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歐戰軍在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後,決定召開家庭會議。

在歐戰軍家裡,家庭會議是件大事,輕易不召開。歐戰軍有6個子女,即使是在健康橋幹休所的軍職樓裡,這個數目也不算少。何況其中5個子女都成了家,都有了孩子,到齊之後幾近二十口人,光是吃飯就得擺三張桌子。很是壯觀。

當然這不是輕易不開家庭會議的原因。歐戰軍喜歡看到衆多人吃飯的場面,喜歡看到公務員用大籮筐淘米的樣子,更喜歡看到一大鍋肉菜風捲殘雲般消失的景象。這些場面和景象能讓他有一種重回部隊的感覺,恍惚置身在生機勃勃人強馬壯熱血沸騰的氣氛中。他永遠熱愛那樣的氣氛。

歐戰軍輕易不召開家庭會議,是因爲他們的家庭會議,多半是用來解決一些非常棘手的問題,換句話說,是解決一些連他都解決不了的事情。一般來說,家裡的事情他說了算,他的話就是這個家的法律法規。

但這次不行了。最近家裡發生的一些事,讓他感到必須召開家庭會議了。

前兩天歐戰軍在當地晚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一家超市因爲拖欠貨款被查封。他知道小兒子木鑫也經營着一家超市,就特別注意看了一下超市的名字,一看正是木鑫經營的那家,消息的最後一句話是“總經理歐某不知去向”。當時就把歐戰軍氣得拿報紙的手有些抖,衝着老伴兒白雪梅嚷嚷說,我早說過這小子要出事,這下好了吧!拖欠貨款!就算出事你也別跑呀,你有本事你就拿出本事來頂着,跑什麼跑?他要白雪梅馬上把木鑫給他叫回來。白雪梅沒像他那麼氣急,她輕言細語地說,咱們還是先問問清楚再說。她打了個電話給木鑫,木鑫在電話裡滿不在乎地說,那是記者亂寫的,這家超市去年就不在我的名下了,我已經賣給別人了。天大的事和我沒關係。

歐戰軍聽了似信非信,還是在電話裡吼了兩句,他說小六你給我聽着,你要是幹了這種事,就別再進這個家門了!木鑫不滿的嘟囔了兩句,放了電話。

沒想到剛過兩天,又出事了——他的三女兒,他最喜歡的木槿,竟然有了外遇。這都不說了,她還率先提出離婚,要拋棄丈夫。丈夫不同意,她就撇下丈夫孩子從家裡搬走了。

這簡直哪像是他們家裡出來的孩子?這簡直哪像是他歐戰軍的女兒?

歐戰軍聽到這個消息時,真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再地問自己的親家,同時也是老戰友鄭大河:是真的嗎?真是這樣嗎?你沒有搞錯?

鄭大河無奈地說,我怎麼會搞錯?我開始也不相信,我看見鄭義天天耷拉着臉,問他什麼事,他就是不說。後來還是我孫子亞亞說的,媽媽要和爸爸離婚。果然,那幾天木槿就沒有再回家了。我再三追問,鄭義才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本來我是想,看在我們兩家關係的份兒上,看在亞亞的份兒上,叫鄭義原諒木槿。沒想到你家木槿根本不要原諒,鐵了心要離。還說不離就上法庭。

歐戰軍氣得有些發懵,不停地對白雪梅說,她怎麼能這樣?她怎麼能這樣?你給她打電話,問問她還是不是我女兒?問問她還想不想回這個家?

白雪梅不願當着鄭大河打這個電話,她怕把事情搞僵。憑着她對木槿的瞭解,木槿不會這麼冒失和不講理。她小聲對歐戰軍說,你先別那麼氣,也許中間有誤會。等我找個機會問問她再說。

歐戰軍說,這還用問嗎?她連家都不回了。她根本就是卷着鋪蓋捲走人的樣子,還沒離婚呢,就這麼明目張膽,簡直太不像話了!簡直太過分了!這個電話你得打,你不打我打,我不想等,我一定要馬上問清楚。

白雪梅只好給木槿撥了個電話,木槿在電話那頭一聽說是談這個事,冷冷地說了一句:媽,這是我的私事,您就別管了。然後就掛了電話。歐戰軍看着白雪梅意外的表情,更是氣上加氣,他真沒想到木槿會這樣,她從來沒有這樣過。她竟然說不用父母管。她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

好一會兒歐戰軍纔回過神來,他拍着老鄭的肩膀說,孩子出了問題,我有責任,我先向你檢討。你放心,我會處理好這件事的。我雖然老了,可我還是她父親,我就不相信我管不了她,她是我從小管大的。

老鄭無言地點點頭,起身走了。走到門口,他又停下對歐戰軍說,你也別太難爲木槿,也許她也有她的難處,我只是捨不得她離開我們家……

歐戰軍發覺他的眼圈紅了。這讓他難過。在他眼裡,老鄭從來就是個開朗的人。他們當年一起先遣進藏,到甘孜後發生了糧荒,戰士們每天只能吃一些炒青稞粉填肚,沒有肉更沒有蔬菜,以至普遍發生了便秘。當時鄭大河是後勤處長,就帶人上山去找野菜和蘑菇。他立下一個規定,所有的野菜和蘑菇必須由他先品嚐。沒想到頭一天就中毒了,上吐下泄的,差點兒丟了命。但是甦醒過來後,他竟然咧嘴笑着說,這下好了,憋了半個月,這下連肝腸肺都拉出來了,痛快!

老鄭一輩子都是樂呵呵的,一輩子都沒有掉過淚,可竟然被他歐戰軍的女兒氣得傷心落淚。這讓歐戰軍痛心。歐戰軍有些想不明白,木槿也是40多歲的人了,怎麼還會有離婚的心思?孩子都上六年級了,一輩子已經過去一半了。木槿是幾個孩子裡吃苦最少的,既沒有下過鄉也沒有當過兵,高中畢業在家待業一年就考上大學了,大學畢業後分到一家雜誌社當編輯。一直平平順順的。後來由歐戰軍作主,嫁給了老戰友鄭大河的兒子鄭義。結婚也10多年了,從沒聽說過他們之間有什麼矛盾,怎麼突然就鬧起離婚了呢?還有個“第三者”?

歐戰軍想來想去,只能是怪自己把她寵壞了,寵得這麼任性。現在惟一的辦法就是召開家庭會議。讓全家一起來討論評判這件事。他想,就算是自己說不過她,也還有她的大哥和大姐,還有嫂嫂和姐夫,還有弟弟和妹妹,在這麼多人面前,她總不至於不講道理吧?

