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順臉色很差。
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休息了。
在高順打敗了烏孫和車師後國聯軍之後,也就沒有理由繼續向前了。
高順讓投降的烏孫小王出面收攏那些殘破的烏孫部隊,然後將其編入了同樣殘缺不堪的附庸軍之中,然後回軍西海。
因爲有烏孫小王的存在,那些後續追來的烏孫人便是遲疑了,也不知道應該是追趕還是停留,而高順特意有序的次第而退,也讓那些烏孫人馬疑神疑鬼,不敢靠得太近,然後等那些烏孫人重新佔領了他地道之後,也不肯往前了。
從他地道下來之後,高順的高原反應略有一些緩解,但是身軀的疲憊並沒有因此而完全恢復。在他先頭部隊抵達了西海城周邊的時候,他知曉了張遼前來的消息,並且也知道了西海城中正在發生的鉅變。
很多官吏被殺了,人頭懸掛在城牆之上。
原本那些官吏以爲,少了他們便會大亂的情況,並沒有出現,或者說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嚴重,因爲有了張安等少數官吏的連軸運作,使得西海城撐過了最初最爲混亂的一段時間。
在隨後,韓過帶着一些文吏和兵卒,從隴右而來,他和蒙化兩個人構建出了西海城的文武核心,使得混亂的局面漸漸的往秩序轉變。
秩序。
這是人類社會的最根本的基礎。
所有的律法,所有的道德,所有的等級,都建立在秩序之上。
西海城新秩序的建立,當然也就意味着老秩序的退場。
這高順高興,也同樣很憂心。
他是爲了呂布所憂心。
高順不善於表達。他更習慣用行動來說明一些問題,就像是他練兵一樣,他先做得到,然後纔要求兵卒跟着他一起做到。可是不善於表達的人很吃虧。
因爲人是需要溝通的。雖然同爲人類,是屬於相同的科目,但是因爲意識體和肉體的不一致,使得人類想要維護秩序,建立合作等等,就必須要有溝通。越是有效的溝通,便是越是能減少在協作過程當中的損耗。
很遺憾的是,高順想要溝通,卻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說起比較好,甚至說了一些話之後,並沒有起到應有的溝通效果,反而引起了蒙化和韓過的疑心。
高順是個好人,是個純粹的軍人,是個不懂得表達的直腸子。這種印象在那個馬猴描繪出來之後,大多數人是會體量他,可問題是對於蒙化和韓過來說,高順是近似於陌生人,而且還是忠誠於呂布的陌生人,因此蒙化和韓過兩個人對於高順的態度,是戒備,猜測,懷疑的。
即便是蒙化之前和高順也有短暫的共事過,但是並不代表者蒙化就能和高順有多少交情,能順利無障礙的交流思想或是其他一些什麼東西……
西海城的城外軍營,原先是張遼鎮壓下來的,自然是聽張遼的,後來張遼交給了蒙化,後來韓過來了,就形成了城中韓過爲主,城外蒙化爲主的文武核心,現在高順回來了,然後高順在城中待着不合適,在城外待着更不合適。
於是高順就乾脆帶了些人馬來找呂布覆命。他不想和蒙化或是韓過發生什麼衝突,也覺得自己不應該妨礙蒙韓二人。
畢竟高順也是清楚,西海城早就應該整治了。
這種整治必然會遭到呂布的不滿……
高順很憂慮。
呂布性格像是一頭狼,但是狼身上也有狗的一部分特性,比如說地盤。高順知道西海城這麼整治是對於西海,甚至是對於西域是一件好事,但是對於呂布來說,呂布可能更多的感受到了他的地盤被侵犯了,所以高順準備在覆命的同時,也儘可能的勸說一下呂布。
可是等高順帶着人馬進入焉耆周邊的時候,他就發現了有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之前焉耆周邊,是偏向於大漢的。
現在不一樣了。
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像是山東官吏開始不收錢了一樣。
