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在西藏某邊防團團長的宿舍兼辦公室裡,長達三小時的團黨委會即將結束。團長歐木凱的第二瓶吊針纔打了一半。但他的感覺已經好多了。感覺好多了的最主要原因不是藥物,而是心理。

晚上的整個會議上,黨委委員們情緒都很好,都覺得這段時間工作沒有白乾,人沒有白累。有一種成就感。雖然一些同志也說到了自己的想法,說到了困難,但都很坦率,並且對今後的工作很有信心。木凱心裡清楚,大家對工作有信心,主要是緣於對他和政委這兩位主官有信心。這樣的信任比什麼都珍貴。他的心裡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他最看重的就是這個。

惟有政委顯得有些心事的樣子。木凱想,是不是自己下午悄悄去軍區的事,他還有些不高興?本來他和政委之間是很坦誠的,有什麼就說什麼。如果因爲這個造成誤會,會讓木凱後悔的。

也許剛纔開會前應當解釋一下?可是眼下木凱還不想說出父親的事。不想說不僅僅是不想影響大家的情緒,更重要的是他不想釋放內心的痛苦。

這時政委說,老歐你看你還有什麼?

政委的目光中有一種疑惑和期待,他似乎在給木凱一個解釋的機會。木凱猶豫着。政委進一步說,你對今後有些什麼想法,也可以和大家聊聊嘛。

木凱明白了政委的話。還在駐外訓練的時候,有一天他和政委聊天,曾說起自己很想去讀書,最好是能到國防大學進修一年。當然,誰都明白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木凱也只是想先跟政委通個氣,透個口風。木凱想,政委是不是認爲他去活動這件事了?

木凱說,我暫時沒什麼了。散會吧。

木凱想散會後單獨跟政委作個解釋。沒想到一散會,政委就率先離開了。他還催促大家都趕緊走,說好讓團長早些休息。他只好作罷。

木凱把醫生叫進來,要醫生拔掉輸液的針頭。

醫生看了看**瓶,說,就只剩那麼點兒了團長,輸完它吧。

木凱頭也不擡地說,正因爲剩那麼點兒我才叫你拔掉嘛,多的都進去了,還在乎這一點兒嗎?醫生還是猶豫。木凱說,我自己的身體我還能不知道?我現在最需要的不是藥物而是睡眠。

醫生說,那還不簡單團長,你要睡你就睡好了,我會守在旁邊的。輸完了我再拔掉。

木凱說那怎麼行?我睡不着的。沒人守着我睡過覺。

醫生只好聽從命令。

但醫生拔下針頭後,還沒來得及把他那套東西收拾好離開,就看見他們的團長已經睡着了。醫生終於相信,團長的確比他更瞭解自己的身體。

他關上燈,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健康橋幹休所內,凌晨5點的時候,歐家接到市三醫院急診室打來的電話,說他們那兒送來一個女病人,叫歐木槿,一個人昏倒在大街上,被人送到了他們那兒。

醫生說,請他們家屬馬上到醫院來。

木蘭和木軍都無法走開,他們只得給鄭義打個電話,叫他趕快過去。

鄭義接到電話趕到三醫院急診室時,木槿已經甦醒了。臉色蒼白地躺在急診室的牀上,看見鄭義到來也沒有任何表情。好像她的全身力氣已經耗盡,不再有悲有喜,對一切都無所謂了。這樣的表情讓鄭義感到悲涼。

值班醫生告訴鄭義,木槿問題不大,是低血糖造成的短暫休克,回家好好休息一下,補充點糖鹽水就行了。

鄭義就辦了手續,扶着木槿走出醫院。他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坐上車之後他客氣地問木槿:現在是回你父母家嗎?

木槿搖搖頭,對司機說,去竹林小區。

鄭義明白她是要去她現在的住處。他遲疑了一下說,我去合適嗎?

木槿沒有回答。

汽車發動了,朝城西駛去。

鄭義想,這種時候,自己只有受點兒委屈了,先把她送過去再說。不管怎麼樣,他總不能把她丟在大街上。鄭義還想,看來木槿的這個朋友很有錢,誰都知道竹林小區是富人區。

鄭義想到這一點時,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顯然木槿並不像自己想得那麼單純。她要和自己離婚,恐怕不完全是因爲自己的身體不好,感情淡漠,恐怕更重要的是自己沒能讓她過上舒適的生活。

鄭義有一種失敗感。但他還是不想離婚。因爲他知道,他的這個婚姻,對他的父母來說意味着什麼。儘管他也知道這樣對木槿不公,可是,有誰能替他想想呢?

兩人一路無話。

到了小區門口,車停了。鄭義在下車的一瞬間又猶豫了。他怕看見那個他不想看見的男人,那樣太尷尬了。畢竟他和木槿還沒有離婚,還是夫妻,面對這樣一個男人,他該是什麼樣的表情?憤怒?無所謂?

於是他再次問,我去合適嗎?

木槿終於開口說,你總不至於把一個病人丟在路邊吧。

鄭義只好和她一起上樓。爬到第三層,木槿力不能支地靠在牆上,把鑰匙遞給鄭義。鄭義有些驚詫,屋裡沒人嗎?他接過鑰匙,打開了門。

這是一套空空蕩蕩的房子,雖然擺滿了傢俱,卻沒什麼人氣。

木槿進門,躺倒在客廳的沙發上。鄭義顧不上多想,趕緊給她倒水吃藥。但四處找不到開水瓶。木槿指了指立在牆角的純淨水熱水器,鄭義沒見過,笨手笨腳地弄不出水來。木槿只好自己爬起來倒水,也給鄭義倒了一杯。

鄭義接過水,終於忍不住問:他呢?

木槿問,哪個他?

