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木鑫走出幹休所,去旁邊的區委大院開車。他的雅各總是停在那兒,而不是像別人的車那樣,直接停在幹休所的院子裡。因爲父親見不得。眼下雖然父親去了,他也沒想到要改變,還是照樣地停進去了。他甚至想永遠都不改變,好讓父親在他身上留下些什麼。比如說原則,比如說規矩。

他發動了車。車內的時鐘顯示出20點20分的字樣。還好,比預約的時間晚得不多。

他是兄弟姊妹中第一個離開家的。木棉雖然也提出要走,但還是坐在那兒沒敢動。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女朋友說,周茜你替我多陪陪媽。他極力迴避着大哥和二姐的目光。但感覺是迴避不掉的。他完全能感覺到他們的不滿。他還是硬着頭皮走出了屋子。

讓他們不滿吧,如果換成他他也會不滿的。竟然在這種時候——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急着去忙自己的生意。父親在的話,還不把他罵得狗血噴頭?父親肯定會說他爲了錢喪失了人性。可是他有什麼辦法呢?今天上午他跟曹行長約定見面時間時,已經信誓旦旦地說,我肯定來,除非我死了。再說,他並不認爲自己這麼做會喪失人性。他還是他。他的本性依然善良。

木鑫已經想好了,等把銀行這件事情辦成了,他就全力以赴地投入到父親的後事中,他要以自己的經濟能力,做一些哥哥姐姐們很難做到的事,他要把父親的後事辦得漂漂亮亮。讓母親滿意,讓大哥他們滿意,也讓自己滿意,以彌補自己對父親的歉疚。

貨幣介入。肯定得讓貨幣介入。換句話通俗的話說,叫用錢擺平一切。儘管木鑫知道父親最恨他說這句話,他還是要這麼說。只要能把事情做好,說法不重要。或者說,只要能把事情做好,手段不重要。父親儘可以不滿意他,但在他看來,他正是爲了讓父親滿意才這麼做的。

有一點木鑫始終不明白,父親爲什麼至死也不承認,在今天這個社會裡,有錢才能把事情辦好?在木鑫看來,只有貨幣介入才能產生效益。這的確是一條雖然粗俗卻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木鑫那次和父親起衝突,就是爲了這句話。這本來是木鑫的一句口頭禪。每當他們公司遇到什麼難題,公司裡的人找他彙報或者商量時,他總會說這句話,說了做了也總是行之有效。那次他回家,聽見母親說,父親的老家來了人,說縣裡面想搞一個名人紀念館,把他們這些在外面做了大官的人的文物資料集中起來展覽,好提高家鄉的知名度,也好讓家鄉的百姓們感到榮耀,還可以讓他們這些久離家鄉的人更加懷念家鄉,同時以各自的方式和能力幫助家鄉搞好建設。總之可以達到許多目的。

父親聽了眉頭緊鎖。他不喜歡這件事。他覺得這是一件務虛的事,他不喜歡務虛。可是家鄉的人大老遠地跑來找他幫忙,他又不能不理。在此之前的好些年,或者說,自從家鄉人打聽到他的下落後,就開始不厭其煩地來找他了,大事小事,縣事家事,好像他是他們縣的駐外辦事處。誰讓父親是他們縣排在前幾位的高官呢?誰讓他們縣至今沒有脫貧呢?父親每次都傾盡全力幫助。用木鑫的話說,叫打腫臉充胖子。縣裡建小水電站,父親拿出1萬,建希望小學,又拿出1萬;遭受乾旱,拿了5千,逢年過節慰問孤寡老人,又拿了2千。父親母親一輩子總共就那麼一點積蓄,三拿兩拿就拿沒了。何況他們每年還固定地要給三個老戰友的遺孀和孩子寄錢。

母親爲此有些生父親的氣。母親自己已沒有任何親人了,家鄉也從沒有任何人來找她這個嫁出去的女子。母親覺得自己辛辛苦苦一輩子,撫養了6個子女,所花的錢全部累計起來也沒有父親送出去的多。但母親不敢說,或者說不願說。有一回偶爾在木鑫面前說起了。木鑫就安慰母親說,媽你要用錢儘管跟我講。爸的錢就讓他去充大方吧。他這輩子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充大方。再說他的大方並不是虛榮,他是有一份割捨不下的感情,你就隨他的心願吧。母親當時頗意外,說,我看你還是挺理解你爸嘛。木鑫說那是,可惜的是爸不要我理解。而且,他也未見得能理解我。

