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來說,很多事情都是在過去很久以後,我才明白的。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爲什麼當我身臨其境時,常常渾然不覺?
比如我和辛醫生,我們一次次地相遇,一次次地分離,卻毫無感覺。直到第三次分離之後又重逢時,我才隱隱地明白了些什麼。我想這個人和我,一定有一種特別的關係吧。爲什麼他總是讓我感到親切,感到溫暖,感到快樂?爲什麼我一看到他,總是禁不住獨自微笑?
在漫長的進軍路上,他像一縷陽光,靜悄悄地暖在我的心裡。無人知曉。
我們的初次見面幾乎是一晃而過,沒留下任何痕跡。第二次相遇也很平常,就像秋雨遇見了落葉。
我是在部隊將要離開甘孜時,與他相遇的。
爲了能夠順利地進軍西藏,離開甘孜時,上級要求我們所有進藏人員進行體檢,凡是心臟有問題者必須留下。雪域高原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那天下午,我和吳菲劉毓蓉她們一起來到河灘邊上的師衛生隊,等待體檢。等待時,我的心裡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心臟有問題,通不過。因爲心虛,我就一個勁兒朝後靠,讓吳菲和劉毓蓉先檢查。
我站在後頭往前看,看見一個醫生埋着頭,在仔細地聽着面前那個人的心臟。一頭濃密的黑髮在陽光下發着亮光。他擡起頭來笑笑,向面前的人說着什麼。我看見了一張與濃密的黑髮十分相稱的英俊的臉,最多20歲。不像個大夫,倒像個學生。他的笑容燦爛明朗,像高原上的太陽,沒有一絲雲彩的遮擋。我當即對他有了幾分好感。我想,這個醫生一定很好說話。萬一有什麼問題,我就向他求情,他一定會幫我的。
輪到我了。我發現已經檢查完了的吳菲在一旁朝我笑,還眨眼。我想怎麼啦?我有什麼不對勁兒嗎?吳菲什麼話也不說,指指醫生,拉上劉毓蓉就跑了。
我轉頭去看醫生,醫生朝我笑笑,就像對一個認識的朋友那樣,很親切,很隨意。但那雙明亮的眼睛忽然照亮了我的記憶,我覺得我在哪裡見過他。我這個人有個毛病,總是記不住別人的模樣,從年輕時就這樣。我在腦子裡回憶着,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也朝他笑笑,是一種近乎討好的笑。我說,醫生,我的心臟肯定沒問題。他說我還沒檢查呢,你怎麼知道?我說我自己的心臟我還能不知道嗎?
他笑笑說,怎麼,又想搗鬼嗎?
他一說這話我馬上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個我們在重慶體檢時,發現我稱體重弄虛作假的醫生。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他。怪不得吳菲朝我眨眼。我臉一下紅了,心虛地抵賴說,誰搗鬼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他朝我擺擺手,叫我不要說話了。
他認真地聽我的心跳。
還沒有人那麼認真地聽過我的心跳。
他聽了很長時間,我幾乎要坐不住了,他才從耳朵上取下聽診器。他擡起頭對我說:你的心臟並不像你想得那麼好。
我一下急了,我說怎麼了,你聽到什麼了嗎?
他說,心臟有些雜音,還有……
我急急地說,不可能有問題的。我從來沒感覺。你千萬別說我不行,我不想留下來。我要跟着隊伍往前走。
我說這話時已帶上了哭腔,那時候我還是很容易哭的。我說醫生求求你了,不管我的心臟怎麼了,千萬別讓我留下來。我都走到這兒了,絕不能半途而廢。我一定要走到西藏去。你快說沒有問題呀?
他看着我,那樣看着我。我至今能想起那目光。他什麼也沒說,開始給我量血壓。我定定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心裡想着怎麼說服他。量完血壓他露出一點笑容,說還好你的血壓沒問題。我連忙說,那我不用留下來了吧?我可以繼續走了吧?
我纔不管什麼血壓心臟,它們與我無關。我只關心我能不能留在進軍的隊伍裡。
他終於說,好吧,但你還是要多注意。你的右心室有些供血不足。
我連忙說,我會注意的,一定注意。其實我根本不知道注意什麼。我只想趕快通過體檢。我說謝謝你了,醫生。
他說,你叫什麼?我以後好照顧你。
我爽快地丟下我的名字,飛快地跑走了。
這就是我們相遇的情形。
我說過,普通得就如同秋雨遇見了落葉。
很快我又見到了他。
大概上級對我們這羣平均年齡不到20歲的女孩子不太放心,出發前,特意增派了3個男同志前來協助蘇隊長的工作。
那天晚上蘇隊長把我們集中起來,高興地說,同志們,上級對我們女同志非常關心,特意派了3名男同志到我們隊參加工作。現在我們來認識一下。
我一擡頭,驚喜地發現走進來的3個男同志中,有一個是他。
我們像已經認識的朋友那樣,互相點頭致意。我發現他是個十分內向的人,或者說十分靦腆的人,看見我們齊唰唰投向他的目光,他竟不知所措地低下頭去。不像另外一個年紀大些的和一個歲數小的,始終笑眯眯地看着我們。
蘇隊長介紹後我才知道,他姓辛,被上級派來擔任我們隊的副隊長兼隨隊醫生。另外那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同志擔任管理員,年紀小的任通訊員。
我很高興。除了高興,好像覺得心裡更踏實了。真怪。我不知道這是因爲女人對男人的依賴感所致,還是我對他的特殊信任所致?當然,我在心裡暗暗告誡自己,一定不能和他過於接近,一定要注意影響。那時候注意影響是蘇隊長常說的一句話。就在他們來之前蘇隊長還特別強調說,3位男同志來隊之後,大家一定要注意影響。我明白蘇隊長的意思。我們都明白。以至在後來的進軍路上,我們甚至把不和男同志接觸當成是嚴格要求自己、作風正派的一種表現。
蘇隊長把他們3位作了介紹了之後,我們一起呱嘰呱嘰的鼓掌,表示歡迎。然後他就代表三位男同志講話。
他坐在那兒,起初很拘謹,但講了兩句之後,情緒漸漸生動起來,眼睛亮亮的,臉頰泛紅。他給我們講的既不是軍長政委講的那些道理,也不是蘇隊長講的那些注意事項。他給我們講的是歷史,講的是自17世紀以來,西藏那塊神秘的土地是怎樣吸引着無數西方人。最早的一次是1627年,一個耶穌會的傳教士團到了日喀則。以後就不斷地有西方人進入這塊神秘的土地。來自葡萄牙、意大利的傳教士,來自荷蘭的旅行家,來自俄國、英國的外交官,還有來自許多西方國家的探險家、地質學家、植物學家、醫生等等,他們千方百計,也是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地渴望進入西藏,渴望揭開亞洲大陸上這個神秘高地的面紗。許多人一去無回,許多人暴死途中,但仍不能阻擋這些人的步伐。到19世紀末,非洲大陸上只有很少幾處鮮爲人知的地方了,那麼這個世界除了南極洲,只有西藏是最神秘的地方了。人類的探險本能求知本能,使得他們更加強烈地嚮往西藏。當然,更有那些具有侵略野心的帝國主義分子,一直對西藏垂涎三尺。本世紀初,英、俄兩大帝國都在窺伺西藏,爲向西藏滲透和擴張勢力的明爭暗鬥。1903年,英帝國主義終於派出遠征軍侵入西藏。當然,他們遭到了西藏人民的英勇抗擊,以至爆發了著名的江孜保衛戰。
我們聽得簡直是入了迷。我們沒想到這塊土地有着如此巨大的魅力。尤其是辛醫生說,在那些千里迢迢走進西藏的傳教士中還有女人,我更是感到了驚訝和欽佩。我想她們能行,我們更能行。
最後辛醫生情緒激動地說,那些外國人爲了揭開西藏的面紗、爲了侵吞佔有這塊土地都敢於鋌而走險,我們革命戰士爲了解放自己的國土而進軍西藏,還有什麼可怕的?還有什麼不可戰勝的呢?讓我們從現在起,就同甘共苦,堅韌不拔,邁開雙腳丈量高原,我們一定要把我們的五星紅旗,插上世界的最高峰喜馬拉雅山!
他的講話贏得了我們熱烈的掌聲,也贏得了我心裡深深的敬意。我想,這個年輕人他懂得可真多,他可真了不起。
會開完了,儘管蘇隊長一再催促我們早點兒睡,可我們哪裡睡得着呢?
明天就要出發了啊!
我們終於出發了,從甘孜向昌都進發。
甘孜到昌都,有1500里路程。如果是在平原,如果是空手空腳,1500里路程也許不算太難。但我們是在高原,我們還趕着犛牛,我們還要揹着自己的口糧、帳篷以及高原禦寒的皮衣等,每個人差不多負重40斤。
出發前我們就被告知,接下來的道路非常艱辛,比之川西到甘孜不知難了多少倍。不僅所有的山山水水都要靠我們的雙腳去邁過,而且沒有現成的路可走。道路將越來越崎嶇,海拔將越來越高,空氣將越來越稀薄,氣候將越來越寒冷,給養也將越來越困難。這一連串的“越來越”預示着異常艱鉅的進軍道路擺在了我們的面前。
在這一切還沒到來時,我們是體會不到的。我們只是抽象地想,要迎接更大的困難了,要吃更多的苦頭了。但我們對戰勝這些困難充滿了信心。正像辛醫生說的,那些外國人爲了揭開西藏的面紗、爲了侵吞佔有這塊土地都敢於鋌而走險,我們革命戰士爲了解放自己的國土而進軍西藏,還有什麼可怕的?還有什麼不可戰勝的?!
其實爲我們這些女兵作榜樣的,還不是那些敢於冒險的外國人,而是我們中國自己的女人文成公主。蘇隊長最愛對我們說的一句話是,當年文成公主憑她的三寸金蓮都能走到西藏,今天我們革命戰士還能走不到嗎?!
真的,這話給我們的精神力量是無法估量的。
我們怎麼會輸給一個遙遠年代的公主?