鄭義說,就是那個和你在一起的男人。

木槿看着鄭義,說:爲什麼你非得認爲我必須有個第三者纔會離婚?爲什麼我就不能爲自己離婚?!

鄭義愣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木槿緩和了口氣說,我叫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沒有那個他存在,這些天我一直一個人住在這兒。我搬出來只是爲了表明我的決心,沒有別的。

鄭義還是說不出話。木槿靠着牆喃喃自語道,但是父親一死,讓我覺得我的一切抗爭都沒有意義了……是我把父親氣死的,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我哪還有理由要求什麼幸福生活?我應該受到懲罰……

木槿的眼神發直。鄭義感到有些害怕,走過去扶她在沙發上坐下。他攬着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但他忽然覺得這肩膀令他陌生,好像手臂和肩膀之間還隔着什麼。是因爲他很久都沒這麼攬過她了,還是因爲他從來不曾這麼攬過她?

鄭義在那一刻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他想自己爲什麼一定要把這樣一個身心都遠離了他的女人強留在身邊呢?就是爲了所謂的名譽嗎?

他鬆開木槿的肩膀,冷靜地說,木槿,我同意離婚。

木槿回頭看他,滿眼的疑慮。

鄭義說,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先給你講個故事。

起牀號吹響的時候,木凱正在夢中。是個什麼樣的夢他完全回想不起來了,他只是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睡到了吹起牀號。而以往這時候,他已經站在了操場上。

他迅速地穿戴整齊,拉開門。今天是全團會操。儘管剛剛外訓回來,他也不想傳達給官兵們一種放馬南山睡大覺的信息。根據他以往的經驗,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放鬆。

公務員小林已經起來了,見到一身着裝嚴整的團長吃驚地說,團長你還要出操?

木凱說,團長爲什麼不出操?

小林說,你昨晚發高燒呢。

木凱說,那是昨晚。現在是早晨,是新的一天。

他繫好鞋帶直起身來,像是對小林,又像是對自己說,一個在邊防團當團長的,他幾乎沒有資格發燒。

木凱走向操場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那個夢,他夢見他的侄兒小峰了。夢很奇怪,小峰見到他馬上就向他跑來,但卻跑不動,腳下好像有什麼東西袢着。他走過去一看,竟然是樹根,而且是從小峰腳底下長出的樹根。小峰說,叔叔你這麼久都不來看我,我一直站在這兒等你,腳底下都等得生根了。他笑道,你小子可真會形容。

木凱想,肯定是因爲昨晚入睡前他想過,今天要去看小峰,所以纔會有這麼個夢。可直到現在,他也沒有想好怎麼對小峰說,怎麼把爺爺去世的消息告訴他。爺爺對小峰很重要。

但必須得告訴。木蘭已經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

想到父親,木凱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但他的步子仍是很快。天還不見亮,空氣中瀰漫着早晨的清涼氣息。木凱深深呼吸着,大踏步地往操場走。營區裡此起彼伏的口令聲和跑步聲,令他的精神振作起來。

他筆直地站在操場中央,擡腕看錶。他知道只要他往這兒一站,戰士們的口號聲都會響亮許多。他站立在那兒如同一座山。山不用說話,屹立便是一切。

又是指揮連第一個到。他滿意地笑了,那是他曾任連長的連隊。接下來一個連接一個連,都精神飽滿,士氣高昂。3分鐘後,全團所有連隊集合完畢,沒有一個遲到的。木凱心裡很高興,但臉上的表情依舊嚴肅。

值班參謀集合好隊伍後,跑步向他報告。他舉手還禮。

這樣的場景這樣的動作,他一年不知要經歷多少次,但從沒像今天這樣讓他感到莊嚴和神聖。他覺得自己體內有什麼東西在燃燒,渾身燥熱。他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響亮的聲音下達了命令。一千多官兵在他的命令之下迅速動了起來。

他站在那兒,看着他的部隊他的戰士,看着他的營區他的大山,忍不住在心裡叫了一聲,爸,我不會走,我一定要在這兒守下去!我要做不到這一點,我就不是你兒子!

鄭義開始給木槿講他的故事。

講得很澀。斷斷續續,中間還抽了好幾支菸。

我認識一個邊防連的連長,是個長得很精神的小夥子,軍校畢業。還在軍校讀書的時候,小夥子參加過一個青年雜誌的徵文,得了獎,得獎後收到不少來信,從中他認識了一個女孩兒,是個中專老師。小夥子畢業進藏後,這個女孩兒不但沒有和他中斷通信,反而表示出極大的敬意。這樣一來二去,兩人就戀愛了。

我們都看過那女孩子的照片,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我們都爲小夥子感到高興,我們甚至爲自己感到高興。我們說小夥子你真是爲我們邊防軍人拿臉,能娶這麼漂亮的姑娘做妻子。

小夥子當然更高興。可他不願過早結婚,這樣他們就談了整整三年的戀愛。後來小夥子當了連長,也到了晚婚年齡。那個夏天姑娘寫信給他說,我的連長,你要再沒時間出來娶我,我就自己嫁到西藏來。年輕的連長感動極了,終於決定,等姑娘一放暑假就讓她進藏,她一進藏他們就結婚。他們要在雪域高原上舉行一個別致的熱鬧的更是神聖的婚禮。

日子一天天臨近。年輕的連長在激動中等待着,同時也是在繁忙的工作中等待着。連裡的工作非常累,真是兩眼一睜,忙到熄燈。只有在熄燈之後,查哨之後,寫了日記之後,他纔有空拿出姑娘的照片來看,在照片上撫摸姑娘的臉頰,說些情人之間的悄悄話。

就在姑娘要到達連隊的前一週,這位連長把一切都佈置好了。所謂的佈置,就是在他的單人牀邊上,用手榴彈箱子墊起來,加了一條30公分寬的木板。窗戶上貼了幾張新的解放軍畫報。桌子上多了一個鑲嵌着他們兩人合影的照片,照片旁多了一盆炊事班老兵精心養育的窩筍,筍葉肥大嫩綠,煞是好看。最隆重的,是團裡下來蹲點的一個參謀,給他們在門口寫了一副對聯:

上聯:不必有氧,花來三千里外邊境線上自陶醉

下聯:何須怨柳,兵守一脈山河彈箱爲牀也風流

橫批:你心我知

大家看了都說不錯,只是覺得橫批過於文氣了。副連長說,我看改成“秀才遇到兵”吧。連長不幹,覺得太直,不夠味兒。指導員說,要不就改成“你教我學”?人家可是老師噢。一說老師,把連長給觸動了,連長說,我看就改成:謝謝老師!

