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二里中,張越走在閭里的巷子裡,這是一條典型的漢家閭里小巷。
街坊節比而居,所有宅院,錯落有序。
大部分住宅都是標準的兩進小院,基本都是面南朝北,一堂二戶的格局。
這種房屋結構,有着悠久的歷史。
後世曾在二里頭夏文化遺址之中,發現過類似結構的院落。
以張越所見,這些院落也基本都是以古老的版築法建造而成的。
所謂版築,既是以夯土與木框架混合而造,最早能追溯到遠古時代,龍山文化遺址之中就發現了最初的版築結構屋舍。
諸夏文明第一個公認的聖人、賢臣,諸子百家都曾共同尊崇的殷商名臣傅說就幹過版築的活計。
而這種建築方式,發展到漢代,也已經臻於巔峰。
已經發展出了壁帶與壁柱加固的設計,甚至還將之用於城塞、要塞的建設,由之發明了最初的腳手架來施工。
恢弘的秦漢長城,就是用版築法加腳手架建設起來的。
其堅固程度,甚至哪怕經歷了兩千年風吹雨打,也依然能找到其存在的痕跡甚至是遺址。
不過,這種底層的閭里民居,就沒有那麼堅固了。
大部分屋舍的結構,在張越看來,都已經差不多達到危房的級別了。
這些屋舍,恐怕都是些爺爺房甚至曾祖父房。
只是從外部看,很多外牆的夯土都已經開裂了,牆垣上更是有着數不清的裂痕。
屋舍之中,一聲聲痛苦的呻吟聲,傳入耳中。
“汪里正……”張越問着跟在身邊的老里正:“如今閭里之中有多少染病者?”
汪勇遲疑了片刻,看了看張越,纔打着膽子道:“不敢欺瞞天使,如今閭里之中,染病者十之六七……”
“甚至有人家,闔家患病……”汪勇說道這裡,低頭抹了把眼淚,深深作揖:“望天使將此地詳情告知天子……若天子再不施救,左二里,就要絕戶了……”
張越聽着,神色嚴肅,疫情的發展和感染速度,遠超他的預計!只一日之間,就將感染羣體擴大了數倍!太可怕了!
張越看着汪勇,道:“里正放心,本官此來,就是奉天子之命來除疫救人的!”
“本官先看看病人……”張越看着汪勇問道:“里正,請帶本官去病情最重的人家……”
他又回頭對戴着口罩,一副如臨大敵模樣的於己衍道:“請京兆伊去催一催上官侍中,本官要的東西立刻送來……”
這個膽小鬼聞言,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拜道:“諾!”
汪勇見着,內心感激不已,道:“天使請隨小老兒來……”
就領着張越來到了一處院落前,道:“這裡便是如今閭里之中,病情最重的張氏……”
“張氏?”張越驚訝了一聲:“戶主是寡婦?”
“是……”汪勇低頭道:“張氏夫君數年前,隨貳師將軍遠征,沒於餘吾水……”
“丟下這孤兒寡母……可憐吶……這張氏爲了拉扯幾個子女長大,便婉拒了他人的善意,沒有改嫁,而是在長安城中,靠着給人漿洗衣物、編些柳條,辛苦度日……”
“可卻……染上了這疫病,病倒在牀榻上,其的子女爲了照顧她,也都相繼染病……真是造孽……”
烈屬啊!
張越聽着,肅然起敬,對汪勇道:“煩請里正爲我開門……”
汪勇點點頭,掏出一把鑰匙,將被緊鎖的房門打開,房門剛剛打開,一股濃烈的腐爛臭味就從院子裡傳了出來。
張越微微掩了掩鼻子,然後就跟着汪勇走了進去。
一進門,他就看到,小小的院子裡,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和大大小小的木盆。
盆中浸泡着許多泡在水裡的衣物。
兩個小小的瘦弱的身影,掙扎着拖着一些柴禾,在往東側的廚房去(漢代屋舍院落,幾乎不分階級,都將廚房設在東側,所以有‘東廚’這個稱呼)。
而在正面的堂口,一個穿着破爛的婦人,有氣無力的躺在一塊木板上,曬着太陽。
還有兩個孩子,躺在她的兩側。
見到有人進來,婦人掙扎着想要起身,卻根本沒有力氣起來。
那兩個拖着柴禾的少年,也都回頭看過來。
他們見到里正帶着一個陌生的錦衣貴人以及一大羣官兵走進來,顯然都有些慌神,不知所措。
張越卻是仔細打量着他們。
這兩個少年,應該都是男孩子。
大約十四五歲左右,身體瘦弱,臉色發青,沒有什麼精神。
甚至連走路都有些踉蹌。
看來,他們也感染了。
只是,症狀較輕。
但……
張越看着這院子裡的情況和他們的身體狀況,他很清楚,這兩個少年也撐不了多久了。
這個時代的底層人民,根本就不具備,一個可以通過自身免疫系統,擊敗病毒的基本條件。
更不提,這個院子的情況和環境,簡直糟糕透了。
這裡就是病菌最好的溫牀與滋生地!