讀書的時候我就知道文成公主的故事了,知道在公元7世紀,有一個叫松贊干布的年輕的藏王,因爲傾心唐朝的先進文化,想以聯姻的方式與漢民族建立友好的關係。當時的皇帝唐太宗就答應了他的請求,將美麗的文成公主許配給了他。文成公主身負重命不遠千里來到西藏,與松贊干布成了婚,留下一段藏漢人民友好的佳話。
我不知道文成公主是不是三寸金蓮,也不知道她當時進藏是騎馬還是步行,我只知道在那樣一個遙遠的年代,在公元7世紀,她就去了西藏。有一點可以肯定,她不會是飛進去的,她一定是貼着西藏的山水一寸寸匍匐進去的。既然她都能進去,同爲女性,我們肯定也能進去。這應該是勿用置疑的。
文成公主絕對不會想到,她會成爲一千多年後女人們的光輝榜樣。
我們揹着行囊,趕着犛牛,真是浩浩蕩蕩。
那些犛牛的背上,馱着沉沉的木箱和麻袋。裡面有銀元,有代食粉和大米。那都是我們進軍西藏賴以維持性命的東西。我們每四個人一組,輪流和牧民一起趕犛牛。那些犛牛儘管在我們的口哨聲中上了路,但它們和我們畢竟還有隔膜。它們時不時地要表現一下這種隔膜。不知有多少次,它們跑散了,跑得滿山遍野都是。雖然有兩個牧民幫我們,可畢竟有200多頭犛牛啊,一旦跑散了,我們就必須全體出動,耐心地一次次地把它們找回來,再重新整隊上路。
我們最多的時候,一天走50裡,最少的時候,一天只走了8裡。
犛牛實在是太散漫了,它們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只要看見哪個地方有草吃,那你就別再想往前走了,隨你怎麼趕,它們也不會走,非吃飽了不可。特別是爬山的時候,犛牛是決不走正道的,跑得滿山坡都是。
剛開始我們很不習慣,總想讓它們和我們一樣聽招呼守紀律。後來牧民比劃着告訴我們,那沒用,還是順着它們爲好,它們畢竟是牛。我想還不僅如此,它們還是常常餓着肚子的牛。西藏的一年四季中,只有幾個月是有草可啃的。我們慢慢的也就習慣了。每當犛牛發現了自己豐盛的早餐、午餐或者晚餐,開始享用時,我們就索性坐下來歇着,等它們享用得差不多了,再往前走。
所以每天趕犛牛的隊伍都是最先出發,最晚到達。
即使我們這麼順着它們,它們也還是有脾氣。
這一天,輪到我,吳菲,趙月寧,還有劉毓蓉四個人協助牧民趕犛牛。剛出發沒多久,一頭犛牛突然撒野了,又蹦又跳,掙脫掉了馱在身上的兩麻袋物資,撒腿就跑。趙月寧正好在旁邊,伸手去拉它,被它蹬倒在地。一轉眼,犛牛跑得無影無蹤了。趙月寧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守着掉在地上的兩麻袋東西就大哭起來。
兩個牧民見她那樣,趕緊吹起口哨去找。我們也跟着吹起口哨去找。全隊的女兵都吹起口哨去找。頓時,滿山遍野都響起了我們的口哨聲,像鳥兒在合唱。我從沒想過口哨也能吹得那麼好聽。我們聆聽着自己的口哨,真有些陶醉。那隻撒野的犛牛大概也陶醉了,慢騰騰地鑽出了樹林。。
我看見蘇隊長走上前去牽它,一邊輕輕地撫摸着它一邊說,犛牛呀,你別欺負小趙好嗎,她才14歲,她還沒有你高呢。
小趙見犛牛回來了,擦掉眼淚站起來,一聲不吭地和大家一起,重新把麻袋上到犛牛的馱子上。蘇隊長問她要不要休息?她倔強地搖搖頭。剛纔犛牛撒野時,把她踢倒在了地上。這是我們中第二個挨犛牛踢的,第一個是吳菲,腿還在痛呢。辛醫生捲起小趙的袖子察看,發現胳膊被踢腫了,要給她處理一下。但她倔強地甩開了辛醫生的手說不用,她一揉着胳膊一邊死死地瞪着犛牛。她的小小的紅腫的眼睛和犛牛那銅鈴大的眼睛對視着。
片刻,犛牛好像服輸似的,把頭轉過去了。
我從一份資料中看到,從1950年進軍拉薩到1954年底公路修通,幾年間,參加運輸物資的犛牛多達百萬頭。百萬犛牛爲我們進軍西藏立下了汗馬功勞。
前年我們這羣女兵——如今的老太太在一起聚會時,吳菲阿姨也專程從西安趕來了。我們又說起了這段往事。我問她腿怎麼樣了?她笑說那還好得了?落了個骨質增生。一疼起來走路就像個瘸子。小趙阿姨說,我還不是,肩肘炎厲害着呢。誰讓我和犛牛幹架呢。大家都笑了。
我想,我們都留下了疾病和傷痛作紀念。
你留下了生命,自然留下了與之相關的一切。但我們中沒能留下的生命的人,卻留下了永恆的青春。
前些日子,我忽然在電視上看見了它們,我是說犛牛。它們和幾十年前一樣,還在高原的草灘上悠閒地吃着草,它們一點兒也沒變。在那一瞬間我有一種衝動,想回高原去看看它們。我想它們一定還記得我,記得我們這羣與它們朝夕相處的女兵。
前面的隊伍突然停住了。
原來是一條波浪翻滾的河橫在了面前。
河上架着一道鐵索橋,那鐵索橋比瀘定鐵索橋細多了,有些地方只是纏着一些細鐵絲和破麻布片,看上去非常危險。河的跨度有七八十米。橋下水流湍急。
又是一道險關。
有了過瀘定橋的經歷,我們的心裡已不再那麼驚慌。領導讓我們把犛牛羣暫時交給經驗豐富的藏族運輸員,自己先過橋。我們就拉開距離,一個一個地上了橋。
很快就輪到我了。
我似乎已經沒有力氣驚慌了。我將揹包緊了緊,用手絹繫住,然後一步跨上橋去。我的心裡甚至感到高興,因爲橋再險,好歹也是平的,不用再攀登了。不停地翻山越嶺使我不會直着身子走路了,我渴望面前出現平路。我幾乎是沒什麼感覺,就走到了橋中間。
但突然,險情發生了。我聽見身後有人喊,不好了,犛牛驚了!快閃開!
我感覺到橋身猛烈晃動起來,根本來不及回頭,一頭犛牛就從我的身邊猛衝了過去,一下子把我撞出到了橋板外。在那一瞬間我本能地抓住了橋上的鐵絲,整個人就被懸空吊在了橋邊上。我往上一使勁兒,想踩到橋板上,但一根鐵絲又卡在了我的背和揹包之間,把我重新蕩了出去……
我就像盪鞦韆一樣在湍急的河水上蕩着。
帽子掉下去了……
披在揹包上的棉衣也掉下去了……
我聽見橋兩邊的人在大喊,拉住她,快拉住她呀!
有人朝橋上跑來,但因爲橋晃動得很厲害,無法跑快。我當時想,完了,今天要犧牲了。一旦掉下去,馬上就會被這湍急的河水衝得無影無綜的,也許就衝回老家重慶去了。
求生的慾望令我死命地攥住鐵絲。
眼看就要攥不住的時候,一隻急切的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擡頭一看,是他,辛醫生。他喘着粗氣,一邊用力抓住我,一邊安慰說,不要怕,不會有事的,有我在,你絕不會掉下去的。我點頭。我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我的心先回到了岸上。
由於鐵絲卡着的緣故,他無法將我一把拉上來。於是他全身趴在橋上,用盡力氣拉住我的胳膊。他拉得那麼緊,身子勾得那麼低,低得半個身子都懸在了橋外,讓我感覺到他是真的在阻止我掉下去,如果要掉下去也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掉。我知道那叫什麼,那叫捨命相救。我不再害怕了。這時已經率先過了橋的蘇隊長和管理員也跑過來,一個拽住我的另一隻胳膊,一個去解開掛住我的鐵絲,三個人齊心協力,終於把我拉上了橋。上橋之後,辛醫生的手仍沒有鬆開我,好像生怕我再掉下去似的,一直把我拽到橋頭才放。
驚呆在橋頭上的吳菲和劉毓蓉一起撲過來,摟住了我。又是哭又是笑。我卻像嚇傻了似的,呆呆地站着,我只覺得兩腿酥軟,心咚咚直跳。嘴脣也咬出了血。
他呆呆地站在一旁,大口喘着氣,好像還沒回過神來。我穿過蘇隊長的肩膀朝他感激地笑笑。一直沒流淚的眼裡,忽然就涌出了淚水。
他看了看流淚的我,轉身離開了。
後來蘇隊長告訴我,就在這座橋上,頭天剛掉下去一個男軍人,還有一匹馬。他們一瞬間就消失在了驚濤駭浪裡。我若掉下去了,肯定不可能再生還。
趙月寧小大人似地拍拍我的肩安慰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心裡一動。什麼是後福?
我當時只是想,命運讓我遇險,是爲了讓我知道我是個幸運的人。
到了宿營地,我們就忙碌起來。那時我們分爲做飯小組,揀柴小組,搭帳篷小組。我分在搭帳篷小組。所謂的帳篷,其實就是把4個人的4塊雨布合在一起,中間用釦子扣上,邊上用繩子拉住,拴在柱子上。一個帳篷也就勉強睡4個人。因爲力氣不夠大,我們搭出來的帳篷總是歪歪倒倒的,像一朵歪蘑菇。
我正在那兒拉繩子,蘇隊長走過來說,你今天別幹了,好好休息一下。
我連忙說這算什麼?沒關係的。其實剛從閻王爺那兒蕩了一圈兒回來,我的確還沒緩過勁兒來,腳酥手軟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但我不想給蘇隊長添麻煩。自從離開甘孜後,我眼看着她一點點地憔悴。我無力幫她分憂,怎麼還能讓她再替我操心呢?