在進入了焉耆之地後,周邊的胡人就會若有若無的投來一些意味深長的目光。而這種情況在離開焉耆進入龜茲地界之後,就越發的嚴重了。龜茲人將漢人當成了仇敵一般,瘋狂且不惜代價的侵擾刺殺,不管白天或是黑夜。
儘管說高順在進入車師後國的時候已經體會到了這種待遇,但是在龜茲國之中的這種『歡迎』的熱烈程度,依舊是讓高順心驚。
高順派出零散的前鋒斥候,在進入龜茲國之後,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就遭受了十餘次的攻擊,偷襲,亦或是陷阱,還有欺騙。襲擊的規模從幾人到十幾人,最多的時候上百人,都近似於自殺式襲擊,嚎叫着聽不懂的言語,不顧生死。
而且龜茲人比漢人更熟悉他們自己的土地,所以大概什麼地方可以紮營,什麼地方有飲水,亦或是什麼地方可以設陷阱,龜茲人都清楚。
高順派遣出來的前鋒斥候,不止一次的在水源裡面撈出腐敗的牛羊,在避風之處裡面挖出埋藏的獸夾,還有陷阱裡面塗滿了糞便的木刺……
高順前鋒斥候憤怒的反擊,跟着蹤跡找到了龜茲人的部落,可是等高順趕到的時候,他發現在龜茲部落裡面基本上都是老幼婦孺,沒有一個青壯年的男子。
這些龜茲部落裡面的青壯男子究竟去了那裡?答桉很明顯了。
高順這才明白,西域的問題並不像是他之前所想象的那麼簡單,也不是說在書本上看幾句話,懂得一些經文,便是能夠得出什麼治國安邦的妙策。
驃騎的話是對的……
殺人並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讓問題越來越多。只有愚蠢的傢伙纔會認爲殺人最好用,就像是認爲拳頭大的就可以走遍天下一樣。
高順不禁在思考着,究竟是怎麼樣的原因,才使得和大漢原本親善的焉耆開始仇視漢人,使得龜茲國內的這些部落人員拼盡最後一口氣地來反抗漢人?
龜茲人錯在了什麼地方?
同樣,漢人又是究竟錯在哪裡?
高順隱隱約約的有了一些想法,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了這些發散的思維。他認爲作爲一個軍人,不應該過多的思考這些政治上面的問題。這不是軍人的職責,並且如果當一個軍人過多的牽扯到了政治的時候,往往也不是那麼純粹的軍人了。
高順知道,這是因爲呂布在龜茲之中大量屠殺龜茲人,以及殺僧侶,滅佛等等的行爲,即便是有龜茲人白山在側,但是龜茲人還是會將主要的仇恨放在了呂布身上,然後從呂布推及到了漢人。
一個人做的事情,要所有人來承擔。
這不公平,但是也很公平。
反過來,也是一樣的。
一羣人做的事情,最後往往也是有一個人抗下了所有。
在面對着新的變化,高順做出軍事上面的調整,他根據之前在車師後國的經驗,加快了速度,並且不再單獨的派出小部隊的斥候,而是儘可能的集結在一起統一行動,避免被這些沿途的侵擾阻礙降低速度。
果然,在看到大部隊行進的時候,這些龜茲人雖然眼中依舊還是投射出了仇恨,但是看到高順一方人數較多,也就打消了侵擾的想法,相對來說更安全了一些。
可是如此一來,高順就沒有辦法派遣斥候前出了。
當然,這也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
畢竟前方有呂布擋着,整個道路來說還是比較安全的。
高順走得有些急。
因爲高順擔心張遼和呂布之間出現不可調和的爭執。
張遼在西海城中的舉動,可以說是打了呂布的臉,而按照呂布本身高傲的性子,又怎麼可能會忍得住?高順其實有些理解呂布的想法,因爲他覺得呂布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和他有些類似,並不擅長於政治。
可是問題在於高順可以放下政治,專心做一名軍人,而呂布做不到。呂布就像是既知道要努力學習,但手中又拿着玩具的孩子,痛苦萬分。
高順覺得這一次或許是一個機會,可以讓呂布放下一些手中的東西,能輕鬆一些。
當然前提是呂布和張遼兩個人千萬不要打起來……
高順趕到了丘慈左近,原本想着是要等第二天天明之後再前往丘慈,可是在入夜之後,丘慈城方向忽然燃起大火!