這次家鄉的人要搞名人紀念館,沒有明說要父親資助的話,他們只是把他當做一種榮譽告訴他,請他提供詳細的個人資料。父親皺着眉頭說,我還沒死呢,搞這種事不大好吧?縣裡的人解釋說,他們這個紀念館所展示的名人百分之90都健在。正因爲健在,才能爲建設家鄉出力。父親默不作聲,沒有表態。

木鑫在客廳裡進進出出的,早就聽出人家的意思了。同時他也看出了父親的爲難,父親實在是沒有能力再充大方了。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在家鄉人面前給父親一個面子,同時也給自己一次讓父親認可的機會。於是他坐下來,加入談話,三兩句之後他表態說,我覺得這件事很好,應該讓我們這些後代多瞭解一些父輩的光榮業績。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可以以我們公司的名義支持這件事。

木鑫說完去看父親,他期待着父親的笑容。

哪知父親眼睛一瞪,說:你怎麼支持?

木鑫想也沒想脫口而出,這還不簡單,貨幣介入嘛。

父親忽地一下站起來,板着臉說,把你的貨幣拿走,這件事我自己會考慮的,用不着你操心。

後來木鑫想,如果他不說這句話可能會好一些,他應當繼續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可他習慣了,喜歡直截了當,就這麼說了出來。其實就他本意來說,管這件事也不完全是爲了面子,他的確想讓父親在家鄉留下英名。父親苦了一輩子,奮鬥了一輩子,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了一輩子,應當有人永遠懷念他——除了家人之外還應當有更多的人。只是他不善於表達這些。他一表達這樣的感情就彆扭。

客人走後父親對他說,我知道你有很多貨幣,它們撐起了成功的商人歐木鑫。但是別讓你的貨幣介入我的生活。它們在我的生活裡不過是狗屎一堆。

木鑫苦笑了一下,想,老爸還有點兒幽默感嘛。

後來木鑫卻揹着父親和老家的人繼續聯繫,或者說,老家的人揹着父親和木鑫繼續聯繫,並且已經達成了一些實質性的協議。木鑫跟老家的人說,以後再有什麼事就直接找我吧,我替我父親爲家鄉出力。但他不讓人告訴父親,他想等事情完全做好之後再說,他要讓父親知道,他並不是個把錢看得很重的人,他也願意爲貧困地區出力。而且一旦投入了,比他老爸的赤子之心更有實際效益。

父親見老家的人不再來找他了,就主動打電話過去說,我考慮過了,我不想爲自己樹碑立傳。至於我死了之後,那就是你們的事了。

木鑫怎麼也沒想到,他介入的這件事,真的只能做成在父親的身後了。好像父親在冥冥之中感覺到了,爲了說話算話,就匆匆忙忙趕着離開了人世。

經過一個路口,遇到了紅燈,木鑫的手機不失時機地響了。他一看號碼,是周茜的。心裡先嘆了口氣。

周茜果然一上來語氣就有些不滿,她說你是不是有點兒太過分了?今天這種日子還不老老實實呆在家裡?

木鑫說,我也不想出來,可實在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須今天晚上辦。

周茜說,明天后天再辦你的生意就會垮嗎?

木鑫說,差不多吧。我一點兒不誇張。

木鑫從不跟周茜談生意上的事,他覺得跟她說了除了添亂不會有任何益處。有時候他被生意上的巨大的壓力壓得夜夜失眠,他也不會告訴她。

周茜說,難怪你老爸對你不滿,你真是鑽到錢眼兒裡去了。

木鑫突然發火說,你不要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好不好?我要不鑽到錢眼裡,你能穿名牌衣服用名牌化妝品?你能天天打高爾夫球進美容中心?你能出國旅遊就跟上菜市場似的?

周茜愣了,木鑫從沒這樣吼過她,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木鑫緩和下口氣說,你不瞭解情況,我是真的有事。不然我至於嗎?