話一出口,大家都笑,但笑着笑着,眼睛竟溼潤了。於是一致通過。

連長佈置好這一切後,就領着巡邏小分隊巡邏去了。本來那一週沒有巡邏,但因爲那個時期他們守的那段邊境不太安寧,又逢雨季。上級就指示他們連,巡邏由每月一次改爲每月兩次。連長就是去巡增加的那次。

開始指導員和副連長都不讓他去。他們笑說,你還往哪兒去呀?就一週時間了,你的戰鬥就要打響了,你就在家養精蓄銳吧。你這一仗要是打不好,我們全連官兵都不安寧。

那個參謀也說,是啊,你就在家張開雙臂迎接幸福吧!

但是連長笑眯眯地說,不行,我得去。我太幸福了,我得做點兒什麼。不然我消受不了。我還沒被生活這麼寵愛過。

指導員他們見他如此堅決,如此誠心,也不再阻攔了。他們開心地說,好吧我們成全你,我們讓你幸福得踏踏實實。

連長走了。

噩耗是第三天晚上傳來的。連長他們巡邏小分隊遭遇了泥石流,走在最前面的連長被衝下山去,那只是一眨眼的事,所有的兵都在一眨眼功夫不見了連長。得到消息後,全連除了值班的全都出動了,指導員帶一個隊,副連長帶一個隊,那個參謀帶一個隊,他們兵分三路,一點點地在邊境線上搜尋,他們不相信連長會犧牲。

與此同時,女教師已到達了團部。已經得到連長失蹤消息的團政委親自陪着女教師吃飯,還說要親自陪她到連隊,這讓女教師覺得又喜悅又不安。她想自己不過是嫁給一個自己愛的人,不過是爲了自己的幸福而來,卻被邊防軍人們如此厚愛着。

她在團政委的陪同下坐上一輛越野車顛簸着往邊防連走。

第二天中午,搜尋的隊伍傳來消息,連長的遺體找到了,是參謀帶的那支隊伍找到的。他被衝下山後,卡在了一堆亂石裡。全上身下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如果不是腰際上還有一縷被皮帶捆住的軍裝片兒,沒人能認出他是連長。戰士們哭着把他們的連長摳出來,哭着把他擡回連隊。他們在痛哭的同時憂心如焚地想:連長的未婚妻,那個可愛的美麗的女老師,她馬上就要到了呀!他們怎麼向她交待?他們拿什麼向她交待?

下午,女教師到了連隊。指導員帶着那些疲憊不堪更是悲傷不已的戰士們列隊迎接她,這更讓她不好意思了。她一眼看見了那幅對聯,她用好聽的普通話,用講課時的聲音和語速把它們讀了一遍,她讀到“謝謝老師”時紅了眼睛,但很快她就感覺到了不對勁兒,爲什麼男主角始終沒有出現?爲什麼大家都面容悽悽?

突然,她一眼看見了對聯上的那朵碩大的白花,她驚悚地轉過身來,轉過身來時,看見面前的隊列裡一片淚光,亮得刺眼,她撕裂了聲音喊,出什麼事了?告訴我!快告訴我!

指導員背過身去。

副連長背過身去。

隊列中的一個戰士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政委終於步履沉重地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說,你要堅強些,連長他……

女教師沒等他把話說完,就昏厥了過去。

她的身體像被人猛地擊了一拳似的,轟然倒下。

……

那個女教師醒來後就有些神志恍惚了,她見人就問,你看見他了嗎?他叫我來的,爲什麼我來了他不見我?他不要我了嗎?她還一遍遍地問那個陪在她身邊的參謀說,你是他的戰友,你告訴我,他爲什麼不要我?我已經來了呀!他爲什麼不要我……

那些日子,那個參謀一直有一種罪孽深重的感覺。他想爲什麼死的不是他呢?爲什麼連長偏偏在這個時候死呢?他甚至想,我們這些邊防軍人爲什麼要結婚呢?

鄭義講到這裡,看着木槿,說,那個參謀就是我。

鄭義深吸一口氣,說,我就是從那時起,有了心理障礙。只要看見你,只要想到夫妻間的事,我的腦海裡就會浮現出那個女教師的眼睛,浮現出年輕連長血肉模糊的遺體。它們交替出現着,它們橫亙在你和我之間,讓我無法擺脫……對不起,木槿。

木槿愕然。

木凱坐上車,駛出營區。

剛纔他打了個電話給小峰他們團的皮政委,問有沒有可能讓六連那個叫歐陽峰的兵到團裡來一趟?