蘇隊長疼愛地拍拍我的肩,沒再說話。我打起精神,繼續用力地拉扯着雨布。
帳篷搭好後,我一口飯也沒吃就一頭倒下了,只覺得頭暈得厲害。躺下後覺得左胳膊很疼,脫下衣服一看,竟有一大塊紫青。我有些迷惑不解,今天並沒有撞着胳膊呀?後來我忽然明白了,那是辛醫生的手捏的。因爲緊張,他把我拽上橋之後一直拽到岸上才鬆手。我心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兒。
迷迷糊糊的,有人推了推我,我睜眼一看,是吳菲。她調皮地說,你的救命恩人看你來了。我連忙坐起來,帳篷的門簾撩開了。是蘇隊長,她說小白你出來一下。
我鑽出帳篷,看見辛醫生站在那兒,有些擔憂地望着我。我朝他笑笑,覺得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了。他關切地問我,你感覺怎麼樣?胸悶嗎?我說沒事了,已經沒事了。那時候我最怕別人說我身體不好。但他還是直截了當地說,你的心臟本來就不太好,今天這麼一受刺激,我怕你會出問題,我還是給你開些藥吧。
他把藥箱放到地下開始給我拿藥。
他一邊拿藥一邊對我說,你吃了藥好好睡一覺,什麼也別幹。
我說我還要放犛牛呢。那天正好輪到我放犛牛。
他說我看你今天就不要放犛牛了。
蘇隊長也在一邊說,小白你聽醫生的話,好好休息,放犛牛的事,我會安排的。
我說不行,你們也都夠累的,我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辛醫生忽然發火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犟?你怎麼總是不聽話?你想把自己的身體搞垮嗎?你要是我妹妹我早就揍你了!
我怔了一下,我沒想到他還會發火。在我眼裡他是個連說話都不會高聲的人。但我沒有生氣,反而感到很溫暖。我還從來沒有被這樣“罵”過。我不再說話了。
他也不再說話了,把藥遞給我,然後找杯子倒水。
我說,謝謝你救了我。他一笑,說,那是你自己救的自己。你想想,你要是不攥那麼緊,早掉下去了。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把水遞給我說,馬上把藥吃了。我乖乖地接過來把藥吃了。他非常擔憂地看着我。然後轉頭對蘇隊長說,犛牛在哪兒?我替她去放。
蘇隊長說,不用了,我已經安排好了。
他看了我一眼,說,那你好好休息,轉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追了上去。我說,副隊長,等一等。他站下來問,什麼事?我頓了一下說,你有紅藥水嗎?其實在叫他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這句話。我只是想叫住他。算是靈機一動吧,忽然就冒出了這句話。他有些緊張地問,怎麼,你還受了外傷?我說不是,是犛牛。今天卸麻袋的時候,我看見有兩頭牛的背磨破了。我想請你幫忙處理一下。
他鬆了口氣,說,你又嚇我一跳。
我開心地笑了,帶他去找犛牛。
那天對我來說,是非常愉快的一天。準確的說,是一個非常愉快的黃昏。我一邊看着他爲兩頭受傷的犛牛作處理,一邊和他聊天。
我知道了他的年齡,他果然只有22歲。他是個醫學院的學生,還沒畢業呢,就迫不急待地報名參加瞭解放軍,然後就進軍西藏了。我說你幹嗎不等到畢業?你不還有一年就拿到畢業證書了嗎?他說我倒是想再等一年,可進藏大軍會等我嗎?我一下笑了,我說我和你一樣呢,生怕錯過這個機會。他說是呀,這樣的機會千載難逢呢。
他笑起來。在那一刻他像個大孩子。
但他的神情忽然之間又嚴肅了,他說這是我的願望。我知道他指的是進西藏這件事。他重複說,這一直是我的願望。我有些不明白。
他說,我的父親是個留英的醫生。還在我上小學時,他從國外帶回一本書,講的就是西方探險家一次次進入西藏的事。這本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書上說,在那塊土地上,尼瑪輪是惟一的輪子。也就是說,當西方世界已經有了汽車火車輪船的時候,那裡連個手推車都沒有。但那絕對是寶地,是一片資源豐富的遼闊土地,是一片有着神秘文化的純淨土地。
他說,西藏從那時起,就對我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上大學後,我有意找了一些這方面的書來看,知道了西藏高原的形成,知道了生活在那裡的民族,知道了藏民族的宗教信仰,知道得越多,我對西藏就越嚮往。我一直想,我要到西藏去。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就去西藏行醫。
他說,於是我就報名參加了十八軍,我要和十八軍一起走進西藏。我從沒打過仗,我是學醫的,我甚至厭惡戰爭。但我知道,有些神聖的事業,它是需要我們去爲之獻身的。
他的話讓我驚異。我沒想到他年輕的心裡,會有那麼豐富的知識,會有那麼深刻的思想。我有些欽佩地望着他,我說你懂得真多,真了不起。他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那份兒嚴肅的神情瞬間消失了,又浮起了孩子般的笑容。他說你才了不起呢,你看你一個女孩子,就敢進軍西藏。而且你的歌唱得真好聽,就像個歌唱家。
這回輪到我不好意思了,我說唱得不好。他說好就是好,你不要謙虛。我要像你這麼會唱歌,我就每天啊啊啊的唱。
他的那付表情一下子把我逗樂了。我開懷大笑。他也笑。我們彷彿有說不完的話,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雖然我們的故鄉相隔很遠——他是個典型的江南人。
他幫我把犛牛趕回宿營地,纔回自己的帳篷。我始終沒有告訴他,今天受傷的不光是那兩頭犛牛,還有是我的胳膊,我的胳膊被他捏得青紫。我不想讓他歉疚。
後來我發現,他真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一路上仔細地關照着我們每一個女兵。他的眼裡總是充滿了關切,不管是對生病的還是沒生病的,不管是對大的還是小的。他就像我們每一個女兵的大哥。他常常像對孩子似的問趙月寧,你走得動嗎?要我幫你背東西嗎?以至趙月寧氣惱地說,你別老這麼問我行不行,我又不是孩子。但第二天他見到小趙仍舊問,你走得動嗎?要我幫你背東西嗎?
我想如果有可能,他會背起我們所有的女兵往前走的。他就和蘇隊長一樣,年紀輕輕的彷彿長了我們一輩。
那天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女兵。
我爲這句話感動了許久,我願爲這句話變得更加勇敢。
但我卻辜負了他。
回想起來,在漫長的進軍路上,留在我腦海裡最深的記憶,就是飢餓。我不怕走路,不怕翻山,甚至不怕高原反應。可是我恐懼飢餓。那時無論是翻雪山還是趟冰河,無論是行軍還是趕犛牛,我們每人每人天的口糧,就是4兩代食粉加兩小根蛋黃蠟。
先讓我給你們講講什麼是代食粉,什麼是蛋黃蠟吧。我想現在沒人再知道它們了,但它們曾是我們進軍西藏賴以生存的食物,在長達兩三年的時間裡,它們是我們年輕的胃裡僅有的食物。
這兩樣東西的成分差不多,都是由玉米、黃豆以及雞蛋粉等加上鹽合成的。代食粉成粉狀,蛋黃蠟則是壓縮成了蠟燭的樣子。十八軍進軍西藏時,毛主席明確提出了“進軍西藏、不吃地方
”的原則,故部隊不向地方徵糧。所有給養要麼用銀元買,要麼就從後方運來。當時全國剛剛解放,國家財力有限,運輸也困難,故不可能保障我們的糧食需求。
我們明白這一點,我們沒有怨言。
爲了減輕運輸負擔,我們每個人自己揹着一週的口糧。即2斤8兩代食粉,14根蛋黃蠟。吃飯時,每人拿出自己的定量來,煮到一個鍋裡再吃。蘇隊長一再告誡我們,口糧雖然由自己揹着,但決不能擅自拿出來吃。擅自吃了就是犯紀律。
我那時18、9歲,用老百姓的話說,正是吃長飯的時候。加上每天爬山越嶺,體力消耗很大,每天4兩代食粉加2根蛋黃蠟,合起來只有六、七兩,一頓只能吃個半飽。所以我總是處在飢餓狀態。每當我餓得肚子裡空空蕩蕩時,腦子裡就會只有一個念頭,吃點兒什麼吧吃點兒什麼吧。
終於有一天,因爲吃,我闖了禍。
早上出發時,蘇隊長告訴我們,今天的路程比前些日子更難,因爲我們將要翻越一座很大的山,這座山不僅大,且有些可怕。當地老百姓稱之爲死人山。幫我們趕犛牛的兩位牧民比比劃劃地告訴我們,這座山必須在中午以前翻越,並且絕不能在山頂休息,否則一過12點,山上就會刮黑風,就要死人。
起初我們不相信,哪有這麼玄乎的事?但是想起那次翻越二郎山時,一唱歌就下雨的事,又覺得不能完全不信。後來辛醫生說,這座山真的不能輕視。它的確非同一般,先遣部隊一位戰士爬上山後坐下來喝水,頭一歪,人就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
我們不由的咋舌。至今我也不清楚這是爲什麼。也許西藏的山,就是這樣神秘莫測,讓你無法明瞭它。
那天不知爲什麼,早上的代食粉糊糊煮得很清,喝下去沒多久我就餓了。走到半山腰時,我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肚子裡先是咕嚕咕嚕地叫,後來連叫聲也沒有了,嘴裡不斷地冒出清口水,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餓肚子的滋味真是無法形容,太難受了。
我想這可怎麼辦那?山才爬了一半。我簡直沒有信心爬到山頂了。那個時候我才深刻地體會到了紅軍爲什麼會嚼草根吃樹皮,甚至煮皮帶。飢餓,它真像魔鬼。我的腦子裡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讓我吃點兒什麼吧,吃點兒什麼吧……
這時我忽然想到了背在身上的蛋黃蠟。這個念頭一旦產生,就緊緊地纏住我,再也揮不去了。強烈的飢餓感使我產生了不顧一切的念頭。我想管它呢,吃一根再說。挨批就挨批吧,只要能把這座山爬過去,只要不半路倒下,把我批死我也認了。
我悄悄地拿出一根蛋黃蠟,我相信那樣冰冷堅硬的東西,不餓到極點是沒人會吃的。我的嘴裡好像伸出一隻大手,一把就將那根蛋黃蠟抓進了胃裡,緊着着又迫不及待地抓進去了第二根。後來想想,我大概連嚼都沒有嚼就吞了下去。
吞下兩根蛋黃蠟後,我的身上果然有了幾分力氣,藉着這股勁兒,我終於爬上了山頂。
還來不及高興,就出問題了。
我的胃很快痛起來,而且是劇烈疼痛。現在想來,一定是在空腹狀態下吃了那麼兩根硬邦邦的東西,把胃弄傷了,估計還出了血。在那之前,我從不知道什麼是胃痛,那一刻卻讓我痛得站不起身子來。我蜷縮着,在寒冷的天氣裡冒着虛汗。臉色蒼白無比。
蘇隊長嚇壞了,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偏偏那天辛醫生陪着兩個病號走在隊伍的最後面。我們不敢在山頂停留,害怕山頂起風,下不了山。蘇隊長只好將隊裡那匹馬牽過來,把我弄上馬去。我趴在馬上,痛得進入了半昏迷狀態,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下山的。我就像那些馱子一樣,被毫無知覺地馱下了山。
我們終於趕在起風之前下山了。大家鬆了口氣,停下來歇息。
辛醫生急匆匆地從隊伍後面趕上來,看我靠在路邊臉色蒼白,很是緊張,以爲是我的心臟病犯了。後來得知我是胃痛才放鬆一些。他一邊給我拿止痛藥一邊問我怎麼回事,以前有沒有痛過。我羞於回答他。我想我這樣哪還像個勇敢的女兵?