回想起來,距上次的家庭會議已有3年了。上次的主題是商量老四歐木凱離婚的事。就歐戰軍的本意來說,是極力反對他們離婚的,雖然他對那個兒媳婦不十分滿意,但他不希望他們家裡發生離婚這樣的事。離婚算怎麼回事?等於是打敗仗。他歐戰軍南征北戰幾十年,也被子彈打倒過,也被炮彈掀翻過,什麼時候打過敗仗?再說他那麼喜歡小孫女薩薩,他怕她今後受苦。但最終他們還是離了。因爲兒媳婦所提出的不離婚的條件使他無法接受:她竟然要求木凱轉業回內地,而當時木凱在西藏某邊防團任副團長,他那個團守着東線的主要前線,他乾得很好,並且很快就要提升。這顯然令歐戰軍不能容忍,簡直就是粉碎了他最後的希望:在所有子女中,惟有歐木凱能夠子承父業了。

而且,讓木凱成爲一個優秀的軍官,不僅僅是歐戰軍一個人的願望。當然,這一點他從沒對人說過,這是他和白雪梅心底的秘密,是生者對死者的諾言。儘管他從來沒跟孩子們包括木凱本人說過,但他必須信守並且實現這個諾言。

在歐戰軍的強硬支持下,木凱沒有妥協。女人可以從前線走開,但男人不行。前兒媳婦很傷心,離婚後帶走了白雪梅從小帶大的、他們老倆口非常疼愛的孫女薩薩。這件事令歐戰軍又難過又失望,他對白雪梅說,以後他再也不管孩子們的事了,管不了了。這些年來他儘可能地不去打聽孩子們的事,偶爾聽到點什麼,也儘可能地不往心裡去。實在生氣時,就在白雪梅面前嘆嘆氣,發發牢騷。白雪梅總是默默地聽着,一句話也不說。歐戰軍有時覺得她比自己更難過。他就反過來勸她,說孩子們都是成人了,也許真的用不着咱們了,就讓他們自己去處理自己的生活吧。

但這次這件事,歐戰軍無論如何不能坐視不管了。在他看來,這已經不是一般的生活問題了,也不僅僅是他們家的問題了。它關乎到原則,關乎到友情,甚至關乎到良心。

歐戰軍作出決定後,就叫白雪梅通知所有的子女——除了遠在西藏的老四木凱之外——還有他們的配偶,回家來參加家庭會議,時間定在星期五的晚上八點正。爲了讓會議具有嚴肅性,歐戰軍決定忍痛放棄許久沒有看到的衆人吃飯的熱鬧場面,把會議定在了晚飯後,他還特別讓白雪梅強調必須準時到會,不準帶孩子。

白雪梅對此有些擔心,她太瞭解木槿的脾氣了。這樣大張旗鼓地討論她的婚姻,並且是批評性質的,她能接受嗎?她有些憂慮地對歐戰軍說,咱們這樣做,會不會反而把事情搞僵?木槿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歐戰軍說,搞僵也得開。這麼大的事,我不能不管!我們歐傢什麼時候出過這種事?太丟人了!有個老六在那兒搞自由主義,就夠我心煩的了。沒想到老三也會這樣,一個有文化的人,怎麼這麼管不住自己?

白雪梅見歐戰軍發那麼大火,只好順從他的意思,一個個地給子女們打電話。

大兒子歐木軍接到母親的電話時,正在廠裡參加中層以上領導的會議。他是廠黨委書記。他看到傳呼機上顯出“白女士”三個字,就知道是母親,片刻不敢耽誤地走出會議室給母親回電話,因爲母親是輕易不給他打傳呼的,有傳呼必有要事,有要事必須馬上回。這是他給自己作出的規定。他是長子。

一聽母親說父親星期五晚上要召開家庭會議,歐木軍的語氣就有些遲疑。妻子凌曉西自從他們的寶貝兒子小峰進藏當兵後,就很不願去婆家了。妻子認爲兒子這麼鬼迷心竅地硬要進藏當兵,都是受了爺爺的慫恿和支持,心裡對公公很是不滿。所以近半年來就找各種藉口不去幹休所父母那兒了。

母親聽出他的猶疑,說,你是老大,如果你都不回來,弟妹們就更叫不動了。

歐木軍馬上說,好的,我回來。

母親說,還有曉西。

木軍頓了一下,說,好的,我叫她一起回來。

歐木軍已經習慣於服從父親了。他比其他幾個子女對父親在敬畏之外更多一重尊重。因爲他15歲當兵時,父親還是他的上級。父親做他的上級做了20多年。父親的威嚴遠近聞名。他對他的怕不是一般人的怕,準確的應該說是敬畏,還有幾分崇拜。

木軍不明白家裡出了什麼事,讓父親在沉默了三年之後,又一次召開家庭會議。他想了想,就順手給大妹木蘭打了個電話,想看她知不知道是什麼事。因爲木蘭平時回家的時候比他們別的姊妹要多些。

其實木蘭也是在接到母親電話之後,才知道父親是爲了什麼召開家庭會議的。雖然她要求自己每週回去看父母一次,但這只是一種不帶任何情感色彩的理性要求。誰叫她是大女兒,又是醫生呢。她即使是回去,也只是看看父母身體有無異常,並沒有其他的交流。她不瞭解父母的苦惱,也不向父母訴說自己的苦惱。

不過母親在電話裡還是和木蘭多說了幾句木槿的情況。

木蘭聽明白父親這次召開家庭會議,主要是爲了木槿的婚姻問題,忽然覺得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或者說,有一點點興奮。難道父親真的要批評木槿了嗎?這可是破天荒的。在他們歐家,誰都知道父親是最寵愛木槿的。木蘭對此早有感覺,也有看法。她覺得自己失寵還有些理由,因爲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儘管這一點始終沒有得到證實,但種種感覺都讓她越來越相信這一點。但父親對木槿的寵愛超過了對小妹木棉和小弟木鑫,這就沒道理了。難道就因爲她長得漂亮嗎?這下好,木槿出了這樣的事,出了這樣一件在他們家庭中絕對不能容忍的事,她倒要看看父親怎麼處理。

木蘭和木槿是年齡最接近的兩姊妹,理應關係比較好。但由於父親對木槿的疼愛,加上木蘭對自己身世的疑惑,就疏遠了與木槿的關係。木槿倒是個開朗的姑娘,照樣二姐二姐地叫她。這一二年,她們之間的來往越發地少了。除了春節全家團聚,平時幾乎見不着。木蘭也不清楚木槿到底是因爲什麼離婚,只知道她現在是鐵了心要離。

木蘭在電話裡簡單跟大哥說了一下木槿提出離婚,已經搬出了鄭家的情況。

木軍聽了很吃驚,沉默了一會兒說,怎麼會這樣?

