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懸,萬里無雲,又是一個晴朗天。
劉進有些茫然的站在甲亭的路口,徘徊不前。
最近十來日,他感覺自己彷彿經歷十年之久的時光。
整個人的三觀,都快崩塌乾淨了。
先是心裡面固認已久的‘和平’理念,分崩離析。
事實和歷史都證明了。
他與他父親的‘和平’之願,只是一廂情願,甚至,可能是農夫與蛇那樣的愚蠢行爲!
匈奴人,不可能願意停手!
漢匈不僅僅是國仇!
劉氏與孿鞮氏還有家恨!
國仇都難消,別提家恨了!
反正,劉進知道,倘若有人挖了長陵、霸陵、陽陵,將歷代先帝從陵寢裡拖出來鞭屍,然後挫骨揚灰。
他和他的子孫,哪怕窮盡最後一絲氣力,也是一定要報仇雪恨的!
而漢軍,對匈奴人恰恰做過這個事情!
三十餘年前,冠軍侯驃騎將軍霍去病,在龍城驅使烏恆人,將匈奴歷代先單于,包括冒頓、老上等匈奴人的英雄的棺槨挖了出來,掛在龍城的城頭,鞭屍三日,然後挫骨揚灰!
又令烏恆人,策馬踐踏匈奴人的黃金王冠以及大纛。
這樣的仇恨,哪怕匈奴人是夷狄,也必定不肯罷休!
現在,連他心裡最後的淨地,本以爲是真理的一些東西,也崩塌了。
他的老師們的君子形象,更是一點點的剝落了下來。
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他們。
“呵呵……”凝視着遠方,劉進忽然笑了起來。
不知道是在笑自己太天真,還是笑他的那些老師們,太過於大膽!
“殿下,那張子重就要開講了,您是不是早點過去?”一個侍從在身後輕聲提醒着。
“也好!”劉進點點頭,邁開腳步,在侍從們的簇擁下,朝着甲亭的中邑而去。
今天,甲亭比往日更熱鬧。
從上午開始,就源源不斷的有人從四面八方涌來。
加上之前的士子,現在幾乎有三四百人之多了!
幾乎整個南陵、霸陵甚至湖縣、藍田、豐縣的士子都被吸引了過來。
還有十幾位列侯之後,貴戚子弟,呼嘯而來。
甲亭的路口,停滿了馬車。
村中更是,擠滿了士子。
浩浩蕩蕩,熱鬧非凡。
到處都是嗡嗡嗡的議論聲。
新來的士子,都忙着在張宅前面的牆壁前,抄錄珠算口訣。
原來的士子們,則都三五成羣聚集在一起。
劉進在隨從的簇擁下,朝着張宅走去。
一路上,許多士子紛紛自動讓路。
他這個‘太學生’的名頭,還是很有力的。
走到張宅前,劉進發現,此地現在已經被人清理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
搭起了許多供人乘涼的竹棚。
不用說,一定是袁常的手筆了!
這個富賈的兒子,今天早晨就帶了幾十個僕役來到甲亭,開始準備會場。
劉進走到靠近樹蔭的一處竹棚下,跪坐下來。
看着袁常帶着下人,忙裡忙外,不亦樂乎的模樣。
他忽然有些恍惚。
“當年夫子講學,子貢也是這樣爲夫子忙裡忙外的嗎?”不知爲何,劉進心裡忽然冒出這樣一個荒誕的想法!
他隨即就搖了搖頭,將這個想法擠出大腦。
但……
沒過多久,這個念頭就重又浮現起來。
“夫子說,生而知之者上,學則亞之,多聞博識,知之者次……”劉進凝視着張宅,在心裡嘆道:“這張子重恐怕就是那種生而知之者……”
昨夜,他藉着這張子重學習禮儀的機會,與之促膝長談,最後抵足而眠。
通過昨夜,他從此人嘴裡,聽到了太多不可思議之事,與太多新奇的東西。
譬如,這張子重告訴他,關中有宿老,善代田之法,以代田法作之,田畝產量可以翻番。
若該種小麥,甚至使下田產出不輸上田!
這簡直匪夷所思!
要知道,劉進從小就接受了嚴格的皇室教育。
他對於國家田畝產量是很清楚的。
戰國時,李悝治魏,曾說過,魏國河西的畝產是一石半。
經過三百餘年的發展,及至漢室,畝產平均達到了三石。
三百年時間,畝產才翻了一番!
而這張子重卻言之鑿鑿,用代田之法,可以令畝產翻番!
這張子重又告訴他,中國的絲綢,倘若運抵大宛之西,價比黃金!
若運抵大秦,一匹絲綢可換等重黃金、珠寶!
臨睡之前,這張子重還曾告訴他,在朝鮮四郡之東,數百里外的海峽裡,有着龐大的鯨魚。
捕殺一頭就可讓一鄉民衆飽腹十日!
這些事情,雖然都荒誕不經,看似誇張離奇,宛如小說家們所講的志怪故事。
但是……
卻都是可以證明的事情。
代田法,他可以派人查房,用不了一個月就能有結果。
西域的絲綢價格,他可以去大鴻臚查問,甚至可以找從西域歸來的將軍詢問,一問便知。
至於朝鮮的巨魚,此事他也有所耳聞。
當年,王師克復衛滿朝鮮,滅其國,分爲四郡。
將軍荀彘,樓船將軍楊僕,都曾報告,在朝鮮東部海域見到過如小山一般的大魚,其名爲鯨。
有御史曾經上書天子,解釋說,秦代的時候,秦始皇曾命人捕殺這種大魚,煉油爲脂,作爲其陵寢的燈油。
而這些事情,他從前不知道,或者只是有所耳聞。
但這張子重,卻坐於家中,便皆有所知。
這不是生而知之是什麼?
而生而知之者……
孔子、老子、周公、召公等少數先賢而已。
“難道我漢家將要出當世大賢了?”劉進在心裡想着,疑慮着。
若果真如此……
那依賢人之見來治國,必能安邦,國祚綿長。
劉進正在心裡胡亂的想着這些事情的時候,忽然,村亭口傳來一陣陣喧譁之聲。
一箇中年文士,在數十人的簇擁下,強硬的擠開人羣,朝着張宅而來。
一邊走,他還一邊高聲叫道:“張子重!張子重!汝這逆徒,盜我家書,用我父之言,欺世盜名,曲學以亂世,吾黃冉必不會讓汝得逞!”
“黃冉?”劉進眉毛一跳,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有些熟悉,隨即他想了起來,這不就是這張毅張子重的老師黃恢之子嗎?
“那這是什麼情況?”劉進悄悄起身,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
然後,他就看到了熟人。
“表哥?”在那中年文士身後的正是丞相葛繹候的孫子,太僕公孫敬聲的兒子,長安城有名的紈絝公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