皮政委以前並不知道木凱和小峰的關係,聽他這麼一問,突然意識到兩個人是同姓,就問他是你什麼人?木凱到了這會兒只好實話實說了。他說他是我大哥的孩子,我侄兒。皮政委埋怨說,你爲什麼不早說?前不久團裡還從下面抽調了幾個戰士來團裡學習新聞報道呢,你要早說的話,我早把他叫到團裡來了。木凱說你可別這麼做。咱們都知道,總被庇護着的兵好不了。我只是見他一面。

木凱計算了一下小峰從連隊到團裡的時間,大概和自己去他們團的時間差不多。所以吃過早飯就出發了。因爲是週日,他跟政委說去看侄兒,政委自然沒話說,只是問他身體怎麼樣了。木凱說,我們這種人的身體不能寵,一寵反而出問題。假裝它沒事兒它就沒事兒了。

其實他能感覺到自己仍在發燒。但他今天必須去小峰那兒,這件事沒有任何人能替代他。再說,就是不發生父親這件事,他也該去看小峰了。從這孩子進藏當兵後,他就去看過他一回,還是在新兵連的時候。他這個當叔叔的,實在有些失職。

木凱到達邊防A團時已經是午後2點了。車子一進院子,他就看見皮政委站在那兒等他呢。旁邊還有幾個團領導。皮政委笑眯眯地迎上來,和他握手,看得出他是由衷的高興。皮政委曾和木凱在一個團共過事,或者說當過木凱的領導。那時木凱是參謀長,他是副政委。後來木凱當了副團長又當了團長,他僅僅從副政委到了政委。因此他常說科班出身的就是不一樣,比他有出息。

皮政委不由分說地就要拉他去食堂。木凱說他們在路上已經吃過飯了。皮政委說路上那叫什麼飯?再說你好不容易上我這兒來一回,連頓飯的面子都不給我嗎?木凱還想推,皮政委說,我知道你晚上肯定是要趕回去的,晚飯我就不打算留你了。中飯已經準備了,你好歹給我個面子,吃兩口。

木凱見皮政委說得那麼誠懇,有些感動。可他哪有心思吃飯?他知道一吃飯必喝酒,他哪有心思喝酒?如果沒有發生父親的事,他還有可能喝上兩杯,輕鬆一下。但眼下,他無論如何也喝不下去任何東西。他想,看來只有說出實情了。

木凱把皮政委拉到一邊,簡單說了一下父親的事。

皮政委非常吃驚。他握住木凱的手,好一會兒才說,老歐,有什麼需要我做的事,儘管說。木凱鄭重地點點頭。他沒有什麼需要他做的事,但他需要這句話。

皮政委叫過政治處主任,吩咐說:去會議室,把歐陽峰叫來。

當小峰跑步過來時,木凱好一會兒才確定這是小峰。大半年不見,他已經完全不是剛進藏的那個高中生了。小峰跑近之後,非常嚴肅地向叔叔敬了個禮,木凱受他影響,也嚴肅地給他還了個禮。皮政委在一旁說,瞧你們叔侄倆嚴肅的。你們聊,我走了。

見皮政委走了,小峰才放鬆地一笑,親熱地叫了一聲,叔。小峰最喜歡他這個叔了。他叫木鑫小叔,但叫木凱只叫叔。

木凱拍拍他的肩,簡潔地說,走。

小峰問,上哪兒去?

木凱說,不上哪兒,隨便走走。怎麼樣?挺苦吧?

小峰說,是。告訴你吧,我已經39天沒洗腳了。我打算今天到團裡來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不洗腳都沒什麼,主要是那個飯……你吃過那種飯沒有?全是汗酸味兒,太難吃了。

木凱點點頭,吃過。沒辦法,你們那個高地汽車上不去,糧食只能靠騾馬馱或者人背,一走幾個小時,還不浸透了騾馬和人的汗水?吃習慣沒有?

小峰說,苦哪有能吃習慣的?忍唄。

叔侄倆上了車。小峰說,叔,能不能去一趟縣城?我想打電話。

木凱心裡一驚,打電話?難道小峰知道什麼了?可看看他的表情,不像。他說,好,咱們去縣城,你先好好洗個澡,然後再打電話。叔親自給你開車。

木凱覺得心裡有一種溫情,他只想對小峰好一些。

清晨6點,木鑫從新興支行行長曹青的家裡出來,沒有回頭,噔噔噔地下了樓。

他知道曹青會一直站在那兒看他走下樓梯的。但他沒有回頭。他心裡沉重的要命,沒有心思表現溫情。再說自己昨晚那個樣子,現在想來有些失悔。儘管曹青說那纔是真實的他,她喜歡真實。可他不喜歡。一個男人怎麼能輕易把真實的自己暴露出來?

酒醉之後,痛哭之後,傾訴之後,木鑫就在沙發上昏睡過去了。沒想到一覺睡到凌晨,如果不是曹青把他叫醒,他可能還會繼續睡下去。曹青到底是個理智的女人,她叫醒他,說你趕快走吧,趁着天亮離開這兒。不然你說不清楚,我也說不清楚。

木鑫一個激靈翻身坐起,看看錶,快6點了。他真有些緊張,雖然一夜不歸的事過去也發生過,可今天這樣的情況的確有些不好解釋。周茜知道了又夠鬧一陣的。木鑫一想到他這位女朋友就頭疼起來。

曹青讓他洗把臉,喝一瓶牛奶。因爲昨晚的事,兩個人之間一下子默契了許多,彷彿有了一種親情。木鑫順從地照她的話做了。他發現曹青的臉色很不好,就問,你昨晚一點兒沒睡?曹青搖搖頭,不置一詞。木鑫想,她肯定比自己更不好受,她畢竟是個女人。他想說些安慰的話,可實在沒心情。心裡說以後再彌補吧。

走到門口木鑫說,對不起,曹青,我……

曹青止住他說,別說了。你放心去處理你家裡的事吧。她停了停說,銀行的事有我。

木鑫心裡一熱,說,曹青,你也不要太爲難。我已經想通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實在不行,我就把那個廠再頂出去,以後從頭做起好了。

曹青點點頭,說,你不要想那麼多,趕快回家。我這邊有消息,會馬上通知你的。

木鑫再說不出別的話,轉身出了門。

木鑫走出樓門正要開車,一個人突然立在他的跟前,把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周茜。周茜一臉怒容兩眼憂怨。他的腦子“嗡”的一聲,想,這下徹底完了。但他還是作出無所謂的樣子說,你怎麼上這兒來了?