吃了藥,疼痛終於過去了。晚上到了宿營地,面對蘇隊長關切詢問的目光,我終於無法再隱瞞了,說出了自己偷吃蛋黃蠟的事。
蘇隊長又驚又氣,半天說不出話來。我想她之所以那麼生氣,除了我違反紀律外,還因爲我把自己搞病了。她看我痛成那樣真是心疼。一定是這樣的。我願意這樣認爲。
我非常後悔,真的。我一再對蘇隊長說,今後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就是餓死也不再違反紀律了。
蘇隊長儘管很難過很心痛,可還是板着臉要我在全隊作檢查。我難過得掉下了眼淚。
這時候,我們隊的管理員說話了,他說蘇隊長,就別讓小白做檢查了,這孩子餓成那樣都是我不好,我沒能讓同志們吃飽,要做檢查我來做。
蘇隊長說不,這不是你的責任,如果要負責任那也該我負。
我聽見他們這樣說心裡更難過了,我說是我不好,我願意做檢查。
在隊裡召開的民主生活會上,我作了檢查。之後蘇隊長讓大家發言,大家誰也沒有說話,都默默地看着我。連小趙的目光中都含着同情,辛醫生也把臉扭向一邊,不看我。這比批評我更讓我難過。我低着頭。我想就在幾天前,辛醫生還說我是個最勇敢的女兵,可我卻做出了這樣丟人的事。
我在心裡默默發誓,以後就是餓死,也絕不再做這樣的事了。
蘇隊長終於輕輕地說,散會吧。
我把這件事說出來,告訴你們,是因爲儘管過去了近半個世紀,它仍在心裡硌着我。我想再對蘇隊長說一遍,我錯了。同時我還要告訴她,我做到了,我真的再也沒有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
在我年輕的記憶裡,許多許多的事情都比性命更爲重要。
在我老年的回憶中依然如此。
我們一天天地往前走,只計算着我們的雙腳已邁過了多少條河,已越過了多少座山,其他一概不知,今夕何夕?沒人去想。
也不知哪個有心人,竟然記起了中秋節。
這天我們剛到宿營地上面就來了通知,說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叫我們去領月餅。這可把我們高興壞了。別說是月餅,只要在定量之外還有別的食品,我們都會感到高興的。我們一個個眉開眼笑,好像喜從天降。
小趙忙不迭地塞給蘇隊長一個大麻袋,催她趕快去。管理員在一旁說,我看還是我去吧,那麼多月餅,別把蘇隊長累着了。通訊員一聽連忙說,你行嗎?要不我和你一起去?管理員笑眯眯地說,真要背不動,我就先把月餅吃了再回來。
大家全都樂了,而且一個個笑得臉紅。只有辛醫生沉得住氣,埋頭在那兒看書。
但只是一會兒會兒,管理員就回來了,手上的麻袋竟是空的。
我們失望極了,以爲又是誰在拿我們開心,故意造謠。但看看管理員,仍是笑眯眯的,不像是沒領到月餅的樣子。我們懷着一線希望瞪大了眼睛看他。他招呼我們說,看我幹什麼,快過來分月餅吧。
我們呼拉一下圍了過去,同時悄悄地嚥着嘴裡生出的吐沫。只見管理員從身上揹着的挎包裡拿出10個月餅來。他說,領導說了,月餅雖少,但要保證每個同志都能吃上。我算了一下,我們隊39個人,正好每4個人分一個。
小趙腦子一轉,說,那還多出一份呢。
蘇隊長笑說,多出的那一份就給你。怎麼樣,大家沒意見吧?
沒意見!大家異口同聲地喊。只要有月餅吃,多少都行……
晚上,月亮果然又大又圓,好像在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今天是中秋節。
我們圍坐在帳篷外的草地上,一會兒望望月亮,一會兒望望月餅。那月餅和如今的月餅比起來,實在不能叫月餅。它們不過是些圓形的黑麪餅而已,裡面包了些紅糖。要是放在現在,誰也不會碰它的。
當然,我們那時也不碰它,我們不碰是因爲捨不得。被切成四分之一大的月餅堆放在一個盤子裡,擱在我們中間,我們誰也不忍心先去拿它,像看着供果那樣看着它。
終於,蘇隊長站起來,端起盤子將月餅一塊塊地分到我們的手上。
我們拿着月餅,拿得很輕,好像拿重了它就會變的不好吃。蘇隊長只好發話了。她說明天還要行軍,大家必須馬上把月餅吃了去睡覺。現在我命令拿好月餅,聽我的口令:預備……吃!
“吃”字一出,我們真的就齊刷刷地咬了下去,這一口咬下去,就再也剋制不住了,那甜甜的味道和那等待已久的胃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分都分不開。所有的人都三下五除二,都將月餅塞進了嘴裡。
我因爲上次吃蛋黃蠟傷了胃,不敢吃得太快,就去看她們。一看就忍不住大笑起來,瞧那一個個狼吞虎嚥的樣子,一付饞饞急了的模樣。大家看我樂,彼此一看也都樂了,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小趙笑得都噎住了,使勁兒咳嗽,又怕把嘴裡的餅渣子咳出去了,拿手堵着嘴,臉漲得通紅,蘇隊長一邊笑一邊替她拍着背。
大概不到一分鐘吧,所有人手的月餅都進了肚子。小趙還孩子氣地添了添嘴。可以肯定地說,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月餅了。
但我還是注意到了,有一個人沒有吃。那就是辛醫生。他說他不喜歡吃甜食。第二天沒人的時候,辛醫生把那小塊月餅遞給了我。他說我發現你特別容易餓,可能是新陳代謝比一般人快的原因,你把這個留在身邊,免得再傷胃。
我想推辭,可他不由分說,塞進我的口袋就走開了。
那天夜裡,我躺在帳篷裡怎麼也睡不着。
我記得那天的月亮特別大,毫無遮攔地懸掛在空中。如水的月光從帳篷的縫隙流瀉而入,我忽然想起了母親。她收到我的信了嗎?她現在日子過得怎麼樣?今天晚上她在做什麼?她看到月亮了嗎?我知道重慶是很少看到月亮的,月亮和太陽一樣,總是被厚厚的雲層遮擋着。我多希望母親能一切平安,等着我回去呀。
在離開母親一年多後,我第一次想她了。
我坐起來,看見劉毓蓉還坐在地鋪上,打着電筒在那兒寫信。她總是這樣,一有空就寫信,寫給她的未婚夫。但走在那樣的路上,信是不可能寄出去的。我曾好奇地問過她,寫了也寄不出去,你幹嗎老寫呢?她笑笑說,你不懂。
我又忍不住問她了,我說劉毓蓉,我還是不明白,你爲什麼寫那些寄不出去的信呢?她沒有擡頭,只是輕聲地說:早晚會寄出去的。
看她那個專注的樣子,我有些羨慕。除了母親,我沒人可寫信。但我不想給母親寫,反正寄不出去。我已經想好了,到了拉薩給她寫,這樣也免得她擔心。
我披上衣服,出了帳篷。我想看看月亮。
不遠處有個人影,我一下就認出是蘇隊長。她獨自坐在土坡上。回頭看見我,她就拍了拍身邊,我就走過去靠着她坐下。
我們倆就那麼靜靜地坐在月光下面。忽然,我發現蘇隊長的眼裡有淚光。在月色下那淚光使她的眼神有些迷漓。
我猶豫了一下,開口說:蘇隊長,你是不是想虎子了?
掰着指頭一算,我們離開虎子已經十幾天了。
蘇隊長點點頭,說,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我說,我也想他。停了一下我又說,我還想我媽。
這話一說出口,眼淚就從我的眼裡滑了出來,讓我毫無防備。蘇隊長擡起手來攬住我的肩膀,輕聲說,你要堅強些。我點點頭,看着她。我想這句話不止是對我說的,還有她自己。因爲在說出這句話後,她眼裡的淚光就消失了。
我忽然想起了虎子的父親。我說,王政委他們這會兒在哪兒呢?蘇隊長搖搖頭,說我也不清楚,大概已經接近昌都了吧?他們要準備昌都戰役。
一說到王政委,她的目光變得特別柔和了。我突兀地問,你愛他嗎?你愛王政委嗎?
她有些詫異地看我一眼,輕輕地說,能嫁給他,是我的福分。
有位作家這樣說到西藏,他說西藏是世界上最高的大高原。它的形成過程充滿了大悲苦,大磨難,所以它纔有一副世界上最偉岸的骨骼。
我非常能明白他的話。
但我還想說,西藏它不僅僅是由大悲苦和大磨難形成的,它還充滿了神聖、信仰和神秘當你把頭仰到不能再仰的時候,看到那綿延不絕與天相接的雪山時,你會覺得那分明是一顆顆永不言說的靈魂,你會企望自己是其中的一座。
我不知道我能否成爲其中的一座?我是說在我死後我的靈魂能否飛昇到那裡?