木蘭說,是呀,我也很意外。木蘭又說,其實要說夫妻感情,我和小陳……

木蘭忽然停住了。關於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她從沒跟任何人說過,也不習慣對任何人說,包括她的大哥。她已經習慣自己承受了。

木軍嘆了口氣,說,真是亂上添亂,就放了電話。

木蘭想了想,給小弟木鑫打了個電話。她怕木鑫找藉口不回去,或者很晚纔回去,那樣會更添父親火氣的。電話裡的聲音很嘈雜,一聽就知道他又在外面應酬。木鑫說媽已經通知他了。二姐你放心,媽的話我還是要聽的。木鑫這麼說。幾個孩子中,木鑫和父親的矛盾是公開的。因爲父親反對他做生意,父親說做生意的都沒好人,是個好人做幾年生意也會成爲變節分子。而木鑫偏偏很喜歡做生意,也做得挺成功。他們父子不見就罷,一見必吵。

木蘭放了電話,想,星期五家裡又該熱鬧了。

白雪梅通知了在本市的5個孩子後,很想給遠在西藏的老四木凱打個電話。但她知道木凱此時不在拉薩,他帶着全團外出訓練去了,沒辦法聯繫。這些日子來她非常想念木凱,她已經有兩年沒見着他了。去年休假他沒回來,今年又一推再推。白雪梅有一種感覺,木凱是故意的。是不是離婚的事,讓他對父親母親有了意見?

白雪梅望着窗外灰撲撲的天,想,木凱一定還在太陽下面暴曬着呢。不知又黑成了什麼樣。自打從軍校畢業進了西藏後,木凱就再也沒有白過,再也沒有胖過,再也沒有滋潤過,再也沒有順順暢暢的呼吸過。

有時候她覺得,木凱在高原上守着,是替她在曬太陽。

她非常想念那兒的太陽。

星期五晚上第一個回到健康橋幹休所17號軍職樓的,既不是大兒子木軍,也不是大女兒木蘭,而是老五木棉。

木棉是夫妻倆一起進家門的。女婿小金笑容滿面的,還給父母帶了禮物——兩盒西洋參含片。白雪梅一邊接過東西一邊說,你們買什麼東西,經濟又不寬裕。小金說,再不寬裕該孝敬父母的也不能少了呀。小金雖然文化不高,卻是幾個女婿裡最會說話的。他原來並不太會說話,後來日子過得越來越拮据,人反而變得話多了,而且嘴甜。都說人窮志短,是不是人窮還嘴長呢?白雪梅沒再說什麼,心裡卻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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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梅知道小金帶禮物來並不是像他說的那樣,僅僅是孝敬父母。木棉去年下崗了。丈夫小金雖然留在了廠裡,收入也不高,白雪梅和歐戰軍商量了一下,從不多的存款裡拿出1萬元資助他們,表示父母的一份心意。沒想到小金拿到1萬元後就去炒股,賭博似的指望着短時間內富起來,不料趕上股市低迷,1萬元像泡沫一樣很快就消失了。木棉和他吵了一架,跑回來向母親哭訴。

白雪梅對這個女兒一直有些歉疚。6個孩子中,她的受教育程度和生活狀況都是最差的。她覺得這和自己當初把她送回老家讀書有關係。當時正趕上文革,學校裡停課鬧革命。老師常常不在,她怕她一個女孩子住在學校裡不安全,就把她送回到了歐戰軍的山東老家,託付給了一個遠房親戚。勉強讀了個初中畢業,就送到西藏她爸那兒去當兵。因爲文化低,考護校沒考上,三年之後就復員回來做了工人。沒想到現在又下崗了。

木棉下崗後,他們木材綜合加工廠把一大片閒置的廠區劃出來出租,形成了一個頗大的裝飾材料及傢俱市場,租金比外面低。木棉就有些動心,回來跟母親商量,也想租一個鋪面經營裝飾材料之類,以解決就業問題。她言語中流露出希望母親再資助他們一些錢的意思。

白雪梅覺得從長遠考慮,這個主意還是不錯的,就把歐戰軍叫來商量。沒想到歐戰軍堅決不同意。老六木鑫經商就夠他煩的了,木棉再開店,他覺得彆扭。他一個軍人世家怎麼盡出些生意人?他說木棉你一個複員軍人做這種小生意不太合適吧?木棉辯解說,那怎麼辦?我一個下崗工人,不自謀生路靠誰養活?歐戰軍說,我就不信下崗工人都開店,除了經商就沒別的出路了?我在電視上看到人們還是有許多方式再就業嘛。

歐戰軍說着就覺得心煩。他不是心疼錢,而是覺得他的孩子怎麼能這麼沒出息,動輒就開口要錢,儘管是向父母要,也是很沒臉面的事。

木棉嘟囔說,我就知道你會反對,你從來就不替我着想。

木棉說這話是有原因的。當年她在西藏當兵,考護校成績差了幾分,她讓父親去說說情,父親沒去,她就退伍了。這是他們父女之間的第一個陰影。在木棉看來,如果當初能得到父親的幫助,在部隊提了幹,她哪會有下崗問題?復員之後在選擇就業單位上,父親又橫加干涉,不讓她去銀行而非要她進現在這個國營大廠。所以自己下崗陷入困境,父親是絕對有責任的。沒想到父親不僅毫無歉意,還要干涉她的再就業。

歐戰軍說,什麼叫我不替你着想?我就是看不慣你們這個樣子,一點點小困難就跑回來找父母,一點點問題就開口求人。生活困難?能有多難呢?我就不信。至少氧氣是夠喝的嘛!

木棉氣得說不出話來。“至少氧氣是夠喝的”這句話是歐戰軍的口頭禪,只要他們哪個子女叫苦,他就會這麼說:能有多大困難呢?至少氧氣是夠喝的嘛。以至於現在孩子們有什麼難處,只跟母親說。免得不但得不到幫助,還被他訓斥。但木棉覺得她現在遇到的不是一般的小困難,而是生存問題。要不然

她也不至於開口。可父親還是這麼不當回事,真的讓她很生氣,她覺得父親就是對她不在乎。一氣之下她拉開門就走。白雪梅想把她叫回來,歐戰軍攔住她,說:她要走就讓她走,隨她去。有本事她走到領獎臺上去,讓我光榮光榮。30多歲的人了,還總靠父母,他們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呢!

木棉本來就比較小心眼兒被父親這麼一氣,差不多兩個月沒回家。

白雪梅心裡很焦急,無論歐戰軍怎麼說,她不可能不管,她是母親啊!她自己打電話給木棉,問到底需要多少資金才能租下鋪面經營?木棉賭氣說她不想幹了,大不了一家人喝稀飯。女婿小金卻告訴她,他們幹還是想幹的,但目前不行,打算緩一緩。

白雪梅思來想去,打算悄悄幫他們一把。他們老倆口的確沒什麼錢。本來他們從西藏出來時,是有一些積蓄的,但這些年都被歐戰軍折騰得差不多了,資助老戰友,資助家鄉,資助災區。這方面他來得個大方。眼下他們的收入除了日常花銷,留不下什麼。好在其他幾個孩子,尤其是小兒子木鑫,時常拿錢給母親,當然都是瞞着歐戰軍的。白雪梅把這些錢專門存在一張存摺上,取名叫兒女基金。

白雪梅想,實在不行,就拿這筆錢來幫木棉。

昨天她通知木棉回家開會時,就在電話裡大致說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沒想到木棉心平氣和地說,媽你不要管了,我已經找到工作了。接下來又說,你告訴爸,真是像他說的那樣,再就業的路很多,我現在就同時兼了三份工作。

白雪梅有些意外。

眼下她看着木棉,發現木棉的神色有些疲憊,眼圈發黑,好像沒休息好似的。看來新找的工作並不輕鬆。她悄聲把她拉到一邊問,木棉你告訴媽,現在到底在做什麼?木棉微微一笑說,媽,您就別問了,反正我現在一個月有1千元的收入,比下崗前還多呢,您就別操心了。

白雪梅說,那鋪子呢,不開了?