周茜說,我還要問你呢。

木鑫說,我是工作,我來找曹行長談明天貸款的事。

周茜說,談了一夜,談好了嗎?

木鑫說,你別用那種口氣跟我說話,事情根本不像你想的那樣。

周茜說,我想的哪樣?我什麼也沒想。

木鑫拉開車門說,上車吧。要吵咱們上車吵,別在這兒影響人家休息。

周茜說,你以爲我還會上你的車嗎?

周茜扭身就走。木鑫開上車,慢慢地追了上去。他搖下車窗說,周茜,你上車來,聽我解釋一下,你總要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嘛。

周茜繼續往前走,邊走邊說,你大哥打電話給我,說找不到木槿了,問你知不知道。我就打你的手機,可怎麼也打不通。我就知道你把手機關了。你爲什麼關手機,你不就是不想讓我找到你嗎?你一關手機,我的感覺馬上就不好了。我就胡思亂想,我想你會不會真的來找這個女人了?我真不願意相信,可平時你去的酒吧我都去了,沒有。我只好到這兒來了,我真希望我白等一個晚上。可沒想到你真的……和她……一起過夜……

周茜說到這兒就嗚嗚哇哇地大聲哭了起來,引得早起的路人紛紛側目。木鑫只好停車,連拉帶拽地把周茜弄上車來。周茜趴在後座上,像一叢倒伏的水稻。木鑫覺得疲憊不堪,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看她一眼,又繼續開車。

周茜擡起頭衝他喊,你爲什麼不說話?!爲什麼不解釋?

木鑫說,我說什麼?你讓我說什麼?你已經想成那樣了,我說什麼你能相信?

周茜無望地說,你就告訴我,你什麼也沒做,你只是談工作。

木鑫說,我這樣說你會相信嗎?

周茜說,那你到底和她怎麼樣了?

木鑫口氣強硬地說,別審問我,我討厭審問。

周茜一怔,更加絕望地泣不成聲地哭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

木鑫聽她這樣說心裡非常難過,他不想傷害周茜,她是無辜的。可他又覺得的確沒法跟她說清楚昨晚的事。就算是上帝出來作證,他和曹青沒有發生性關係,難道就能說清楚發生在他和曹青心裡面的事嗎?能保證他和曹青的關係不傷害周茜嗎?

木鑫突然有一種累到極致、想放棄一切的念頭。

他說周茜,我只想告訴你,昨天晚上我沒回家的確有特殊原因,但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如果你願意相信我,那就相信,時間長了我會慢慢告訴你。如果你不相信,那我也沒辦法,我不想再作任何解釋了。

周茜的哭聲停止了。她說,你送我回我媽那兒去。

木鑫知道,如果他現在把周茜送到她媽那兒,那他們之間持續了一年多的戀情可能就終止了。但他有一種已經無法控制勢態的感覺。他想,終止就終止吧,天塌不下來。

他調轉了方向,照周茜說的去做。

木凱沒想到,小峰得知爺爺去世的消息後,所表現出來的情緒比他預想的要平和得多。儘管他也哭了,像個孩子那樣嗚嗚嗚的,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

或許是身處的環境讓他無法放開自己?

叔侄倆是坐在路邊上談的。前面是一望無際的砂礫地,再前面是綿亙不絕的堅硬的山巒。在這樣一個沒有一絲溫情的地方,眼淚顯得很不合時宜。風呼呼地吹。到了高原的下午,風總是呼呼地吹。好像上午他們在睡懶覺,下午養足了精神就開始工作了。風很快帶走了小峰臉頰上的淚痕。讓他的面部顯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堅硬。

木凱問,想不想請假回去?如果想,我就去跟你們政委說。

小峰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我才進來不到1年,這樣回去太特殊了。何況現在正是我思想逐漸穩定的時候,我怕一回去又會動……

這番話讓木凱很意外。他問,那今後你有什麼打算?是當三年兵就回去,還是……

小峰說,我要報考軍校。

木凱說,跟你媽說過嗎?

小峰搖搖頭,只跟爸爸和爺爺說過。

木凱說,軍校畢業以後呢?

小峰說,重返西藏。

木凱覺得心裡滾過一陣熱浪。他拍拍小峰的肩,沒有說話。

停了一會兒小峰說,其實我這想法也是漸漸確定的。最初當兵的時候,我承認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爲爺爺和爸。小時候總聽他們說西藏,而且他們每次說到西藏時眼裡就放光。那時侯我就想,我一定要到西藏來看看。我想等老了,說起這輩子在西藏當了幾年兵,那多光彩。但來了之後才知道,在西藏當兵可不是一個光榮能涵蓋的,也不是靠一股子熱情就能堅持下去的。有一段時間我很消沉,找不到方向,甚至後悔自己太沖動了,特別是收到那些已經上了大學的同學的信……我真的很迷惘。但是現在,我思想終於漸漸明確了,堅定了。

木凱看着小峰,發現他的眼裡流露出一種與他年齡不太相稱的成熟。他有些欣慰,也有些酸楚。欣慰不必說了,酸楚的是,小峰又要像他一樣吃一輩子苦了。爲什麼總是他們這樣家庭的孩子,會對西藏產生這樣的感情?感情也會通過血液遺傳嗎?

小峰說,往大處說,我不想讓西藏這塊寶地落到別人的手上,它是我們中國的,它是最後一塊沒有被污染的土地,它有豐富的礦藏資源,有金礦銀礦,還有稀有金屬。說得詩意些,它是一座天堂。從幾個世紀前那些西方國家就盯上它了,他們不遠千里都要上這兒來冒險,我們守在這兒爲什麼不好好的把它守住?