不管怎樣,我敬佩那些經歷過大悲苦和大磨難的人,敬佩那些爲了信仰在悲苦和磨難中祭獻出自己的人。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和尼瑪是一樣的:我們都是爲了信仰而歷盡苦難。
儘管我們是爲了不同的信仰。
我和尼瑪,我們之間發生了一段很長的故事。但故事開始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時我們彼此是路人。真正的路人。
我第一次遇見她們,或者說看見她們,是在折多山下。
我們的卡車在顛簸不平的土路上行駛,一路捲起高揚的塵土,我忽然發現前面揚起的塵土中有起伏的身影。讓我發現身影的是一個醒目的小紅點。它在滾滾塵土中依然耀眼。接着我看見一個蓬亂的頭從塵土中露了出來,我是從那個小紅點判斷出她是個女孩子的,因爲那紅點是她髮髻上的一朵小紅花。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她又匍匐下去了。我們的車從她們身邊駛過,我又回過頭去看她們,大約有6個人,好像都是女人。她們認真地叩拜着,對身邊隆隆駛過的卡車絲毫不在意,好像被塵土淹沒的是我們,而不是她們。
我知道她們是在叩長頭,準確地說,叩等身禮。這是藏傳佛教中佛教徒對佛的最虔誠的祈禱方式。我在書上看到過。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真實的景象。她們果然像書上描述的那樣,雙手合掌高舉,先觸額部、口部和心部各一次,然後雙膝跪地,全身俯伏,兩手前伸,額觸地面……簡單地說,就是五體投地。在這裡,合掌代表領受了佛主的旨意和教誨;觸額、觸口、觸心,代表心、口、意都與佛相融會,與佛合爲一體了。她們要用身體一點點地丈量每一寸朝聖的路,以表達虔誠。
她們要這樣一直叩到拉薩去嗎?吳菲在一旁問我。
我點點頭。照書上說是這樣的。可我覺得這太難以想象了。前面有那麼多雪山,還有那麼多的冰河,她們怎麼過?她們吃什麼?住哪兒?會不會凍死?
她們爲什麼要這樣?小小的趙月寧滿臉不解地問我。
我說,書上說,她們認爲這樣就可以獲得來世的幸福。
我雖然在回答她,但也和她一樣,眼裡心裡全都是不解。甚至對她們充滿了同情。我是一個無神論者,從年輕時就是,直到現在。所以我總覺得那些把自己的幸福寄託在神身上的人,是愚昧的。我想她們一定是非常無奈才這樣做。但不知爲何,當我親眼目睹了他們的行爲時,卻感到敬佩。也許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我尊重有信仰的人。
我們的汽車繼續向前,將她們遠遠地拋在了身後,漸漸看不見了。但她們那起伏的身影,尤其是走在最後面那個女孩子髮髻上的紅花,卻總是在我眼前晃動。
我沒想到我還會遇到尼瑪她們。
當然,我那時不知道她叫尼瑪,我在心裡把她叫做小紅點兒姑娘。我之所以一眼認出了她們一行,就是因爲認出了尼瑪。準確地說,是認出了她髮髻上那朵紅花。不同的是,紅花已經完全風乾了,只剩下一個暗紅的小點兒,在黑髮中隱約閃現。
我想當我們在甘孜停留時,她們一定不停地在趕路,所以纔會再次與我們相遇。但我知道我們又會很快把她們拋在身後的。
因爲我們在行走,她們在匍匐。我們用腳行走,她們用身體行走。
我從她們身邊默默走過。因爲離得近,我看清了,她們的確都是女人。而且年齡都不算大。我還注意到一點,她們少了一個人。上次在折多山遇見時,她們有6個,這一回卻只有5個了。我在心裡猜想,那一個怎麼了?是堅持不住回家了嗎?還是生病了?或者……死了?因爲我從書上知道,許許多多的人,就是死在了朝聖的路上。
我看着她們那襤褸的衣衫,看着她們滿是塵土的臉,看着她們起伏的身影,心隨着她們身體的起伏而起伏,充滿了同情。
我想同是年輕的女性,我們是多麼的不同,除了同情,還有一種敬意。
但她們不看我們。和第一次遭遇時一樣,一眼也不看,好像我們根本不存在。她們專心地叩拜着,目中無人,只有心中的神。
那個髮髻上有花的小姑娘仍是掉在最後面。我真替她擔心。她能行嗎?從這裡到拉薩還有幾千裡,她能堅持到目的地嗎?
一條冰河橫過路面。
準確地說,它是從山上衝下來的雨水形成的水溝。由於年深日久,水溝已變得又寬又深,完全像條河一樣。沒有橋,也不可能繞過去。河水在陽光照耀下閃着碎銀子一樣的光,在寂靜中發出輕柔的流淌聲。
走在前面的辛醫生讓隊伍停下。他走來跟蘇隊長悄聲說,水太冰了,刺骨。
我知道,那都是雪水。
蘇隊長想了一下說,這樣,凡是有特殊情況的女同志,騎馬過去。辛醫生說,可是隊裡只有一匹馬,來回走太耽誤時間了。這樣,馬跑兩趟,我們男同志再背兩趟。
蘇隊長只好同意了。她大聲宣佈說,有特殊情況的同志,請出列!
小通訊員一邊牽馬一邊莫名其妙的小聲說,什麼是特殊情況呀?
我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有特殊情況。其實我那天就是有情況。可是我怎麼好意思呢?但我的心裡已經感到了溫暖,有一種和家人在一起的感覺,有一種被關愛被心疼的感覺。
有人關心你,有人看着你,他們把你的生命輕輕地放在他們自己的生命之上。我想我能夠在那樣苦的環境裡一直快樂着,就是因爲常常有這樣的感覺。
沒有人出列。
最後蘇隊長只好點名了。她太瞭解我們了。
我們5個人被單列出來。我和劉毓蓉都在其中。劉毓蓉個子比較大,先騎馬過去了。辛醫生和管理員各背起一個,前後踏進了水中。
我留在了最後。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讓他們揹我過河,無論是辛醫生管理員還是通訊員。趁蘇隊長不注意,我“混”進了隊伍,捲起褲腿跟大家一起趟進了河水。當時是中午,太陽非常耀眼刺目,可沒想到河水卻是如此冰涼。剛開始還行,走了兩步之後,腳上立即有一種鑽心的疼痛,好像有許多鋼針在扎。一直往骨頭縫裡扎,沒過多久,半個身子就麻木了,好像象它已經不再屬於我。
我強忍着一步步地往前挪去。走到河中間時,水已沒過了膝蓋,棉褲都溼了,河面上浮起了一絲絲的血水,我想走快一些,但走不快。好不容易靠到河邊,有人伸手一把將我拽了上去,我一擡頭一上看,是辛醫生。他皺着眉頭說,你怎麼總是拿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
我笑笑,但馬上噝啦噝啦地吸起氣來,一陣鑽心的刺痛讓我咧開了嘴。我一屁股坐下去,發現腳上劃開了無數道血口,傷口翻開,一些小石子凍進了肉裡。我咬着牙,把它們一點點地摳出來。辛醫生在一旁大聲囑咐我們,趕緊用乾毛巾擦腳板心,擦到發熱爲止。我疼得鑽心,不敢使勁兒擦,只是擦掉了血絲。
後來我們漸漸習慣了。最多的時候,我們一天趟過十幾條冰河。我們把鞋脫下來掖在腰上,然後用破布條裹上腳,我們踏進冰河的時候就像踏進家鄉的小溪那麼自如。
當我穿好鞋站起來時,忽然呆怔住了。
我又看見了她們。
河對岸,那支小小的隊伍也蠕動着靠近了。就是那5個叩拜的年輕女人。她們好像沒看見面前有河似的,仍是起伏着往前移動。
我焦急地想,她們可怎麼過河呀。
第一個女人接近了河水,準確的說她匍匐下去伸向前方的雙手已經觸到了水。但她像沒有知覺一樣,站起來,跨向前,天哪,她朝冰河匍匐下去了,她的胸脯撲進了浮冰,她的身子浸入冰水中,然後,她的頭也沒入水中。很快,她水淋淋地從冰河中站起,雙手合掌,再次匍匐下去。在她之後,第二個也跟了上來,第三個……最後是那個小姑娘……她太小了,她在冰河中匍匐下去的時候,整個兒被淹沒掉了,爲了不被水嗆着,她拼命地昂起頭來,仰向天空。她的溼漉漉的頭髮上掛滿了冰花,它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我感到渾身打顫,我好像聽見冰塊開裂的聲音。我看見那朵風乾的紅花被河水滋潤後又重新變得鮮豔,在陽光下如同她那被冰水洗過的紅脣。
一隻巨大的老鷹在她們的頭頂盤旋,舒緩地從容地扇動着黑色的翅膀。片刻之後,它衝上高空飛走了。沒有鷹的天空頓時顯得空蕩而又寂寞。我忽然想,其實她們也和鷹一樣在飛翔呢。她們在她們信仰的天空中飛翔,她們在她們心靈的天空中飛翔。
她們繼續在冰河中匍匐向前。陽光下,閃着碎銀子一樣光芒的冰河彷彿被她們滾燙的身體熔化了,蒸騰起一片雲霧,她們在雲霧中輕盈地飛翔。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聽她們輕盈地飛翔着,聽那翅膀滑動空氣所發出的振鳴。
我回頭,發現大家和我一樣在看她們。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自己的心情,有驚訝,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不解。
蘇隊長揮揮手說,咱們走吧。
我最後看了她們一眼,跟着隊伍走了。這時候我真希望有神存在,能夠保佑她們,最終到達她們心中的聖地。
我們往前走。一天天地走。