木棉說,等我攢夠了錢,還是要開的。但我肯定不會再向你們開口了。我知道爸爸覺得幾個孩子裡我最沒出息,不如哥哥姐姐,也不如弟弟。但這回我一定要讓他看看,我也有能力解決好自己的問題,不給他添麻煩。

白雪梅聽着心裡有些難過。看來孩子們對他們的父親都有一種牴觸和不滿。她很想替歐戰軍作些解釋,又不知從何說起。

這時門鈴響了。

門鈴響準是老六,只有他永遠不會帶父母家裡的鑰匙,先是給一把掉一把,後來索性就不要了,回家就按門鈴。

白雪梅打開門,果然是老六木鑫。木鑫叫了一聲媽,還很西方地擁抱了一下母親。本來木鑫和母親是比較親近的。因爲他最小,在母親身邊呆的時間最長。可是他的生活方式讓歐戰軍很不能接受,父子倆頻頻發生衝突,他就不願再回來了。除非母親開口叫他。

木鑫是個極聰明的孩子,高中一畢業就考上了大學。這本來讓歐戰軍很自豪,可他的心思卻不在做學問上,大三時就投入經商大潮了,和一個同學從成都運了一批啤酒去拉薩,居然小小的賺了一筆,卻讓他的老爸大大的生了一場氣。但他不思悔改,畢業後索性放棄原來的化學分析專業,辦了一家公司。十幾年來去過深圳,去過海南,去過北海,做過房地產,做過廣告,做過貿易,不一而足。幾年前他所經營的房地產公司終於上了路,開始大賺其錢。歐戰軍一直自責是名字沒給他取好,取了個金上重金的名字。

由於錢太多,婚姻就成了問題。眼看着35了,還是一個人晃悠。當年歐戰軍30歲了還沒結婚,是因爲鬧革命,一仗接一仗的打,從東到西,從北到南,顧不上成家的事。可木鑫並不是這樣。這些事白雪梅從來都是瞞着他的,但他還是間接地知道一些,心裡很是生氣。眼下他總算有了一個固定的女友,比他小10歲。天天住在一起,仍沒有結婚的意思。有一回木鑫居然開玩笑說,自己和父親最像了,第一結婚晚,第二娶一個比自己小10歲的女人做妻子。氣得歐戰軍差點兒沒跳起來揍他。

木鑫之後是木蘭。

木蘭永遠是那個樣子,神情淡漠,臉上說不清是在笑還是沒有笑。她叫了一聲媽,然後一一和幾個兄妹打招呼,像個主人似的,給他們倒茶拿菸缸什麼的。在這方面,她總是很周到。從小她就這樣,悄無聲息的,似乎有她不多,無她不少。

木軍夫婦是八點鐘準時到的。他們在外面吃的晚飯,算是過了個週末。木軍在吃晚飯時給妻子作了工作,所以凌曉西還是來了,並且和往常一樣叫了一聲媽。這讓白雪梅心裡踏實了一些。她馬上問小峰有沒有信?曉西說有。白雪梅說怎麼樣?曉西說還行吧。她似乎不願多說,看來心裡還是有氣。其實白雪梅在小峰去西藏當兵的問題上,也是投了贊成票的。但小峰畢竟不是她的兒子,隔着一代,所以兒媳婦生氣她能理解。

現在就只有中心人物木槿沒有到了。

白雪梅心裡着急,她怕木槿任性不來,就跑到樓上悄悄地給她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想來她已經出門了。她又給她打了個傳呼,催促她快一些。

木鑫的確像個商人,他掃視了一下家裡,覺得惟一能夠和他聊聊眼下經濟形勢的就是新光電子廠的黨委書記大哥了,他就坐到了大哥身邊,三兩句就談到了他們廠裡的經營情況。木軍也就把廠裡的困境對他說了一番。木鑫沉思了一會兒,說,大哥如果信得過我,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木軍虛心請教,兩人就找了間屋子細談起來。

8點10分時,木槿終於到了。

白雪梅鬆了口氣。她知道遲到10分鐘還屬於歐戰軍能夠容忍的範圍。

木槿的表情並不像木蘭想得那樣悲傷或者生氣,仍是笑吟吟的。當然,比之過去,眼底畢竟有了些陰影,而且,面容上也有幾分憔悴。原來木槿是這個家裡的陽光,只要她回來了,老爸老媽的臉上就亮亮的。可現在,她竟然給父親的臉上布上了陰雲,出現了需要召開家庭會議的問題,這是他們幾姊妹誰也沒料到的。

大家還是客客氣氣地跟她打了招呼。她的丈夫小鄭沒有來,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誰也沒去問。

歐戰軍走下樓來,坐到客廳中間那個他常坐的位置,子女們立即噤了聲,家庭會議就算開始了。雖然比通知的時間晚了10多分鐘,但歐戰軍並沒有就此說什麼。木鑫想,如果遲到的是自己,肯定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歐戰軍清了清嗓子,環視了一下客廳,說,我們這個家如果所有的成年人都到齊的話應該有14個,今天只到了9個。

凌曉西插話說,到齊應該有15個,我們小峰也算是成年人了。

歐戰軍稍稍愣了一下,接着自己的話往下說:木凱他們就不說了。木蘭,小陳怎麼沒來?

歐戰軍叫自己的女婿永遠都是小陳、小鄭、小金。

木蘭說,他今天晚上有手術。

歐戰軍皺皺眉頭:週末晚上也有手術?

木蘭不再作解釋,臉上仍是那種漠然的表情。

歐戰軍又轉頭問木槿:小鄭呢?

木槿愛搭理不搭理地說,我怎麼知道。

歐戰軍的臉一下拉下來。白雪梅在一旁輕聲說,是我沒有通知他。我想這一次他還是不參加爲好。

歐戰軍想了想,沒再問下去,說:9個也行啊,也是多數,是不是?他勉強笑了笑,想活躍一下氣氛。但卻笑得有些淒涼。

木軍想輕鬆一下氣氛,打趣說,9個是單數,好表決。說完他有些後悔,看了木槿一眼,還好木槿沒在意。

歐戰軍繼續說,咱們這個家,已經很久沒開家庭會議了,自從3年前木凱離婚,我就想再也不開家庭會議了,再也不管你們的事了。我已經是快80歲的人了。該退出歷史舞臺了。可是最近咱們家發生了一件事,我不說不管,心裡實在難過。昨天夜裡我幾乎一夜沒睡,事情儘管出在你們孩子身上,我也是有責任的,這些年我對你們過問的比較少了……所以,我要請你們原諒,我說話沒有算話,又開家庭會了。我希望你們耐心一些,再給我一次說話的機會。