周茜說,那好吧,我不管了。你辦完事情早點兒回家,你一走,我又不好老呆在你們家。我看你大哥和二姐都挺難過的。

木鑫說,我知道。你先回去睡覺吧,明天早上過來,家裡肯定會忙的。

周茜還不想放電話,幽幽地說,我有點兒難過,儘管你爸爸平時不喜歡我,可他真的走了我還是有點兒難過。

木鑫沒有說話。綠燈亮了,他一手把着方向盤往前開一手拿着電話。他很想放下電話了,警察看見他這個樣子肯定又要麻煩。但周茜不說再見他不敢放,畢竟此刻她是替他守在父母親的跟前。

周茜說,那好吧,你去吧。

木鑫說,好。你早點兒休息。

周茜還是沒說再見。木鑫只好繼續等待着。周茜終於說,木鑫,你還沒說那句話呢。木鑫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談了一年多戀愛,這還能不明白嗎?木鑫打起精神說,我愛你。周茜說,我也愛你,再見。

她總算說再見了。木鑫關掉電話,手搭在方向盤上想,我愛她嗎?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只知道到目前爲止,他不想失去她,他需要她。至於愛不愛,上帝知道。也許感情的事情用不着那麼明白,又不是生意。糊里糊塗地處着吧。

又過了一個路口。快要到目的地了,木鑫拿起手機,徹底關了。

他不想再接到任何電話。

木鑫把車停在樓下,他的漂亮的雅各一進入銀行宿舍區就被淹沒了。他不明白銀行的人在修宿舍區的時候,爲什麼不建一個地下停車場?難道他們不知道自己會很有錢嗎?

他擡頭看了一眼,7樓的曹行長家亮着燈。儘管他知道她會在家等他,但還是要在看到亮燈之後心裡纔會踏實。現在的社會,什麼事不可能發生?答應的事情說反悔就反悔,甚至不跟你作任何解釋。在這方面,他有許多前車之鑑。

他拿上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包,鎖好車,上樓。他永遠不會拎着大包小包上別人家,那是土八路的做法。他甚至沒帶錢,也沒帶和錢有關的許諾。他打算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和曹行長達成一種默契。

其實他們已經有默契了,否則曹行長不會打電話提醒他明天要開審貸會的事,也不會把另一家競爭對手的情況告訴他。只不過這種默契還沒有達到能讓他放心睡覺的程度。就是一時達到了

,誰又能保證不變化?親人還可能反目呢,何況陌生人。木鑫對人永遠懷着警惕和懷疑,他誰也不信任。

他今天上門來的主要目的,是爲曹行長的兒子補習數學。

當然,也順便說說貸款的事。

明天上午,那個關係到他們公司性命的銀行審貸會就要召開了。1千萬到底能不能拿到他的手上,就看今天晚上了。不然的話,他又何至於在這樣的時刻,上門來補習什麼勞什子數學?他一層層往樓上爬的時候,心裡突然升起一種悲涼。父親的遺骨還躺在醫院裡,他就跑到這兒來了。而且父親的去世和他在家庭會上那番激烈的話有關。他實在不是個好兒子,難怪父親生前總是罵他。

但既然來了,木鑫想,他一定要達到目的。他已經付出代價了。他不能白白地付出代價。

木鑫的公司在城西蓋了一棟高達16層的大樓,他對這棟大樓傾注了許多心血和希望。只要大樓順利建成並且售出,他的整個公司就可以鬆口氣了,他就用不着每天在還貸款的壓力下過日子了。因爲大樓的地段好,價格合理,所以從開始打地基的時候就進入了銷售,眼下大樓的主體工程已經完了,樓花也售出一半了。只要內裝修一完成,他就以徹底脫手活過來了。

可他卻拿不出裝修的錢。

年初的時候,他看到樓房走勢不錯,就雄心勃勃的,想把已經銷售出樓花的那筆錢再投進一個新項目。他不喜歡讓錢擺在賬上。正好有人來找他,說一家服裝廠瀕臨倒閉,問他是否願意收購。他去看了那個廠,廠裡的機器廠房都不值什麼錢,但他看中了那塊地皮,它位於商業區。現在上哪兒去找那麼好的地皮呢?他的公司成立這麼多年了,始終呆在租來的寫字間裡。如果他能在那兒建一個大樓,不僅能賣一個好價錢,還能讓自己的公司有個固定的場所,並且修一個職工宿舍樓。於是他一口答應,頂下了那個廠。