張越輕輕擡起手,下達命令:“來人,將此院落內外所有物品,統統清理,然後焚燒!”
“諾!”跟在他身後的一個軍官低頭領命。
張越看着他,補充道:“所有參與者,全部都要戴上口罩……”
“此外,派人告訴閭里外的軍隊,立刻開進閭里,清理閭里的每一個屋舍之中的雜物,統一焚燒!”
對於防治流感或者任何一種傳染病,最重要的措施,就是保持清潔衛生。
那兩個少年,卻是傻了。
他們糯糯的上前,有些害怕的看着張越,躬身拜道:“貴人……貴人……請……”
張越看着他們兩個,道:“想不想治好你們的母親和兄弟?”
“想……”
“想,就要聽話……”
“本官先看看爾等的母親……”張越穿過人羣,徑直走到堂下,低頭看着那個躺在一扇破舊的木板上,有氣無力的呻吟着的婦人和她的兩個孩子。
張越蹲下身子,伸出手,在婦人額頭上摸了一下。
她的額頭燙的驚人。
又在那兩個一臉青紫色的孩子的額頭上摸了摸,同樣很燙。
“高燒啊……”張越回頭,看向汪勇,道:“病人發燒,需要立刻降溫,里正家可有乾淨毛巾或者布帛?”
汪勇聞言,點點頭。
“很好……請里正立刻取來……”張越沉聲道:“此外,請里正動員現在閭里所有能動的人,馬上生火燒水,熬煮薑湯……”
微微想了想,張越又道:“丞相府的物資清單,馬上給本官送來……”
梅福聽着,雖然不快,但還是道:“下官已經在催促了,相信馬上就能送來……”
汪勇也馬上領命而去。
說話中,剛剛離開不久的於己衍,帶着上官桀回來了。
同時來的,還有丞相府的幾個官吏。
他們帶着兩個箱子的文牘,將這些文牘放到張越面前,拜道:“天使,此乃丞相府所有的藥材、巫術以及卜噬名錄……”
張越聽着,臉色一黯,有些哭笑不得。
但,在這個時代,醫方卜噬是一家。
當藥石無靈的時候,嘗試向鬼神求助,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有些時候,這種無奈之舉,還會奏效——安慰劑有的時候,真的比藥物還有用!
張越來不及吐槽,連忙道:“將藥物名錄給本官……”
於是,數十卷竹簡,被送到了張越面前。
從數量上來看,這些簡書可能還不及巫術和卜噬的一半。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雖然說,諸夏民族的醫學發展的很早。
但是……
藥物的數量,在納入藥物範疇的,在現在依舊很少。
張越將所有的簡牘看完,微微沉吟,然後道:“請梅長史,立刻下令,從丞相府之中,調集全部的大黃、黃連、黃芩……”
這些都是張越記得的後世民間常用的中藥。
“此外,京兆尹,煩請明府傳令各衙,立刻全面蒐集長安城中的桂枝、葛根、桂皮、梔子、桔梗和橘皮……”
這些是張越現在能想到的,能起作用的東西。
而且,在長安城和附近地區,應該都有着廣泛存在。
大約也就桔梗和橘皮,可能有些可能。
衆人聽着,立刻便領命而去。
此時,汪勇帶着人,走了進來,對張越一拜,呈上一疊粗麻布道:“天使,您要的乾淨布帛……”
“開水和薑湯呢?”張越問道。
“回稟天使,小老兒已經讓人在燒了……”
“燒好了就拿來……”張越吩咐道。
他看向一旁的上官桀,朝他伸手,問道:“東園令已經將東西做好了嗎?”
上官桀立刻將一個竹笛狀的木製器皿送到張越手裡。
這個東西,對於東園令的能工巧匠來說,根本不存在什麼技術難題。
要知道,東園署可是能製造,後世長沙馬王堆之中出土的那件絲帛蟬衣的可怕存在!
區區原始聽診器,閉着眼睛也能做好。
張越接過聽診器,終於露出笑容,對上官桀拱手道:“辛苦上官兄……煩請兄長,去外間督促官兵,務必要將整個閭里內外的所有雜物、破舊衣物、污水統統清理並焚燒,同時還要用石灰,灑滿閭里街道和院落,務必要不留死角……”
而他自己則拿起那個聽診器,放到木板上的婦人的胸膛上,對她道:“夫人,請深呼吸……”
耳朵則貼在了聽診器上方的竹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