子女們聽父親這麼說,都有些不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木軍首先說,爸,您批評教育我們是應該的,別這麼說。

木棉的丈夫小金也說,就是,您教育我們是爲了我們好。

其他人也都說,是啊,是啊,爸您有什麼話就儘管說吧。

只有木槿彆着臉看着牆上的掛曆不出聲。

歐戰軍看着她,沉默着。

白雪梅見歐戰軍沉默,知道他在剋制自己。這個時候他需要她站出來。她就接過話說,今天把大家叫回來,是有好些事想和大家商量。咱們這麼大個家,這麼多的人,應該時常地交流一下情況,你們兄妹之間也該互相多關心關心。比如說木棉下崗再就業的事,木鑫做生意的事,還有木槿的事。

大家聽了很意外,連木棉本人也有些意外,和丈夫對看了一眼。

其實這前兩件事是白雪梅臨時加上去的,她想沖淡原來的主題。不想讓木槿太難堪。木槿看出了母親的心思,一直彆着的臉低了下去。

白雪梅說,木棉下崗的事可能你們都知道了。他們一家三口只靠小金一個人的收入是不夠的。

木棉說,媽,我不是告訴你我找到工作了嗎?

小金連忙制止她說,木棉,你讓媽把話說完嘛

白雪梅說,木棉他們夫妻倆想租一個鋪面搞經營。他們算了一下,需要2萬元資金,但是他們自己湊不夠,短缺1萬。

白雪梅頓了一下,沒有把原來給過他們的那1萬說出來,接着說:我和你們父親覺得這是一個自謀生路的辦法,決定支持他們一筆錢。但是這筆錢並不是我和你父親的,我們已經沒有什麼積蓄了。這筆錢是這些年來你們幾個孩子孝敬我們的,我一直沒有用,都存下來了。所以我想應該告訴你們一聲,相信你們能理解。

大家對這件事毫無思想準備,聽了母親的話面面相覷。

歐戰軍也有些意外,不滿地看了木棉一眼。木棉敏感地察覺了,說:我不要,媽。我說過我現在不需要。就是將來真的要開店,我也會自己掙夠資金的,不用家裡的錢。

小金說,你看你,這是媽的一片心意嘛。

木蘭說,給你你就拿着,賭什麼氣嘛。

木棉覺得二姐的話有些刺,更堅決地說,我肯定不要。我自己能掙。

木鑫忍不住說,五姐你就別犟了,你現在那個掙法,要掙到哪一年纔夠?再說你現在做的那些工作我看着就難過……

木棉打斷他,小弟,不要說!

木鑫住了口。大家都覺得有些蹊蹺,木棉好像有什麼事瞞着家人。

木棉緩和口氣說,掙到哪一年算哪一年。爸不是說了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困難,至少氧氣是夠喝的嘛!

歐戰軍眼睛一瞪:你說什麼?

白雪梅心裡越發地憂慮,她不希望再爲此爭執下去了。她轉移話題說,木棉的意思,是說她能自己克服困難。但是我想,我們一家人還是應當互相幫助。木軍你說呢?

木軍說,媽,幫助木棉是應該的。但不應該由你們老人拿錢。你們的生活並不寬裕,你看你平時什麼都捨不得吃捨不得穿,苦了一輩子也沒享過什麼福。我提個建議——木軍轉頭看曉西一眼,又看看弟妹——我們幾兄妹每人拿一些錢出來幫助木棉,不要讓爸爸媽媽拿了。

木槿首先表示同意,說沒意見。

接着是木蘭,也說沒意見。

只有木鑫不說話。

木軍說,小弟,你怎麼樣?

木鑫笑了笑,說,其實五姐需要的這筆錢,我一個就可以拿。說句你們不愛聽的話,我少辦一張會員卡就夠了。我早就想幫五姐了。只是爸爸總嫌我的錢不乾淨,我就不好意思自討沒趣了。

歐戰軍本來聽見幾兄妹這麼互助還得到幾分安慰,聽見木鑫的話一下子氣起來,說,你以爲離了你的錢就不行了嗎?你不拿我拿。

木鑫辯解說,我並沒有說不拿,我的意思是我一個人拿就行了。

歐戰軍說:不必,我們看重的不是錢,是情義。

木鑫有些生氣地說,難道我就沒有情義了嗎?我是靠自己的能力掙的錢,又沒貪贓又沒枉法,就怎麼不對了?

歐戰軍說,你少在外面給我丟人現眼就行了。

白雪梅聽出歐戰軍的意思,說:木鑫,你也順便把報紙上登的那件事說一下,免得家裡人爲你擔心。

木鑫看他父親一眼,沒好氣地說:那消息是弄錯了的。那家超市本來就是股份公司,我不過入了股,本來想幹好了就全盤過來,後來看看沒什麼前景,就賣掉股份撤出來了。出事的時候法人早就不是我了,那些記者沒調查清楚就亂寫,他們報社的頭頭已經向我道歉了。不過,即使是真的也沒什麼大不了,生意上的失敗是難免的。誰能保證永遠是贏家?

歐戰軍聽了解釋,也不再搭理他,轉頭對其他人說:木棉的事就這麼定了,木軍,木蘭,木槿,木凱,再加上我,每家出一份。

木鑫說,你就忍心要二哥出?他在西藏已經夠苦的了。

歐戰軍說,這不用你操心!

木棉看父親爲她的事和小弟發生衝突,再次說,算了算了,大家的心意我們領了。開鋪子的事以後再說。我現在真的有工作,有穩定的收入,爸媽你們不用替我擔心。

歐戰軍不容分說地把手一揮:這件事已經決定就不再談了,現在討論下一件事。

氣氛一下又緊張起來。

木槿看看大家,笑了一下說,是不是輪到我了?先由本人陳述一下事情的經過?

白雪梅看她一眼,說,木槿,這樣的事,你就別再開玩笑了。

木槿說,我開玩笑?我哭都來不及呢。是你們硬要出我的洋相,開什麼家庭會議,這和宗法祠堂的堂審有什麼區別?這本來是我的隱私,憑什麼要擺出來讓大家討論?

木蘭沒想到木槿一上來口氣就這麼硬。她想,到底是木槿,換成別人,誰敢?

歐戰軍瞪着眼說,別動不動就用隱私來掩蓋你那些……你那些不好的行爲。

他本來想說“醜事”的,終於說不出口。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你看看你把鄭伯伯和林阿姨氣成什麼樣子了,兩個人都犯病了。哪有你這樣做媳婦的?

木槿說,誰叫他那麼沒出息的?這麼大的人了,這種事還要跟父母講,好像還沒長大似的。我這麼多年了,有苦有難跟誰說過?我不都是一個人承受的?夫妻間的事就該由夫妻自己解決嘛。

歐戰軍沒想到木槿絲毫不認錯,口氣還這麼衝,火氣漸漸上來了:不對!你那些事不僅僅是你們夫妻間的事,它已經超過是非界線了,我們做長輩的有責任管!