木凱感到有些意外,他追問道,那往小處說呢?

小峰看了叔叔一眼,鄭重地說,小處?那就是我不想讓爺爺奶奶,爸爸,你,還有兩個姑媽,不想讓你們覺得後繼無人,不想讓你們已經作出的犧牲和奉獻白白流失。

他停頓了一下說,現在爺爺去世了,我的這個想法更堅定了。

木凱看着他,心裡已有幾分敬重。這孩子心思沉重得讓他有些意外。

他有意說,你就沒有替你自己想想?

小峰說當然想過。我剛纔說的是往大處說和往小處說,還有第三層呢,往細微處說,就是我自己了。我覺得每個人都有一個最適合他的職業。這一年多我發現,我最適合的職業就是軍人。咱們家可以說是軍人世家了,爺爺、爸爸,你,大姑媽,小姑媽,還有姑父,都是軍人。我覺得我也天生是個軍人。我甚至覺得,可能我比爺爺和爸爸更適合做一名軍人。

木凱驚奇地問:爲什麼?

小峰說,爺爺做軍人,靠的是勇敢,堅強,無所畏懼。可他缺少政治謀略,我說的這種謀略不是對哪一場戰役的而言,而是對整個軍隊整個國家的思考。爸爸呢,特別忠誠,特別能吃苦耐勞,但在今天的軍隊中,他缺少知識,缺少現代意識。所以會被淘汰。至於你,叔,你比他們倆都強。但我想我會超過你。

木凱聽了微微一笑,說,我基本上同意你的分析。可是我想作一點重要補充,無論是你爺爺還是你爸爸,他們有一點是非常可貴的,那就是他們始終有堅定的信仰。

小峰想了想,說:我同意。可是叔,你不能說我沒有。我也有。

小峰亮亮的目光注視着木凱,讓木凱有了一種緊迫感,一種後生可畏的壓力。他想自己還

得更努一把力才行,不然很快就會被小峰他們這一代人所淘汰。當然這緊迫感和壓力是令人愉悅的。他攬住小峰的肩,用力擁抱了一下。他站起來說,走吧,你不是說要打電話嗎?我送你去郵局。

小峰立刻孩子似地跳起來,說,這纔是大事呢。

早上7點,木棉終於可以下班了。

其實在此之前,她就已經沒守在門口了,雷小姐一定要她休息,她的額頭被那個小偷用包砸了塊烏青出來,加上驚嚇和勞累,她確實有些頭昏。她被雷小姐扶到客房後,就一個人躺在牀上,默默地淌着眼淚。

雷小姐不明白她爲什麼哭。起初她把木棉從地下扶起來,責怪她太冒險時,木棉就說,我真要是被這傢伙結果了生命,就可以陪我爸了。然後她的眼淚就開始不停地流淌。雷小姐不明白她話的意思,她太不瞭解她了,除了知道她是個下崗女工,其他一無所知。她想是不是她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是不是她和丈夫吵了架有些厭倦生活?她弄不清,也沒時間去弄清。她只是給她倒了杯水,安慰了她幾句,就去找經理彙報去了。

木棉想,這樣也好,免得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把什麼都抖出來。

可是即使沒有人問她,她的眼淚仍是不停地流。她想,父親如果還在,一定會讚賞她今晚的行爲的。父親會說,好樣的,像個工人的樣子!父親或許還會說,我的女兒就應該是這樣的!可是爲什麼偏偏這一切都發生在父親身後呢?難道自己命裡註定是個只會給父親添麻煩的女兒嗎?木棉一想到這個問題,就難受得不行。眼淚打溼了枕頭。

哭了一會兒之後,她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覺醒來時,已是6點半。木棉忽地坐起來,奇怪地看看四周,一時不知身在何處。近一個月來,她從沒在這時候睡過覺。發了會兒呆,她終於清醒過來了,想起了昨晚的事。她連忙洗了把臉,走下樓去。

王經理已經來了。王經理一見她就說,木棉,你真是好樣的。不虧當過兵!

木棉心裡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笑笑,說沒什麼。

雷小姐說,你沒事兒了吧。木棉說,沒事兒,本來就沒什麼事兒。真不好意思,我睡着了。王經理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應該休息。你看看你的頭上,還有傷呢。木棉,儘管你是臨時工,我們賓館也一定要對你進行嘉獎。

木棉笑笑。現在她的心情是急着回家。

但王經理攔住了她。王經理說,木棉,我知道你很累,但你能不能在在賓館呆一會兒?昨天夜裡的事我們已經報告了新聞媒體,電視臺的人馬上要過來。

木棉脫口而出,我不想上電視。

王經理說,這是好事嘛,爲什麼不想上電視?

木棉說,不想就是不想。

王經理說,賓館遭竊,這本來不是什麼好事,但它有了一個好的結果。通過報道這件事,可以表明我們賓館工作人員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而且它本身也很有趣,一個女工竟然抓住了一個大男人。連電視臺的人聽了都覺得有興趣,你可以跟他們談談當時的情況。另外,那位失主也想專門在鏡頭前向你表示感謝。你知道他那個包裡裝的什麼?一個手機,一萬多塊錢,還有身份證,長城卡,牡丹卡……反正很貴重。

木棉還是搖頭。

王經理不解地說,怎麼了?

木棉說,我們家有點兒急事,我得趕緊回去。

王經理說,爲了我們賓館,你就不能再做一次貢獻嗎?等採訪完了,我派車送你回去。

木棉不知該怎麼說了,在那兒爲難。

一旁的雷小姐看出來了,她想起木棉從昨天晚上來情緒就一直反常,相信她家裡的確是出了事。她把王經理叫到了一邊,輕聲說了幾句。

正在之時,木棉忽然看見木鑫從大門走了進來。她喜出望外地叫了一聲,木鑫!