誰也不知道管理員是什麼時候病倒的。就是那個不忍心批評我偷吃蛋黃蠟的老同志。
因爲在那個路上,我們只是往前走,我們只關心馱運的物資是否一件不少,我們只關心犛牛有沒有受傷,我們只關心今天又往前走了多少路,我們只關心能不能把物資早一天送到作戰部隊的手中……總之,我們沒人去關注自己的身體,身體不過是我們往前走的載體,我們把自己當做了犛牛,甚至我們關心犛牛的程度都超過了關心自己的身體。
就是在這樣,我們誰也不知道管理員是什麼時候病倒的。
我們只知道管理員常咳嗽。我以爲那是因爲他太愛抽菸造成的。後來他斷了煙,常常揀樹葉來抽,我還幫他揀過。再後來樹葉也很難揀到了,他就不抽了,可不抽了他還是咳嗽。我想大概是沒煙抽嗓子不習慣吧。
我們都很喜歡他。他總是笑眯眯的,好像沒一點兒脾氣。行軍的經驗也特別豐富。最初的幾天我們的腳還不習慣天天與山巒摩擦,常常打血泡,到了宿營地,他就像能看見我們穿在鞋裡的腳似的,指着我們中的一個人說,把你的鞋脫下來吧,我給你把水泡挑了。他一指就指準了,那個人肯定有血泡。然後他就地取材,用馬尾爲我們作穿刺。
後來,我們的腳不再打血泡了,那些癟了的血泡變成了老繭。但我們仍喜歡和他在一起,我們一有事就喊他,管理員,怎麼辦呢?我們總是問他怎麼辦,好像他是萬能的。
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病倒的。
等我們知道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
那是在翻越一座大山的時候。時至今日,我已記不得那座山的名字了。只記得它是那麼大,那麼冷。我們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來翻越,但剛剛爬上山頂天就擦黑了。領導催促着我們趕快下山,在山頂宿營是非常寒冷的,也是非常危險的。我們就嘩啦嘩啦往山下趕。可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還要長,加上犛牛並不體會我們的心情,仍是慢吞吞地走,眼看天黑盡了,我們的隊伍仍在山脊上蠕動。
天黑行軍也是非常危險的,我們只好在山坡上安營紮寨。
那天的天氣糟透了,氣溫恐怕在零下好幾度,我們幾個負責搭帳篷的手凍得發僵,怎麼也拉不緊帳篷的繩子。我們又叫管理員,管理員沒有像往常那樣笑眯眯地說,瞧瞧你們的笨樣兒,看我的。他只是默默地過來幫我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幾個帳篷支起來。
剛剛搭好帳篷,天就變了,冰雹突然而至,還伴着呼嘯的狂風。幾頂帳篷立即被吹得如同驚濤駭浪中的小船一般。如果不是繩子拉得結實,恐怕早已吹走了。冰雹打在帳篷和鐵鍋上,發出霹靂啪啦的響聲,震動着我們凍僵的耳朵,天地之間彷彿正演奏着一曲大型的交響樂。我們只好坐在那兒聆聽。除了聆聽,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
等“交響樂”演出完畢,我們低頭一看,竈火熄了,炊煙斷了。鍋裡還沒煮熟的飯已被冰雹打成了糊糊。疲勞使我們無心再重做,胡亂塞了幾口冰涼的糊糊就躺下睡了。
也許是因爲肚裡沒有東西,也許是因爲冷,我睡不着。
我坐起來,拿出辛醫生上次省給我的那半個月餅。這麼多天了,我一直沒捨得吃。有一回我看見辛醫生把自己碗裡的糊糊倒給趙月寧,就想把月餅拿出來給他,可月餅已經硬得像塊石頭了,根本沒法吃。我一直想着,要在最需要的時候拿出它來。被窩冰涼冰涼的。說被窩,其實就是張被單。從甘孜出發時,爲了輕裝我們沒有帶上皮大衣,而我的棉衣在那次遇險時又掉進了河裡,一時補發不了。我把薄薄的被子裹在身上,依然凍得哆嗦。我忽然想起了母親給我的旗袍,無論怎麼輕裝,我都沒捨得扔掉它,我就翻出來披在身上。但不頂用,風灌進帳篷裡,像刀子割在臉上,手腳凍得發疼。
我怕自己會凍僵,就爬起來走出帳篷想活動活動。一出帳篷,我發現管理員竟坐在那兒燒火。原來他見我們都疲勞得不行凍得不行,就自己一個人重新生了火,熬那鍋代食粉糊糊。他說大家肚裡沒東西,肯定睡不着。我一看,鍋裡清湯寡水的,連忙把那塊像
石頭一樣的月餅放了進去,我想它終於派上用場了。
管理員熬好糊糊,讓我叫大家起來吃。我大聲地在每個帳篷前吆喝着,讓大家吃點兒東西暖和暖和身子。好幾個凍得睡不着的人趕緊爬了起來。辛醫生也起來了。大家喝着熱糊糊,在寒冷的夜裡發出暖人的吞嚥聲。管理員坐在一邊笑眯眯地看着我們。我說管理員你也吃呀。他說我吃過了,你們吃。說完他又咳起來。
那一夜好像特別長。我吃了點兒熱糊糊,也不知是幾點了,回到帳篷裡,終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是被一陣叫喊聲驚醒的。
是蘇隊長的聲音,她反覆喊着:管理員,你醒醒!管理員,你醒醒!
我一下坐起來,我想管理怎麼啦?昨天晚上他不是還好好的嗎?我跑出帳篷,見好些人圍在那兒,我擠上前去,見管理員倒在昨天燒火的地方。他怎麼沒回帳篷去呢?
辛醫生把管理員的頭扶起放在懷裡,我看見他的臉色像土一樣。我害怕極了。我說管理員怎麼了?他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呀!沒有人回答我。我連忙去倒了一杯剛剛燒熱的水,遞給辛醫生,無意中我碰到了管理員的額頭,滾燙。顯然他在發高燒。
辛醫生給他服了3片阿司匹林片,又餵了一些水。
過了一會兒,管理員睜開了眼睛,但馬上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起來。他一邊喘一邊說,我可能不行了。我可能走不到昌都了。
蘇隊長立即說,別瞎說,你能行。你不會有事的。
我輕聲問辛醫生,我說管理員生病了嗎?辛醫生不說話,表情很嚴肅。這時我們隊的女兵全都圍了過來,一張張的臉上全是害怕和焦慮。管理員喘着氣大聲說,我沒事兒,你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今天還有好遠的路呢。
見他說話的聲音還這麼大,大家都鬆了口氣,忙着作出發的準備工作去了。
等吃過飯,上好馱子,準備出發時,管理員仍是站不起來,坐在那兒大喘着。他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一邊高燒着,一邊因爲冷而渾身哆嗦。辛醫生的神色憂慮異常,他把自己的棉衣脫下來強行地給管理員穿上。
蘇隊長走過去說,管理員,我們擡你走。
管理員笑起來,像平時那樣笑着。他搖搖頭說,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能讓你這些小姑娘擡?
蘇隊長說,那你就騎馬。
我們七手八腳地把管理員扶到馬上。他坐不起來,就趴在馬背上。他仍是渾身顫抖着。我心裡難過得直想哭。
但走出沒一里地,他就叫蘇隊長,他說蘇隊長,我想下來,我有話對你說。我們把他扶下馬,在路邊一個避風的地方讓他躺下。我看見辛醫生朝蘇隊長搖搖頭,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害怕得要命。
管理員靠在辛醫生的懷裡,不怎麼喘息了,但聲音也隨之微弱起來。
他說,我真的不行了,我自己知道。你們就把我留在這兒吧,別再讓我拖累你們了。
蘇隊長說,你瞎說,我不許你瞎說。我聽見蘇隊長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蘇隊長說話帶哭腔,我害怕極了。
他說,蘇隊長,有件事我想託付給你。蘇隊長點點頭,她不敢再開口說話,一開口眼淚就會隨之而下。他說我有個兒子,在江西老家鄉下……等以後你們回內地的時候,把我的那支鋼筆送給他……作個紀念。我啥也沒給他留下……
蘇隊長點頭,拼命點頭。
他又說,把我的棉衣脫下來給小白,還可以抵抵寒……搪瓷碗送給小趙……還有……
他閉上了眼睛,我想他一定是說累了,想歇息一會兒再說。
但他再也沒有睜開。
還有……還有什麼?
我們把他重新扶到馬背上,蘇隊長親自牽着馬。我們這支隊伍又繼續向前走,默默地向前走,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哭泣。管理員還在我們中間,和我們一起向前走着,我們沒有道理哭泣。
一直到晚上,我們到達宿營地時,隊伍中才爆發出哭聲。
誰也沒想到,最先爆發出哭聲的竟是辛醫生。
那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哭泣,毫無節制毫無掩飾地大聲哭泣,淚水像雨季漲水的河漫出了河堤,嘩嘩的流淌,流得到處都是。我怔怔地看着他,因爲意外反而忘記了自己的悲傷。我聽見他哭喊着:爲什麼呀,爲什麼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呀,爲什麼我要眼睜睜地看着他死呀,我真是無能啊!