木槿也火了,說:管管,就是你管出來的問題。當初要不是你非要我跟他結合,哪會有今天的事!

歐戰軍愣了一下,說,怎麼,你還嫌小鄭不好?人家小鄭哪點不好?一個黨員幹部,事業有成,你還要怎麼樣?而且出了這樣的事,人家也沒有和你大吵大鬧你還想怎麼樣?不要以爲自己是個大學生,是個編輯就不得了了!

木槿臉色煞白,一時說不出話來。

木鑫看不過去了,替姐姐嘟囔說:感情上的事,哪有那麼簡單。

木蘭也說,還是讓木槿把話說完吧,她肯定有她的難處。

歐戰軍一看姊妹們還向着木槿,氣得大聲吼道:我還沒讓你們發言呢!

子女們一怔,不再吭聲了,但神情顯然是不滿的。白雪梅沒有說話,端起水杯遞給歐戰軍。歐戰軍接過來,咕嚕咕嚕地直往下灌,好像在滅火。

白雪梅說:木槿,你爸的意思,不是說你和小鄭就不能離婚。真的沒有感情也可以離婚,木凱不是離了嗎?他只是希望凡事好好商量,別鬧不愉快。你爸和小鄭他爸,是幾十年的老戰友了。你要理解你爸的心情。再說小鄭也是個老實人,好好商量解決不行嗎?

木槿聽出母親是在幫她說話,一種委屈的感覺頓時涌上心頭,大滴大滴的眼淚滾出了眼眶,哽咽着說:如果好好商量能解決問題,我哪會拖到今天?他死活不離,難道我就這麼被他耽誤一輩子?過去我總是替別人想,一忍再忍,現在我要替自己想想了……我才43歲,我還有半輩子要活,我不想這麼湊合下去,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力。

木槿的話讓一家人都感到驚詫。

白雪梅看着木槿,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其實幸福不幸福,只是一種感覺。並且這種感覺是會變化的。也許你現在覺得你和小鄭之間沒有感情,將來會有的。

木槿大聲說:不。永遠也不會有。我從來就沒愛過他。媽,也許你覺得沒有愛情也能在一起生活,可是我不行。當初你和爸是因爲戰爭年代,沒辦法,靠組織介紹,爲什麼還要在我們這一代身上延續你們的悲劇?我可不想像你這樣活一輩子!

歐戰軍按捺不住地拍了一下桌子:不許這樣和你母親說話!你母親怎麼了?她這輩子怎麼了?她比你們誰都活得好,活得清白正直!

木槿忽地一下站了起來,說:爸,媽,對不起了,既然你們要把我叫回來談這件事,我今天就要把所有的話說出來,我已經憋了很多年了!當初你們只知道按你們的意願行事,把我許配給他,你們從來就沒問過我生活是不是幸福,你們只希望我給你們爭光

,好讓你們在外人面前臉上有光:我們木槿是大學生,我們木槿是編輯,我們木槿的丈夫是處長……你們只盼望我不要出麻煩,不要給你們丟臉,可是你們替我想過嗎?你們誰關心過我?這麼多年來我到底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你們想過嗎?我每次回來總是在你們面前強裝笑容,可多少次我一個人在家裡哭得頭痛欲裂,你們有誰知道?現在我終於下決心要開始新生活了,終於下決心改變命運,不管你們是否支持,我的決心都下定了。你們不必費心討論了,哪怕離婚後的生活是下地獄我也要離!

木槿說完這番話,抓起自己的包拉開門就往外衝。

木軍驚慌地跟着站了起來,叫了聲“木槿”,不知如何是好。妻子曉西一把將他按回到座位上,自己站起來追出門去。

歐戰軍完全沒有料到女兒會如此剛烈,呆怔在那裡,大口大口氣的喘氣。白雪梅覺得萬箭穿心,女兒的話把她的心攪得鮮血淋漓,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目光呆呆的。

木蘭站起來,走過去爲父親和母親添了些水,同時小聲勸慰說:爸,媽,你們別太生氣了。木槿她就是這樣的,氣過了她會認錯的。木軍也附和道:爸,媽,原諒妹妹吧,她現在情緒不好,說話可能有些過激。木鑫悶頭抽菸。儘管他對父親有一肚子意見,可還從來沒把父親氣成這樣過。他能把生意上的對手氣得上吊,可他從來不敢這樣對待父親。

過了一會兒,曉西把木槿帶回屋來了,木槿在劇烈地抽泣着。

歐戰軍看着她,又看看其他孩子,大家都低頭不語。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說,你們好像對我的意見很大。好吧,既然木槿已經開了頭,今天你們就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吧,我保證不發火,保證耐心的聽你們說。怎麼樣,從木軍開始?

木軍連忙搖頭。曉西看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麼,木軍拽了一下她的衣襟。

木蘭心裡笑了一下,想,有什麼好說的?說了有什麼用?

木棉夫妻倆互相看看,不知所措。木棉知道這樣的事,是輪不到他們發言的。他們今天晚上回來完全是應付。木棉想,木槿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自己的工作又體面又有錢,丈夫大小是個官,還想怎麼樣?要是她也像自己這樣下了崗,我看哪還有什麼心思談情說愛?

這時,木鑫按滅了菸頭開口說話了。大家都有些意外,但似乎也都有些期盼。木鑫笑笑說,看來哥哥姐姐們都開不了口,那我就來說吧,反正我怎麼做爸都不滿,索性說出來痛快些。爸,儘管你革命了一輩子,爲黨和人民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我要坦率地說一句,你是個自私的人!

木蘭心裡一驚:這木鑫也來得太猛了。

木軍索性叫起來:木鑫,你怎麼這麼說?!

歐戰軍沉着地說,讓他講。

木鑫說,大哥,二姐,你們放心,爸已經表態了,今天不發火。爸是老革命,我研究過,老革命和咱們生意人不一樣,老革命說話算話。爸,我說的自私,是指你在對待我們子女的問題上。對革命事業你肯定是大公無私的。這麼多年來,你不管我們的前途如何想法如何,一切都只從你的立場出發考慮問題。大哥他們就一個孩子,你非要讓他進藏當兵,好讓你在老戰友面前炫耀,你家有三代西藏軍人。好讓你自豪地對自己說,我這一輩子沒有改變,我的兒女們他們也不會改變。

木軍無力地說:小峰當兵的事,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我也同意的。

木鑫說,大嫂,是這樣的嗎?

曉西搖搖頭,眼圈馬上紅了。

木鑫接着說:我二哥木凱,你寧可讓他離婚,也不讓他離開西藏,就爲了讓他繼承你的所謂事業。木棉當年考護校,只差幾分,你只要幫她說一句話,她何至於今天成了下崗工人?下了崗她想開個鋪子搞經營,你覺得不光彩不讓她開,可你知道她現在在幹什麼嗎?她每天是怎麼生活的嗎?

