珉瑞還沒有上心吶。”
秦嬤嬤扶着老夫人的手笑,嘴上回答的是“夫人應是還沒講”,可心裡想的卻是:
要是知曉的話,估計意見更大。
逃過荒的,有什麼資格不趕緊上心?
只有我們挑你的,沒有你們挑我們的。
但事實上,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知曉一個道理,至少她隨着公主這些年知曉,這世間有很多事情無關乎外人眼中的配不配,也不是強求就能得來的,而是求一個你願意,我願意。
那時候選駙馬,很多人都很好,在很多人看來很相配,但公主不願意。
那個時候的駙馬,也就是現在的陸丞相,比起那些人選差很多,公主就願意了。
老夫人對秦嬤嬤還吐槽呢,大致意思是:潤兒怎麼嫁了人後,那麼俗氣,是學她婆母?眼界只盯在旁人的看法和她府中的那個小爵位上。
聽聽,小爵位。
秦嬤嬤哭笑不得,知曉這是遷怒了。
之前有多好的心情,眼下就有多不好。
之前,公主午睡醒了忽然感慨:國公府應向前看了。
然後就吩咐她,晚膳要設在船上,要帶着孫女們夜晚遊船。在船上聽岸邊笛聲,還很有胃口的說想吃鱘鰉魚,趁着孫女們回來好好熱鬧。
結果,得。
不過,秦嬤嬤卻沒有附和老夫人的不滿,倒是提醒老夫人,陸之潤是當大姐的心,對弟弟之前送糧最用心、擔的責任最重,甭管想沒想茬,眼下自然也會考慮的多。
陸夫人趕來時,就聽見了這個話。
很感激的對秦嬤嬤一點頭,才用商哄的語氣喚道:“母親。”
老夫人想了想,臉上沒了不樂意。
一般她回了自己屋裡,什麼心情就是什麼模樣:“回頭讓婉兒再來一趟,讓她給琢磨個招,珉瑞還不知的那種,咱倆見一見那丫頭?”只聽陸之婉講模樣,沒意思。
“呵呵,好。”
再看被攆走的四姐妹。
陸之瑤邊走邊問陸之婉:“她是真不幹活才面嫩手嫩嗎?”
“誰說的,那陣點心好似都是她做的。”
“那三姐姐之前怎麼不講。”
“夠了,四妹,你不用拿話替她正名”,陸之潤板着臉突然訓道。別以爲不瞭解你,蔫蔫的使心眼。
陸之婉扭頭:“大姐,你心裡有氣衝四妹發什麼火?”這麼多婆子丫鬟在,你幹什麼呀。
而被訓斥的正主陸之瑤,卻沒有起正面衝突,畢竟是大姐嘛。
還拽了拽陸之婉讓別頂嘴了,同時加快腳步離開,心想:
她那個家再不好,夫君再差,也是家。
頭回對婆家對夫君有了歸屬感。
看看,母親說讓她走,她就得走。而自己那個家,府裡誰敢讓她這個正妻離開?
陸之潤回到自家府裡。
外出歸來要先去婆母的院子請安,這是大宅子的規矩。
陸之潤強顏歡笑,驕傲地告訴她婆母以及一衆妯娌,國公府一切都好。
等終於一身疲憊回到自己的臥房,連件衣裳都沒換,攆走了所有的丫鬟,趴牀上就哭了起來。
陸之潤委屈:
她這是爲了誰呀,竟被祖母和母親連續下臉色。
她這不是好心嗎?
她怎麼沒管別人家的事?
怎麼就不想想,門庭差距多大,將來誰聽了會不吃驚?
還有,就那樣出身的人,不是說嫌棄,是什麼都沒見過,完全不同背景的人,怎麼相處。
遠了不說,就打兩個最簡單的比方。
假如讓那宋福生一家人去國公府做客,就走一走,他們都得走丟。
假如讓那個宋胖丫,聽聽,胖丫,好,先不說名,讓那位姑娘的祖母與祖母坐在一起。
陸之潤想到這,坐起身,抹了把淚心想:祖母,您和她祖母有話題嗎?聊什麼?讓她給您講鄉下野趣嗎?
那樣的老婦去陸家,裡裡外外甚至還沒有府裡的婆子體面。
下人們都會嘀咕,就那樣的老太與您平起平坐,竟是祖母您的親家?是不是會笑掉大牙。
就更不用提,如果真娶回來,國公府的未來當家夫人逃過荒,這個事實是抹不掉的。
老二陸之婧回了府正和她夫君小聲道:“看着吧,珉瑞還不知呢,知曉了估摸也會怨大姐。”
她夫君:不是估摸,是更怨好嗎?多管閒事。
“你們就多餘摻和。”
“你說那話,那是我弟?你不覺得荒唐嗎?”陸之婧發脾氣,發的她夫君拿着書卷直接出去了。
再荒唐,你弟也不歸你們這些出嫁女管。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主你祖父祖母你母親並沒反對。
再說,即使反對,就你弟的性情,是你不瞭解他,還是我不瞭解?他聽你們的嘛。
與此同時,陸畔在書肆二樓,正斜睨那些書生們。
他已經知道,胖丫來過,在他書房只略小坐。倒是在這二樓坐過一日,這些書生們的眼睛沒輕了瞧他。
順子拿着字條尋到陸畔時,就看到少爺在咬牙。
硬着頭皮道:“少爺,這是四壯給您留的字條。”少爺這幾日頻繁被叫進宮,參與早朝,實在是沒空,這字條其實已經晚遞了大半天。
陸畔扯過來一看,擡頭就是個圓圈,四壯稟告將軍的稟字不會寫。
總之:將軍,你已徹底平安,算是完成姑爺曾囑咐的任務,等不起你吐口讓歸家,先行一步,不幹啦。
順子觀望陸畔臉色。
“已經走了?”
“是,少爺,還背了一袋子凍大蝦。”都化了,懷疑也臭了,咱都不曉得四壯在青城是什麼時候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