木鑫徑直走過來說,五姐,我來接你下班。

木棉趕緊對王經理說,這是我弟弟,他來接我的。我家裡真的出了點兒事。說完她不再管王經理怎麼想,跟着木鑫就出了大門。

木鑫回頭看她一眼,說,你的頭怎麼了?

木棉答非所問地說,你怎麼想起來接我了?

木鑫也答非所問地說,我和周茜鬧崩了。

兄妹倆一起回家。

木凱帶着小峰來到郵局,才知道小峰是給誰打電話。

小峰不是往自己家打,而是替連裡的戰友們往家打。他們連到縣城非常不方便,所以凡是到團部來辦事的人,不管是幹部還是戰士,都有義務幫助別人“捎電話”。小峰這回就捎了十幾個。

木凱坐在郵局的長木凳上,拿出煙來抽,等他。

小峰從口袋裡摸出一把紙條,開始依順序撥電話。很快他就撥通了第一個,木凱聽見他用和剛纔完全不同的語氣叫了一聲:媽媽,你好!爸爸在家嗎?

木凱正想站起來,過去和大哥大嫂說兩句,但小峰下面的話就把他定住了:

小峰衝着電話說:爸爸媽媽,我是趙學斌的的戰友,他讓我告訴你們,他在這兒一切都好。對,你們寄給他的複習資料他收到了,他正在複習。爸爸媽媽你們都好吧……那就好,我一定告訴他。你們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嗎?那好,爸爸媽媽再見!

木凱終於明白,捎電話原來是這樣捎的。真好,他替他的戰友們叫爸爸媽媽,真好。木凱羨慕地想,他們當兵的時候沒有電話,只能寫信,寫那種一個月才能走回家的信。記得那時候有個新兵,家裡兩個月沒收到他的信,就連發了兩封加急電報到連裡,詢問兒子的下落。現在好了,現在終於有了更快捷的方式和家裡聯繫了。無論怎樣,這片土地已從千年的沉睡中甦醒過來,在和時代一起往前走。

小峰匆匆在第一張紙條記了幾個字,又撥通了第二個電話。他的臉上洋溢着真正的快樂,就像他真的是在給爸爸媽媽打電話。這個時候他完全像個孩子,像個不諳人世的少年,與剛纔那份兒成熟相距很遠。

木凱想着剛纔小峰說的那番話,那番雄心,那番壯志,心裡感慨不已。他想他才19歲,比自己進藏時的年齡還小,他爲父親感到欣慰,爲大哥感到欣慰。

小峰仍在大聲說:是爸爸嗎?你好!媽媽在家嗎?……我是你們的兒子李春陽的戰友,他要我告訴你們,他一切都好……中秋節嗎?中秋節我們過得很好,我們吃了月餅的,一人兩個……月亮?月亮大着呢,我敢肯定你們誰也沒見過那麼大的月亮,那麼大的月亮只有我們陣地上纔有,真的。我們這兒過中秋才名副其實呢,我們要是想過每個月都可以過……

木凱想,這小子這麼可勁兒地說,等最後打給自己家時,嗓子準會啞的。

多可愛的小子啊!木凱發覺自己的眼睛溼潤了。

上午九點。

歐家的子女們又坐在了一起。6個孩子,加上各自的配偶,十幾個人,把客廳坐得滿滿的。大哥歐木軍坐在父親平時坐的位置上,看着他的弟妹們。木棉,木槿,木鑫都回來了,鄭義,小金、陳郡和也來了,只是木鑫的女友周茜沒來。

木軍環視了一圈弟妹後,首先發現了木棉頭上的傷,關切地問,木棉你的頭怎麼了?

木棉淡淡的說,沒事兒,不小心碰了一下。

木鑫卻忍不住在一旁說,木棉昨天晚上抓了個小偷。

抓小偷?所有的人都驚訝不已,木棉怎麼會去抓小偷?

木鑫看了木棉一眼,說,五姐,我看還是告訴大家吧。木棉沉默着,沒再反對。木鑫就簡單地說了一下木棉眼下的生活狀況和昨晚發生的事。

木軍覺得非常意外。

木蘭則感到一種深深的愧疚。自己是姐姐呀,卻從沒好好關心過她。她說,木棉你爲什麼不早說?

木棉說,我不想讓爸媽操心。

木軍說,你太不瞭解爸了。他知道你這樣做,只會感到舒心的,而不是操心。停了一下他轉頭問木槿,木槿,你怎麼樣了?

木槿搖頭說,我沒事。我這是老毛病,低血糖。

木蘭把一杯剛調好的糖鹽水遞給木槿,說,多喝點兒水吧。木槿接過來,水有些燙。鄭義見狀連忙替她接過來,放在茶几上。木軍說,鄭義,我知道有些爲難你,可是這些天,還得請你多關照木槿。我怕我顧不過來。

鄭義說,大哥,別這麼說。在我心裡,歐伯伯永遠和我的父親一樣,你們永遠像我的兄弟一樣。無論怎樣,我們還是一家人。

木槿伸出手去,握住了鄭義的手。

木鑫說,大哥你放心吧,無論怎樣,我們畢竟是爸媽的孩子,我們不會再說再做那些讓爸媽傷心和不愉快的事了。生前我們沒能讓爸滿意,死後我們會得讓他安息的。

木軍點點頭,心裡感到幾許欣慰。他點起一支菸,深深地吸進一口之後說,咱們商量一下爸的後事吧。

忽然,木蘭叫了一聲媽。

大家一回頭,母親下樓來了。手上還拿着一個大信封。木蘭看看錶,她只睡了2個小時。母親從醫院回來後,一直不停地講述着往事,除了短暫的睡眠和吃飯外,她幾乎沒有停止過講述。這讓木蘭又驚詫又擔心。母親的講述語氣連貫,充滿激情,思維卻有些紛亂無序。

但母親的神色始終是平靜的。此刻,她仍是平靜地走過來,在孩子們中間坐下,然後開口道:你們是不是在商量你們父親的後事?