木棉製止道,木鑫你不要說。

木鑫頓了一下,說,我只說一句,木棉現在過的是非人的生活。

歐戰軍說,胡扯八道!現在又不是奴隸社會。

木鑫不理他,繼續說,現在二姐要離婚,你又覺得給你丟了臉,不問青紅皁白就批評就阻攔。我相信二姐離婚肯定有她不得已的理由。

木槿把頭深深埋進了手心。

木鑫說,至於我,就更不要說了,怎麼做你都不滿意。我真不明白,我們黨都以經濟工作爲中心了,你一個老黨員怎麼這麼轉不過彎來?我每年爲國家納的稅比我們全家人加起來還多幾百倍。毫不客氣地說,爸,國家付給你的養老金,那中間就有我的份子。我怎麼就沒爲國家作貢獻了?說到底,就是因爲沒能替你臉上爭光,你最看重的是仕途,惟有做官了你才欣賞,才高興,才覺得光榮。對不對?可你知道我們是怎麼想的嗎?你知道我們到底該怎麼活纔是我們自己嗎?我們——大哥,二姐,三姐,小峰,四哥,五姐,我。你知道嗎?爸?

白雪梅終於忍不住了,叫道:木鑫!

歐戰軍攔住白雪梅,說,讓他往下說。

木鑫看看母親,說,沒有了。

客廳裡陷入了沉默。

久久的沉默。

好一會兒,歐戰軍終於擡起眼來,依次看了看幾個孩子,揮揮手說:散會吧。

歐戰軍經歷了第二個不眠之夜。

家庭會議出現這樣的結局,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當初老鄭來找他告狀時,他覺得他出面來管這件事是天經地義的,至少在他們家裡是最正常不過的,他當時就跟老鄭表態說,他一定要把女兒教育過來。

沒料到不但木槿不服他管,別的孩子也對他有這麼多的意見。木鑫的話句句都刺在他的心上,讓他覺得疼痛難忍,讓他覺得呼吸困難。

不是說他受不了批評,不是。而在於這些批評他的人,都是他最愛的孩子。他愛他們,他怎麼能不愛他們呢?這6個孩子,每一個孩子都來之不易,每一個孩子的出生成長,都有一段難忘的經歷深刻在他記憶中。捫心自問,他對六個孩子都是滿意的。即使是老六木鑫,他也知道他在本質上是個好孩子,是個絕頂聰明的孩子,能幹上進的孩子。他之所以常常板着臉,只是希望他更好,希望他們更好。

可是孩子們卻認爲……他自私……

當木鑫說出那樣的話時,並沒有人出來反駁他。連妻子也沒有說話。這是怎麼啦?

歐戰軍覺得覺得自己從來都是一個堅強的人,可今天不知怎麼了,心裡纏繞着一種無法擺脫的悲傷和沉重。他想是不是自己真的老了?經不住打擊了?他這一輩子,從來都活得非常開朗,非常自信,無所畏懼。他爲自己具有這些品質而驕傲,爲此更加開朗和自信。

但木鑫的話就像一把利劍,忽地挑開了深埋在他開朗自信之下的憂傷,讓他忽地感到一種陌生的難過,難過得不能自制。

他真的自私嗎?他真的爲了自己的名聲而不顧孩子們的前程嗎?

就說木槿,歐戰軍一直以爲他給她找了一戶好人家。老鄭夫婦的人品他是非常信得過的,而鄭義那個孩子,也是他看着長大的。從部隊轉業回來後分在市委機關工作,爲人誠懇,穩重,又謙虛好學,很快就當上了處長。歐戰軍一直認爲三個女婿裡屬他最好,還爲此感到欣慰。因爲木槿的幸福對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要說遺憾的話,那就是小鄭的身體不太好。那是從小生活在西藏造成的。按他的想法,木槿應該更加好好地照顧他纔是。沒想到木槿會這樣做……

再說小峰,這孩子是自己提出要進藏當兵的。是,在這個問題上,歐戰軍是他堅強的支持者。他確實因此而高興和自豪,但他是爲了自己嗎?不是啊!

至於木凱,他們的婚姻出了問題,即便他調回來也未見得能挽回,爲什麼要爲這樣一個不願意和他肩並肩站在一起的女人放棄前途呢?木凱是應當守在那塊土地上的。他從祖國那裡莊嚴地領到了那份責任,他領到了就沒有理由放棄。而且他相信,沒有他這個父親的支持,他也不會放棄。

木棉當年沒考上護校他沒去說情,這是他一貫的原則。他的原則和麪子沒關係。

惟有木鑫,歐戰軍承認對他有些偏見。可他平時多訓他一些,是怕他在生意場上犯錯誤,那是個容易犯錯誤的地方。就像一個新兵蛋子,一打起仗來總是不如老兵那麼成熟一樣。

他們並不懂他,不真懂。

歐戰軍大睜着眼睛平躺在那兒,他睡不着時,從不翻來覆去,只是悄無聲息地躺着。

他又想到了妻子。看得出妻子今天也很難過,不知她心裡怎麼想的。她難道也同意孩子們的看法?不,不會的。她今天沒有說太多的話,是不希望自己和孩子們搞僵。但他還是有些埋怨妻子。妻子應當明確無誤地站在他這一邊,因爲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還有誰能分擔他心底的痛苦和沉重的往事呢?

這麼想的時候,歐戰軍又覺得自己不對,怎麼能這樣想呢?難道自己對妻子不滿嗎?沒有,他從來沒有對妻子有過一丁點兒不滿,如果有不滿,那也是對生活的不滿。不不,他對生活也沒有不滿,他知足。回想這一輩子,他沒有什麼遺憾。他戎馬生涯一輩子,還擁有了一個好妻子。那是生命中惟一長久地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是不用看也知道她在那裡的人,是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會堅定信賴着的人。他永遠心疼她,像丈夫對妻子般的心疼,像兄長對小妹般的心疼,甚至像父親對女兒般的心疼。妻子跟着自己過的這幾十年,吃了許多苦,卻沒有任何怨言,還給自己生養了那麼多孩子,讓他們歐家有着如此旺盛的血脈。

可是今天怎麼了?爲什麼他的心裡總是充滿憂傷?

歐戰軍聽見妻子坐起身來,擰亮了檯燈。他問,你也睡不着嗎?

白雪梅看着他的後背說:我看,有些事,該告訴孩子們了。

歐戰軍說,爲什麼?

白雪梅說,不然的話,他們有太多的誤解。

歐戰軍說,是不是你也認爲他們說的有道理?