他就那麼站在那兒仰着臉哭,哭得無依無靠。我真想走過去,讓他靠在我的懷裡哭,我真想替他擦掉那一臉冰涼的淚水。但我自己也控制不住了,一頭撲向身邊的犛牛,嚎啕大哭起來。我用頭抵着犛牛,因爲悲傷而不停地捶着犛牛的背。那犛牛像明白似的,一動不動地站着,任我宣泄着心中的悲痛。
我們把管理員安葬在了一個向陽的山坡下。蘇隊長說,管理員是凍死的,要讓他死後多曬曬太陽。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要他身上那件棉衣,我說讓他穿暖和些吧。但辛醫生一定要我留下,他把自己的一件軍衣給他穿上了。棉衣很大,散發着濃烈的煙味兒和汗味兒,令我窒息。我最後握了一下管理員的手,儘管那手是那麼冰涼,但依然傳達出對這個世界的眷戀。我在心裡對他說,你在這兒等着我們。等路修通了,我們再回來看你。
就在安葬他的時候,我們才知道他說的“還有……”是什麼,那是兩包菜子。我們在他棉衣的口袋裡發現的,一包上寫着“白菜”,一包上寫着“蘿蔔”。
蘇隊長把兩包菜仔揣進了自己的懷裡,對着管理員的墳冢發誓似的說:管理員,你放心吧,我一定要把這兩包菜仔帶到拉薩去,我一定要把它們種進高原的土地裡。
我們告別了管理員,繼續向前。
我們往前走。
雪山一次次橫亙在我們的面前。好不容易翻過一座山,出現在眼前又是一座山。好像那些山長了腿,不斷地跑到我們前面去阻擋我們。
就這樣沒完沒了,感覺永無出山之日。
但我們還是往前走,雪山冰峰都不能擋住我們的去路。
時間一長,生活越來越艱苦,即使是號稱“高原之舟”的善於吃苦耐勞的犛牛,也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有的蹄子被磨爛,有的背被磨破,有的走着走着忽然倒地,再也站不起來了。犛牛的膘情迅速下降,常常是走幾步就不肯走了。我們隊裡已死了三頭犛牛。每天晚上一到駐地,我們顧不上自己休息就先看犛牛。很多時候,我一邊爲它們擦洗傷口,一邊在心裡默默祈求着,堅持住呀,千萬別死呀。
但許多犛牛還是堅持不住了。後來我們才知道,犛牛雖然吃苦耐勞,但畢竟不是駱駝。它只適合短途運輸,時間一長,它的蹄子磨出了血,就不願再走了。如果你趕它它就急,急了就往林子裡鑽。也許是我們待犛牛太好了,使犛牛們不忍心逃離我們,它們就一直堅持着,直到堅持不住時,才轟然倒下。
每當有犛牛死去時,我們都傷心異常,忍不住痛哭。那是我們患難與共的夥伴。哭過之後,我們還是硬起心腸,把其中的好肉砍下來,馱到其他犛牛的背上,留給前線的部隊作給養。
傳來的消息說,先遣部隊爲了作戰的需要走得很快,犛牛騾馬運輸跟不上,已經斷糧了。有的部隊戰士每天只能吃幾個元根蘿蔔充飢了,但他們仍在晝夜行軍,準備作戰。我們焦急萬分地往前趕,我們只有一個念頭,儘快地把物資送到前線部隊的手中。
那時候我是個很愛哭的姑娘,管理員犧牲後,我一路走一路流淚,怎麼也止不住。第二天眼睛紅腫得睜不開了。
不僅僅是我,我們這羣女兵,走在那樣的路上,哪一個沒流過淚呢?我記得那時候我們隊裡有好幾個愛哭的,比如小小的趙月寧,比如吳菲,比如我自己。帳篷搭不好會哭,犛牛找不到草吃也會哭。爲此常常被蘇隊長笑話。
但我沒想到,還有許多許多的淚水在前面等着我。
等着我們。
那是一個普通的黃昏,我們在一座山腳下宿營。儘管十分疲憊,大家仍是一口氣未歇就忙碌起來,搭帳篷的,做飯的,喂犛牛的,緊張有序。
因爲已經沒有柴禾做飯了,所以揀柴小組的已經先一步走到我們前面了。等我們搭好帳篷時,她們陸陸續續回來了。我正幫着喂犛牛,看見吳菲揹着柴禾和牛糞從山上下來。她看見我說,簡直找不到什麼可燒的。我隨口問,毓蓉呢?她們倆是一個小組的。吳菲說,咦,她還沒回來嗎?我還以爲她先回來了。
劉毓蓉是個挺內向的人,分配工作時,她堅決要求去了揀柴組。揀柴又累又危險,有時爲了揀到一些枯樹的枝幹,得爬到懸崖上去。但她說她年紀大些,體力也好,應該多吃些苦。蘇隊長就依了她。
揀柴的同志一個個都回來了,還不見劉毓蓉。我心裡頓時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因爲以前總是她先回來。等我們做好了飯,天擦黑了,還不見她的人影。蘇隊長有些急了,就和辛醫生去找。我和吳菲也連忙跟着去。
我們在山上大聲地喊她的名字,但沒人答應。吳菲把我們帶到了她們分手的地方。爲了多揀柴,她們總是分頭行動。我們就順着劉毓蓉去的那個方向往山上走,天徹底黑了。蘇隊長怕我們再出什麼意外,不准我們再往上走了,我們只好退回來。
那是我頭一回吃不下飯。
那一夜,我幾乎徹夜未眠。不止是我,蘇隊長,辛醫生,吳菲,還有好多好多的人,都在一分一秒地等着天亮。我們都這樣想,天一亮,太陽一照,她就會出現。她一定是被黑夜藏起來了。
天終於亮了,我們全隊人顧不上做早飯,一起上了山。我們分成幾路去找。我想她大概是迷路了,在山上哪個地方睡覺呢,現在我們一喊,她就會聽見的。於是我們一個個拉開嗓子喊:劉毓蓉!劉毓蓉!劉毓蓉!
除了回聲,沒人答應。
我們走到了昨天退回去的地方,意外發現路邊有一小堆柴,還沒有捆好。一看就是有人把它們擱在那兒的。再往前走,是懸崖。我不顧辛醫生在後面制止,固執地走到懸崖邊往下看,我一眼就看見了新的雪痕,好像有什麼東西從上面碾過去了。我大聲地叫蘇隊長,大概我的聲音有些可怕,蘇隊長衝上來先把我拉住,接着她也看見了那痕跡。
我們無望地朝着懸崖下大聲喊道:毓蓉,毓蓉!
回答我們的,是我們自己的聲音。那聲音裡已經有了淚。
吳菲第一個失聲痛哭起來。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一定爲自己和她的失散感到後悔。吳菲的哭聲帶出了所有的哭聲。只有我沒哭。我不相信毓蓉死了,我堅信她活着,她不過是一時找不到路了。我說我要在這兒等她,我不能離開……
辛醫生二話沒說,找了一根繩子捆在腰上,另一頭捆在一塊大石頭上。他拽着繩頭,冒着危險朝懸崖下滑去,但他滑了幾十公尺後再也下不去了,下面是萬丈深淵,什麼也看不見。辛醫生身上被岩石和冰凌劃得血淋淋地上來了。我不信,要自己下去,就算毓蓉死了我也要見到她的屍首。
辛醫生一次次強行把我從懸崖邊拉開,我又一次次地衝上去。後來蘇隊長火了,她朝着我大聲吼道,白雪梅你不是個孩子,不要再使性子了!我愣了。蘇隊長又說,劉毓蓉同志犧牲了,難道我們就不繼續前進了嗎?
這樣的話,終於讓我停住了腳步。
我默默地掙脫開辛醫生的手,打開揹包,從裡面取出母親給我的那件旗袍。我返回到懸崖邊上,將旗袍展開,讓它輕輕地飄落下去。如果毓蓉真的在下面,我希望這件藍色的旗袍能蓋住她的身軀,能爲她擋擋寒……
我們一起從重慶出發的四個好朋友,就剩我和吳菲了。
我走過去,和吳菲緊緊擁抱在一起。我流着淚說,別哭,蘇隊長說得對,劉毓蓉犧牲了,我們還得往前走。
我們在清理劉毓蓉的遺物時,發現了那摞沒有寄出去的信。看着那一封封的信,我的腦海裡馬上浮現出了那個中秋的夜晚,浮現出了劉毓蓉寫信的樣子。
我傻傻地問,信寫了也寄不出去,你幹嗎還要寫呢?
她羞澀地回答說,你不懂。
我在心裡發誓,一定要把這些信帶到拉薩,一定要把這些信寄回到內地去,一定要把這些信送到它們主人的手中。
我的確做到了。
但我不知道信的主人後來怎麼樣了,我不想知道,不敢知道。
前面有人喊,雀兒山到了!
其實我們早就看見它了,我們一直在走向它。用現在的話來說,雀兒山很有知名度,它以形如大鳥的羽翼而得名,山上的積雪終年不化,寸草不生,渺無人跡。關雀兒山有不少歌謠,一首是:雀兒山,鳥不飛,馬不翻。另一首是:登上雀兒山,伸手能摸天;一步三喘氣,風雪迷漫漫;深溝峻嶺多,斷巖峭壁連;要想過山去,真是難、難、難!
不過像這樣的歌謠,我們只是聽聽而已。它從來不會影響我們前進的腳步。甚至在很多時候,它反倒增添了我們的激情。那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激情,現在想來,大概就是人的征服欲吧。
蘇隊長高興地對我們說,翻過雀兒山我們就進入昌都地區了,離目的地就不遠了!
深秋的雀兒山已是冰封雪裹,地凍三尺。儘管我們一路上見的都是雪山,但這一座因爲它的高和險而特別著名。雀兒山最高峰處的海拔是6千多米,就是山埡口也有4900米。已經積累的經驗告訴我們,在高海拔的雪山上,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寒冷,少一米的氧氣。或者說,每高一米就多一米的生命危險。
但對我們來說,無論多麼高的山都只有一個字:上。犛牛們也跟着我們上。它們和我們一樣,除了攀越,沒有別的選擇。路上都是積雪,前面的隊伍走過後,已把它踩成了硬硬的冰道。我們害怕犛牛滑倒,上山之前,先在犛牛的蹄子上綁了草。但許多地段仍是太滑,我們只好領着它們往旁邊積雪深的地方走,手腳並用着扒開一條通道。西藏有句俗語,叫“十冬臘,學狗爬”,走在那樣的山上,你會覺得它太貼切了。
越往上走,風越大,雪越深,空氣越稀薄。胸口塞滿了東西,好像我們隨時都可能被憋死。犛牛也一樣,人和牛就像是在比賽似的,你喘我也喘,喘幾口才能邁出一步,有時喘幾口仍是一步都邁不出。隊伍走走停停,沒有人說話,只聽見合奏一樣的喘氣聲。出發一個月來,大家的體力已消耗得很厲害,即使是原來身體好的同志,也比原來虛弱多了。更不要說原來就虛弱的同志。但沒有人說話,只是沉默地往上攀登。
真正的勇敢是不動聲色的。
蘇隊長就像個鐵人一樣,不時地趕上來關心走在前面的人,又不時地停下來,等落在後面的人。早上出發時,她要我上山時拉着馬尾巴,那是給病號的待遇。我堅決不肯,我知道她身上有情況,我要她拉。她也不肯,最後讓給了小趙。小趙真是不容易,小小年紀,每天和我們一樣地走,一樣地趕犛牛。
蘇隊長走到我身邊時,忽然睜大了眼睛,大概是我的臉色讓她吃驚。她伸手來抓我的揹包,我堅決不給。如果不是體力不支,我還想幫她背呢。我們倆拉扯起來。這時我聽見有辛醫生在身後說,不要爭了,小心摔倒。說話之間,我的揹包已經到了他的身上。
因爲路太陡太窄,馬沒站穩,身子一歪滑了下去,緊接着,拽着馬尾巴的趙月寧也滑了下去,積雪被她的身體帶着呼啦啦地往下掉,騰起一片片雪霧。
我嚇得呆住了,喊都喊不出來。
小趙!小趙!蘇隊長的聲音顫抖着。自從劉毓蓉失蹤後,她比過去更小心地照顧着我們每一個隊員。可沒想到又出事了。
彷彿是蘇隊長的叫喊聲攔住了小趙,滑到一半的她幸運地被一叢樹枝托住了。辛醫生趕上來,把幾根綁帶連接起來,放下去,讓小趙捆在腰上,一點點地把她拉了上來。
可惜的是,那匹馬卻沒能再上來,它跌進了無底深淵。大家都默默地望着山下。通訊員眼睛紅紅的,站在那兒不肯走。這匹馬從甘孜出發後一直跟着他,每天喂,每天相伴,就像兄弟一樣。他咬着嘴脣,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辛醫生沉鬱着臉說,走吧,抓緊時間趕路。
蘇隊長走過去攬住通訊員的肩,默默地帶着他往前走
接下來的路,我感覺自己不是在山上攀登,而是在天上飄。我真想不再往前走了,就這樣留下來,飄在雪山上,與白雲白雪爲伍。
但我終於飄到了山頂。
我大口大口地喘氣,喘得轟轟烈烈。等稍微平息一些後,我直起腰來。我一下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連綿不絕的雪嶺冰峰,從眼前一直延伸到天邊,與藍得刺目的天空鑲接在一起,陽光照耀下,整個世界晶瑩剔透,如藍色的瑪瑙。這是怎樣美麗的一個世界啊!你們可能見過一望無際的大海,一望無際的草原,可你們見過一望無際的雪山嗎?你們見過一望無際的藍天嗎?你們見過一望無際的潔白和一望無際的純藍組成的世界嗎?