熊熊火光,照耀四野!
高順嚇了一跳,他下意識的以爲他所擔憂的事情爆發了!
他覺得一定是呂布和張遼出現了爭鬥,否則怎麼可能好端端的丘慈城中燃起大火?
天空之中濃重醇厚的夜色掩蓋了了一切。
荒野之中火把晃動,一閃一閃,好象星星落到了地上,天和地相互顛倒。
大地在馬蹄下飛速地倒退。
望着遠處烈火沖天的景象,高順的胸口彷彿也燃燒起來,焦躁而灼熱。
一旦呂布和張遼開打,先不說誰勝誰負,光引起後續西域的震盪,再加上一路而來這些西域胡人對於漢人的態度轉變……
高順盯着遠方的丘慈城,似乎看見了在熊熊烈火之下,無數人正在爭鬥不休,鮮血淋漓的流淌着。
『加快速度!直接前往丘慈城!』
高順大聲的吩咐着,然後驅馬向前。眼看着就要抵達了丘慈城,忽然之間在側面上殺聲震天,一隊人馬從荒野之中殺出,氣勢洶洶的蜂擁而來堵截。若是繼續向丘慈城中而去,必然就會被這一隊人馬襲擊了側翼,於是高順只能是率領部隊轉向,向荒野之中人馬攻來的方向迎去。
一時之間,高順耳膜當中灌滿了隆隆巨響。雙方的馬蹄聲令大地在戰慄顫抖,對面的騎兵陣列呈現出鋒失陣型,在夜幕當中躍出,直衝而來!
高順在最前端,視野的上下左右,全部被敵騎所佔據。
高順大喝一聲,讓手下也相應的形成衝鋒陣列,將一切雜念拋之腦後,全心全意的向前衝殺。
遠方丘慈城火光沖天,就像是所有的光線都被吸到了那邊一樣。
光影亂晃,混沌不堪。
落在周邊地上的火把閃爍着,在馬蹄下哭嚎哀鳴。
刀槍交錯之下,兩軍最前鋒的兵卒紛紛濺血倒下,無主的馬匹哀鳴着四散奔逃。
高順忽然覺得有些什麼不對勁……
還沒等高順想明白是怎麼回事,隨着一個尖銳的破風聲,一人一馬從正前方的黑暗之中衝出,手中的武器如巨蟒一般直奔而至!
尖銳的寒芒閃爍不定,直撲高順的胸前!
激起的風壓象在空中捲起的巨石一般,直撞在高順面前,使得高順的呼吸都覺得有些縮緊!
高順屏住呼吸,反手一槍就往上挑去,身體微微左傾,企圖將對手這一擊化解,但是沒想到這麼一挑,竟然沒能挑得動!
高順連忙身形再變,改變重心,同時長槍改挑爲卸,纔算是將迎面而來的壓力推開。
電光火石之間,高順看清楚了那人的武器……
方天畫戟!