白雪梅說,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希望,他們能理解你,理解我們。

歐戰軍固執地說,難道他們知道了過去那些事情,就能理解我們嗎?不,他們根本理解不了。頓了一下他又說,我也不需要他們理解。

白雪梅說,我需要。

歐戰軍不滿地翻了個身,面朝牆壁,重複道:我不需要。

一夜憂傷之後,歐戰軍照常迎來了黎明。

儘管一夜未閤眼,歐戰軍還是準時起來了。幾十年來,無論什麼情況,歐戰軍從沒有在牀上耽擱過。

一出小樓,他就以急行軍的速度開始步行。這並不是他有意爲之,實在是除了這種步伐,他走不出其他步伐。幹休所的大門外,是一條新修的公路。凌晨的時候還算清靜。他就沿着這條路往西走,也就是往城外走,他很喜歡這條路。喜歡的原因,是因爲這條路通向一個路口。路口上有個路牌。路牌上寫着四個讓他永遠心動的大字。每次他都會在那個路牌下站一會兒,然後再返回。這時候正好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的時間,他就打開手上的小收音機開始聽節目。回到幹休所正好聽完。

每天如此。

因爲是星期六,幹休所的院子裡還冷清着。一些和歐戰軍有着同樣習慣的老頭們已經起來了,歐戰軍和他們打過招呼,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門,走上那條已走過上千遍的公路上。與往常不同的是,他覺得今天有些頭昏。但他沒當回事,他很信任自己的身體。

呼吸着郊外新鮮的空氣,歐戰軍想起了50年前。那時候他們剛從北方進入四川,對四川那溼潤的空氣、那冬天也綠着的田野十分欣喜。記得當時他帶着部隊去川南小城駐紮,一路上戰士們高興得跟什麼似的。對將要在天府之國安營紮寨感到無限欣喜。可是幾天後,他們還沒來得及走到目的地,任務就突然改變了。他們沒能留在天府之國,而是奉命去了西藏。就是從這條路開始,他們踏上了進軍西藏的艱難道路。

西藏。這個真正的天堂,歐戰軍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這輩子會和它結下不解之緣。在他的生命裡,西藏的風是香的,西藏的水是甜的,西藏的雪是潔白無暇的,西藏的山是頂天立地的。他的血液中還流淌着藏族人民的鮮血,他是西藏的義子啊!

當然,因爲他,他的妻子和孩子們,也和西藏結下了不解之緣。想到妻子和孩子,他心裡又沉沉的。妻子說,有些事情,該告訴孩子們了。也許妻子是對的,告訴了他們,他們就不會有那樣多的抱怨了,用妻子的話說,就可以理解他們了。可是……

告訴了他們,他們就真的能理解嗎?

半小時後,歐戰軍走到了路口,他又站在了那個路牌下面。公路上,一輛輛汽車飛馳而過,沒人注意到這個在清晨孤中獨行走的老頭。他擡起頭來,望着藍色牌子上四個白色的大字:川藏公路,心裡又剋制不住地激動起來。

他太熟悉這條路了,他知道這條路上的每一個城市,每一個小鎮,每一座山,每一條河,甚至每一座橋,每一棵樹。邛崍,名山,雅安,天全,康定,道浮,爐霍,甘孜,然後就進入了青藏高原,進入了那片廣袤而又神秘的高地。他怎能不熟悉這一切呢?他是一步一個腳印走過去的呀。跑馬山,二郎山,折多山,雀兒山,瓦合山,丹達山,怒貢拉山……無數座終年積雪的高山,也是他們一步一步翻越過去的呀。在這通向天堂的漫漫旅途中,有着他多少刻骨銘心的記憶啊!

每次看到這個路牌,他就會想到一串數字,4963。這不是一串普通的數字,這是當年修築川藏公路時,犧牲在這條路上的官兵的數字。他們是他的戰友,他的兄弟。是這4963條生命,以及無數人的鮮血和汗水,鋪就了這條通向世界屋脊的路。

難道孩子們知道了這一切,就能理解他和他們嗎?他不敢肯定。

但他此刻多麼希望孩子們能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仰望這路牌,多希望再次從這裡出發,走向那個他靈魂中的天堂。

歐戰軍忽然感到呼吸困難,頭昏得更厲害了。他默默地轉身,返回。他的行進速度一下慢了許多。他想可能是一夜沒睡的原因。他頭一回吃力地、緩慢地走回家。

回家的路很長。似乎比走進西藏的路還要漫長。

早飯後歐戰軍坐下來看報,白雪梅給他泡了杯茶,然後也在一旁坐下看報。按以往的習慣,她上午是要出門的,去活動中心轉轉,或者去閱覽室看看書。但今天卻沒有。歐戰軍想,大概她昨晚也沒休息好。或者是她有話要對自己說。

但白雪梅只是坐在那兒,沒有說話。她把茶几上的報紙理來理去,卻沒有拿起一張打開看。顯然她沒有心思。她的心思已被孩子們的話攪亂了。

歐戰軍拿起一張《西藏日報》,但好一會兒也沒看進去。頭越來越昏了,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他想跟妻子說說話,說說昨晚的事。他想說,你要是想把過去那些事告訴孩子們,那你就告訴吧。可是從哪裡說起呢?木槿的事也說嗎?木凱的事也說嗎?他真不想讓他們知道。他們知道了,會不會更生他的氣呢?

歐戰軍放下報紙,想跟白雪梅說話,卻張不開嘴。他的眼皮沉得像兩扇被人用力關上的大木門,他怎麼頂也頂不開。

是誰在外面用力推?是誰要關上他的大門?

歐戰軍盡全力抵抗着,但外面那股勁兒太大了,他終於有些敵不過了。他鬆懈下來對自己說,要不先關上門睡一會兒吧,只睡一會兒。然後再和妻子談……和孩子們……談……

於是他對妻子說,我先睡一會兒。

但他的話離開大腦後變成了鼾聲。非常均勻的鼾聲。那是一種徹底放鬆下來、輕鬆坦蕩的鼾聲。那鼾聲像發動機的轟鳴,像機翼的振顫,像劃過天空的氣流聲,伴着他高高的飛翔起來。

歐戰軍夢見自己飛起來了……

他輕鬆地在雲中穿行,雪白的雲朵託浮着他。他感到無限欣慰,自己還能飛。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以爲自己不能飛了。他想飛,因爲那片讓他魂牽夢繞的土地只有飛翔才能抵達。他飛過大海,飛過故鄉,飛過曾經金戈鐵馬的戰場,最終飛臨到他離別了許久、夢想了許久的天空,那裡燦爛的陽光讓他抑制不住地想流淚……

西藏西藏,我的老夥計,我是多麼想念你呀。我離開得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我原本是你懷裡的一座山呀,我多想重新回到你的懷抱呀。

他繼續飛着,飛過金沙江,飛過雀兒山,飛臨茫茫雪域之上,他在那裡見到了老王,見到了小馮,見到了辛醫生,見到了蘇玉英,見到了尼瑪……他大聲地對他們喊着,我回來了!我回來看你們了!

老王拉着他的手高興地說,老夥計,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些年了!

蘇玉英急切地問:我的虎子怎麼樣了?

他說,我就是來告訴你們的,虎子他好好的,他早已長大成人,他的兒子都長大成人了,你們已經做爺爺奶奶了。

老王和玉英開心地笑了,說,真好。我們沒有白等。

他也開心地笑了,說是呀是呀,我們都沒有白等。

玉英說,你來了,小白她怎麼辦?

他快樂地說,她也會回來的。我在天堂等她。就像你們等我一樣。

歐戰軍睡着了。

他的生命在夢中飛翔。

他飛回到了生命開始的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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