我呆在那裡。
我們都呆在那裡。
我們的心裡充滿了自豪。說自豪都過於書面化了,準確地說,我們的心裡充滿了對自己的欽佩,這麼多的雪山,這麼高的雪山,怎麼就上來了呢?我的心裡默唸着,雀兒山,雀兒山,你的確是“伸手能摸天”,的確是“斷巖峭壁連”。但我們終於還是把你踩在腳下了。
辛醫生的眉頭此時也舒展開來,他站在那兒大聲地說,人間有什麼能美過天然的金字塔,這些傲然矗立的皚皚雪山!
我驚喜地說,辛醫生,你還會做詩?
他一笑說,那不是我做的,那是俄國著名詩人萊蒙托夫的詩句。
蘇隊長忽然大聲提醒我們,不要長久地盯着雪山看,已免患雪盲症。我們這才收回目光,但那幅美麗的畫面,已經被我留了下來。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時常把它取出來看。真的,它就藏在我的記憶裡,只要我一閉上眼,它就清晰地出現在我眼前了。
此刻,我看見畫面上有人在動。是吳菲。她抽出一根支帳篷的竹竿走到雪壁前,揮舞着寫下了一行大字:我們一定要把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
還有蘇隊長。她走過來跟我說,你剛纔的臉色好嚇人哪,我真怕你的心臟出問題。
我說不會的,我還要用它幾十年呢。
辛醫生接過話說,你還是不要大意,一旦出了問題,說倒下就倒下。
我說,真倒下了,雪山埋忠骨,多好。
我說這話是由衷的。但蘇隊長瞪了我一眼,她說不許瞎說。我要你們每一個人都好好地走到拉薩。
這句話是她常說的。她總是說,你們都給我好好地走到拉薩去。或者說,我要把你們一個不少地帶到拉薩去。
可是後來,我們都好好的去了,她卻留在了路上。
我們乘勝直下,來到了金沙江邊。
金沙江和大渡河不同。大渡河聲勢浩大,老遠就能聽見它的吼聲。金沙江雖沒有那麼大聲勢,但流速卻比大渡河還要快。我不確切它是每秒多少立方米,我只知道它快得一眨眼功夫就能把上面的漂浮物衝得無影無蹤。你要是把一塊頭大的石頭扔進江裡,那石頭會被洶涌的江水衝出幾百米遠,半天也沉不到江底。湍流不息的滔滔江水打着一個又一個的漩渦,像一張張大嘴,彷彿想吞掉所有落入它懷裡的東西。
金沙江上沒有鐵索橋。鐵索橋雖然讓人膽戰心驚,但真的沒橋過河,也讓大家心驚膽戰。我們看見先期到達的部隊正在等待着依次過江。聽蘇隊長說,這次渡金沙江,我們將要乘坐牛皮船。
我是個生在江邊的人,應該說什麼船都見過了。但牛皮船卻沒見過,連聽也是第一次聽說。我想象不出牛皮船是什麼樣子。這時,江面上有三四個黑乎乎的東西划過來,有人叫道:看,那就是牛皮船。
我一看,忍不住說,這也叫船?
那牛皮船不像個船,倒像個大碗。圓形的模樣,口大底尖,大的直徑有三米的樣子,小的也就是直徑兩米的樣子。其實就是用木棍竹子撐起來的一張牛皮。看它飄在波濤洶涌的江上,真覺得玄,好像隨時都會被漩渦吞沒似的。它能載我們過江嗎?
吳菲小聲對我說,天哪,我可不會游泳,掉下去怎麼辦?
我說,會遊也白搭啊,這麼湍急的水流。
我們站在隊伍裡惶惶地等待着。這時蘇隊長走過來,要我們先卸下犛牛身上的馱子,說讓犛牛先過去。我還以爲犛牛也和我們一樣乘坐牛皮船呢,我心想不知道這些傢伙怕不怕坐牛皮船?
兩個牧民趕着犛牛到了江邊,船沒有來。忽然,我們看到牧民一聲吆喝,犛牛們呼拉拉地下了水,我們驚呼起來:犛牛會游泳嗎?
犛牛們沉着地遊進了水中,好像那湍急的金沙江只是一條小溪。它們順着江水斜斜地鳧向江對岸,從江面上看,好像一片黑色的木排。眨眼功夫,它們就在對岸了!
它們上岸後哞哞地叫着,好像在告訴我們,金沙江沒什麼大不了的,快過來吧。
我們又驚又喜,心裡的緊張立即消除了不少。趙月寧還大聲地衝着犛牛叫道:別急,我們馬上就過來!
第一批人上船了,大點兒的船上了七八個,小點兒的上了五六個。勇敢的藏族船伕輕輕一點,船就離開了岸邊,迅速地朝江對岸駛去。小小的牛皮船就好象在江面上飄飛,轉眼之間飄飛而去,又飄飛而來。看得我們眼花繚亂。
前面一個等待過江的同志詩興大發,順手在江邊寫了句“牛皮船好像大花碗”,後面一個同志看見了又接了一句“我們好比稀飯”。等輪到我們上船時,走在前面的吳菲又添了一句:船伕是廚師,把我們從這邊舀到那邊……
我們全都樂了。很快,我們就被船伕“舀”到對岸去了。
過了金沙江,正當我們重新往犛牛背上馱物資時,從前面傳來消息說,有人發現了一個可以洗澡的溫泉。
我們激動得立即歡呼起來。因爲從甘孜出發的一個多月來,我們的身上已髒得不能再髒了,如果不是氣候寒冷,恐怕早就散發出難聞的味道了,而且手上腳上全是凍瘡。我們是多麼渴望洗一個熱水澡。
我忍不住想,這溫泉一定是上天特意爲我們安排的吧。我們互相轉告,一張張疲憊的臉龐都展現出了明朗的笑容。溫泉在天寒地凍之中充滿了魅力。由於遇見了溫泉,洗澡近在咫尺,我越發地覺得身上癢起來,癢得難以忍耐。蘇隊長和辛醫生商量了一下,決定晚上就在溫泉邊上宿營,讓大家好好洗個澡,休息一下。男同志發揚風格,讓我們女同志先享用,我們就在蘇隊長的組織下分批分組地來到溫泉邊上。
但就在這時,一個小戰士騎馬朝我們奔來,他邊跑邊興奮地喊道:喜訊!特大喜訊,昌都戰役勝利了!昌都解放了!
噢!一時間我們全都歡呼起來!
天那,我想,怎麼好事全都在此刻降臨了!
蘇隊長比我們誰都更高興。我知道她的喜悅是雙重的。
但正當我們的興高采烈的時候,通訊兵馬上又宣佈了第二個消息:運輸隊必須加快速度,儘快將物資送到昌都。因爲歷時20天的昌都戰役,已將前方部隊的所有給養消耗殆盡,許多部隊已是靠挖野菜度日了。指戰員們正眼巴巴地等着我們的物資呢。
我愣在那裡。
我們全都愣在那裡。
我們已經在溫泉的邊緣了,我們甚至感覺到泉水的溫暖了。我差不多想對蘇隊長說,就讓我們洗一下吧,哪怕是幾分鐘。我甚至想付出一切代價來洗這個澡。但有許多事情,是沒有交換條件的。我沒說話。誰都沒說話。隊伍沉默着,在沉默中蘇隊長說,同志們,咱們抓緊時間上路吧。
是啊,有什麼比戰士們的生命更重要?
我們重新上路了,而且我們走得更快了。
幾個晝夜後,我們終於到達了昌都。我們終於把糧食送到了戰士們的手中,我們終於完成了千里大運送的任務。
所經歷的種種艱苦和危險都值了。
有時我想,人的生命真是不可思議。在那樣的路上,在土生土長的犛牛都難以承受的雪域之路上,我們這些人,這些女人,這些年輕姑娘,卻都堅持下來了。我,還有14歲的小趙,都堅持走到了昌都。我們沒有倒下。
尤其是快要到達時,犛牛差不多已損失了百分之二十。許多物資是靠着我們的肩膀送到目的地的。
從甘孜到昌都,我們趕着犛牛走了50多天,中間翻越了海拔5千米左右的雪山6座,趟過冰河無數。不要說你們聽起來咋舌,就是我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驚奇。我們是怎麼走過來的?
我說過,許多不可思議的事,都發生在西藏,發生在進軍西藏的路途上。
你們都進過西藏,你們差不多都是飛進去的。從成都起飛,到貢嘎機場降落,航程是兩個小時,不過是打個盹兒的時間。如果你們不打盹兒,從飛機的舷窗上往下看,哪怕只看一眼,你們就會看到那些一座連着一座的高山。那些高山,它們無邊無際,千萬年地沉默着。它們自己都不知道它們有多高,有多壯觀。它們大多終年積雪,亙古沒有人煙。
前些年,當我第一次坐飛機飛進西藏時,我從舷窗上看見了它們,看見了那一座座蜿蜒起伏的山,它們看上去有些柔和,像大海的波濤在藍天下起伏着,讓我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我問你們的父親,那是它們嗎?是那些我們經歷過的雪山嗎?
你們的父親說,是它們。它們一直在那兒。現在隨着氣候的轉暖,許多山頂的積雪都融化了,泛出了綠色。甚至珠峰上的雪,如果地球繼續轉暖的話,它們也可能化掉,而這些山,是永遠不會化掉的。它們會永遠在那兒。
我相信你們父親的話,我感到一種沉甸甸的踏實和欣慰。因爲我知道,在那些亙古屹立着的山脈裡,有無數不朽的靈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