見木軍點頭後,她從信封裡取出一張照片交給木軍:就用這張照片作爲遺像吧。這是你們父親生前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木軍接過來看,一眼就認出那是父親在離開西藏10年後,和母親一起重返西藏時在布達拉宮前照的相。照片上的父親沒戴軍銜,但依然整齊地穿着軍裝,繫着風紀扣。花白的頭髮和肅穆的神情,與遠處的藍天雪山非常和諧,好像父親就是那景色中的一部分。

弟妹們都圍上去看。母親在一旁說,我也在同樣的地方照了同樣的一張照片,等以後我去世了,也用那張照片作遺像。

母親說這些話時,語氣和平時交待他們做什麼事時沒什麼兩樣。而且在木蘭聽來,母親的嗓音依然渾厚潤澤,沒有衰竭嘶啞。這讓她心裡踏實。木蘭曾聽過母親唱歌,那還是在剛搬進幹休所的那個春節晚會上,母親的一曲《紅莓花兒開》讓幹休所的叔叔伯伯阿姨們吃驚不已讚歎不已,他們不解地問,您爲什麼沒去當個音樂家?您的嗓子真是太好聽了。母親只是微笑着,沒有解釋。並且從那以後再也沒在衆人面前唱過了。她不想讓人們追問。平時在家裡,高興的時候,孩子們就能聽見母親的歌聲,儘管她總是輕輕地唱,但那優美的嗓音依然能讓所有的孩子都不由自住地靜下來,傾耳細聽。

木軍說,媽,您放心去休息吧,我們會把後事安排好的。

母親說,不,不用安排什麼。你父親說,他死後不要開追悼會,不要遺體告別,也不要在家裡設靈堂。他只有一個要求。

木軍問,什麼要求?

母親說,他希望你們能把他的骨灰送到西藏去,撒掉,撒到哪兒都行,山上,河裡。他說他是屬於那片土地的,而且他的戰友,他的兩個孩子也在那兒。他要回去,和他們在一起。當然,我也要回去,他在信上說,他在那兒等我。你們的父親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所以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木鑫聽到母親的話,一時呆怔在那兒。他本來是想,他要好好地爲父親選一塊墓地,他要花一大筆錢來爲父親厚葬。他剛纔說的,要讓父親死後能夠安息,就是這個意思。但沒想到父親卻要求把骨灰撒到西藏去。也就是說,父親連最後一次他盡孝心的機會都不給他,父親到死都在拒絕他。

他有一種痛徹心肺的失敗感。

母親一一地看着他們,緩緩地說,我知道,你們一直覺得你們的父親太古板,不近人情,其實他非常愛你們,只是不善於表露罷了。在遺書裡,他對你們每個孩子都作了最好的評價,連我都沒想到,他是如此地愛你們,看重你們。在他心裡,你們都是他最好的孩子。

母親說,我知道你們的心裡現在依然充滿了疑惑,因爲你們不知道真相。我還知道你們的心裡充滿了渴望,因爲你們想知道真相。

母親目光迷離,木蘭知道母親又要開始她的訴說了。這樣的訴說就像是一條生命之河在流淌,任誰也不能夠阻止。木蘭和大哥弟妹們靜靜地聽着。除了傾聽,他們沒有更好的選擇。

母親說,讓我告訴你們吧,你們的生命和我的生命,是在經歷了怎樣的雪雨風霜之後才糾纏到一起的,才成爲母子和母女的。對我來說,除了訴說,還能做什麼?

歐木凱從小峰的團裡趕回自己的團,已是深夜。

政委竟然在大門口等他。政委一見到他就上來握住他的手說,老歐,這樣大的事,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木凱明白政委已經知道了。他抱歉地說,我是不想影響大家的情緒。

政委說,你走後軍區來了個電話通知,說給你10天假期,讓你回去處理後事。

木凱愣了一下,這一點讓他意外。他以爲他走不了,他以爲他無法再見父親一面了,現在一聽說能回去,他馬上性急地說:我這就去買機票。

政委攔住他說,那也得等明天。不,不是明天,等幾小時以後。

木凱這才意識到已是深夜。他擡腕看錶,2點。還有5個小時才天亮。他說,那我先去給家裡掛個電話吧。

他幾乎是小跑着奔到值班室。

電話很快接通了,讓木凱非常意外的是,接電話的竟是母親。姐姐不是說母親有些反常嗎?怎麼聽上去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他叫了一聲媽,聲音有些哽咽。

母親的聲音如往日一樣從容,越過萬水千山,直抵木凱的心。

母親說,木凱,好兒子,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我也知道你去年爲什麼不回來探親。我都知道。可是你知道嗎?你知道你父親和我是怎麼想的嗎?你知道你父親在遺書裡怎麼說到你嗎?木凱,你父親說,你是我們最驕傲的兒子。

木凱說不出話來,那些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淚,終於在母親面前流下來。

母親又說,我已經知道軍區給你批假了,但是你不要趕回來了。因爲我們馬上就要進來了。我和你大哥二姐,我們很快會送你的父親進來。那是他最後的要求。他要求把他的骨灰撒到西藏,和他的那些戰友在一起,和他的孩子在一起。你在那兒等他吧。

木凱知道此刻他的臉上已滿是眼淚,他沒有理會它們;木凱知道此刻他的軍容風紀是整齊的,他歷來如此;木凱知道他站在那裡是筆直的,直得像一棵青岡樹,但他還是挺了挺胸膛,讓自己昂起頭來。

他說,好的,媽,我在這兒等。我在這兒等我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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