『大都護!』高順下意識的就喊了出來,『呂奉先!』
高順第一聲喊的是呂布的官職……
呂布並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高順來,即便是在高順第一聲喊出來的時候也是如此。因爲一方面是黑夜之中,光影閃爍,另外一方面則是高順因爲生病導致容貌有一些變化,和呂布之前印象之中的完全不同……
直至第二聲『呂奉先』傳入耳中的時候,呂布才從暴怒當中有了那麼一絲清醒,然後認出了高順,但就是這麼一瞬間的遲緩,使得呂布並沒有辦法瞬間收回已經砍出去的方天畫戟,只是儘可能的兜轉方天畫戟的方向,變砍爲拍。
按照常理來說,或者說按照呂布的印象當中,這樣的力度高順應該能夠擋下來……
應該……
畢竟當年呂布、高順、張遼等人沒事的時候,也經常在一起切磋武藝,甚至比這樣的招式更犀利和兇勐的,高順當年都擋下來過。
當年……
而現在既不是應該,也不是當年。
高順原本受傷,再加上在車師後國的高原反應,雖然說沒有致命,但是也並不能說在短時間內就能恢復,此外他也沒有在西海城中待着休養,便是急急趕到了丘慈,所以不管是精力,專注力,還是體力上,其實都已經下降了很多。
高順雖然盡力擋了,可是並沒有擋住。
長槍脫手飛出。
呂布雖然在最後時刻發現不妙,試圖收力,但已經來不及了。
方天畫戟去勢不止,拍在了高順的身上。
高順身上的甲片飛出,身軀側邊彎了下去,然後從馬背上跌落下來。
高順噴出了一口血。
『啊啊啊……』呂布大叫起來,然後他奮力的拉扯着繮繩,試圖讓戰馬減速。可是他已經錯過了高順,依照着慣性向前奔去。
跟在呂布身後的護衛並沒有來得及反應,他們按照原本的習慣,原來的戰術,原始的本能,跟着呂布,然後,戰馬撞上了高順……
高順噴出了第二口的血。
呂布發瘋了一般的嚎叫着,『住手!都住手!』
他揮舞着手中的方天畫戟,將周邊的刀槍全數都砸開。
方天畫戟發出淒厲的呼嘯聲,就像是困獸在哀嚎。
『住手啊!』呂布咆孝着,怒吼着,不知道是在爲了什麼而生氣,亦或只是爲了憤怒而憤怒,『都住手!住手!』
短促的交戰停了下來,但是因此而帶來的傷亡,卻不可能恢復。
呂布兜回戰馬,然後奔到了高順之處,跳下馬來的時候甚至有些踉蹌。
『伯平!伯平!』呂布衝上前,將高順抱在懷裡,『你……怎麼是你?!怎麼……』
呂布有太多的疑問,可是在當下呂布卻不知道應該問什麼,他伸手抹去高順吐出的鮮血,嚎叫着,『醫師,醫師在哪裡?!醫師!』
在隊列後面的隨軍醫師衝到了近前,大吼着:『舉火!幫我舉火!我要看清楚些!』
有人便是急急撿了落在地面上的火把,湊到了近前。
在火光照耀之下,高順的臉色蒼白如雪。
醫師急切的審查着高順的傷勢,而每看一眼,醫師頭上的汗就多了幾顆,臉上的血色也跟着白了一分。
『噗……』
高順噴出了第三口的血。
高順的血沫噴濺到了呂布的臉上,身上,就像是滾燙的火油落下一般,讓呂布不由得哆嗦起來,『伯平,伯平……醫師!你快救他!救他!』
醫師在呂布的拉扯之下晃動着,卻沉默着,臉色蒼白,低頭不語。
『這……不怪他……』高順似乎咧了一下嘴,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因爲疼,『大都護,我沒有……沒有背叛你……』
呂布點着頭,『我知道!我知道!』
是的,呂布他現在知道了。
『大都護……我,一輩子沒……沒求過人……現在我求你……求你一件事……』
『你說,你說!』呂布護着高順,就像是護着一塊易碎的陶瓷。
『回……回家罷……』高順輕聲說着,即便是在此時此刻,家,這個充滿魔力的字眼,依舊能讓他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些別樣的神采,『回家……我,回不去了,你,還可以……回家啊……』
『回家……』呂布愣住了,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他完全沒有想到高順提出的要求竟然是這個。
回家?
高順目光從呂布身上,漸漸的挪到了天空。
星河倒垂。
純淨的星光。
高順向着星河伸出了一隻手。
沾染着鮮血和污泥的手,卻嚮往着最純淨的星光。
可終究是沒能觸及……
就像是那個他已經永遠都回不去的家鄉。
那個在他夢裡幾度出現,如今已經是朦朧的家。
殘瓦。
土牆。
卻讓他心安的地方。
高順呼出最後一口氣,『真想……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