當時廠裡有百十個工人,木鑫知道,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就是一人發上2萬塊錢讓他們自謀生路。他的公司用不了那麼多人,留着都是麻煩。但當木鑫在廠裡轉,看見那些工人,尤其是女工們,滿懷希望地望着他這個新老闆時,他心裡那種很難被人察覺的善良涌了出來,所以在公司的討論會上,他以比較強硬的口氣說,我看還是把工人都留下來,也許我們能爲他們找一個比較好的出路。

可工廠就是工廠,它和公司大不一樣。突然之間多了百十口吃飯的嘴,還有醫療保險退休福利子女上學等等一切的一切。木鑫不僅賠進去不少錢,還被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弄暈了頭。

更讓他預料不到的是,春節後房地產市場開始不景氣,剩下的樓花竟賣不動了。他一下沒了資金來源。這且不說,關鍵是,他的16層大樓如果不按時完成裝修交付使用的話,已經賣出的樓花也會給他帶來巨大的麻煩。所以他急於再貸一筆款,完成大樓的裝修。

經過這一個多月的努力(其中就包括無數次上門爲曹行長的兒子補習數學),他們的老合作伙伴,新興支行的曹行長總算同意貸款了。

可是昨天,木鑫突然聽人說,另一家在市裡頗有名氣的房地產公司也在爭這筆貸款,他還聽說那家公司的老闆和這家支行的副行長有親戚關係,並且出手大方。木鑫一下急了,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這筆貸款落空,不能讓大樓停下來,不能前功盡棄。否則的話,後果將不堪設想。

據曹行長今天在電話裡透露,明天的會,就是最後決定貸款究竟落誰家的問題。曹行長意味深長地說,她有些爲難。因爲那個副行長和上面的關係非同一般。

木鑫就怕聽見這句話。

但他已經不是初下海那會兒了,他的沉着和老道常常令他自己都吃驚。他幾乎沒有停頓就說,曹行長,你知道我對你的信任。如果你感到爲難,肯定有你的原因,沒關係的。我不會怪你。咱們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今天是星期六吧?我還是按計劃來給小胖補習數學。

曹行長的聲音馬上充滿了喜悅,說,真的嗎?

木鑫一邊說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一邊在心裡感嘆:女人哪!

木鑫第一次找曹行長貸款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位行長是個女人。後來見了面發現是個女行長,並且年紀不算大——39歲,比他大2歲。他就適當地恭維了她一番。再以後他才得知她是單身,離異後自己一個人帶着兒子生活。憑良心說,木鑫並沒有打算利用這一點,他不想那樣。他只是有些同情她。他們談完公事之後,他請她吃飯。她沒有拒絕。後來她又回請了他,他也沒有拒絕。這樣一來二去,兩個人的關係漸漸地有了些私人色彩。爲此周茜還吃了幾回醋。

但木鑫始終把握一個原則,不在兩個人之間摻雜感情。再說,這位曹行長在商場這麼多年,又單身這麼多年,已經有些男人的性格了,也不是木鑫所喜歡的女人。所以他纔會想出這麼個爲她兒子補習數學既討好又安全的事。

打開門,木鑫有些意外。

出現在木鑫面前的曹行長和往日不太一樣。是什麼不一樣,他還一下說不上來。他對女人缺乏觀察。但他就是感覺和往常不一樣。

他努力擺脫掉腦子裡的悲傷,朝她笑笑說,有點兒事我來晚了。

曹行長微笑着搖搖頭,說,來了就好。我怕你不來呢。

她的聲音也和以往不一樣了。

木鑫覺得不對勁兒,他想是不是自己今天有情緒造成的啊?他連忙問:小胖呢?

曹行長說,小胖他們同學今天晚上有個聚會,出去了。

木鑫愣了一下,脫口說,那你爲什麼不早告訴我?他想說,你要早告訴我我能來嗎?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家今天晚上出了什麼事?但他在一瞬間控制住了自己。

曹行長也愣了一下,說:你今天晚上來,真的只是爲了給小胖補習數學嗎?

這一問,把木鑫問清醒了。是啊,難道他真的只是來爲小胖補習數學的嗎?當然不是。他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沒說話。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曹行長拿了一雙拖鞋放到他跟前。他開始下意識地換鞋,曹行長又一言不發地把他的皮鞋放到鞋架上。他不是第一次來了,這個家他已經比較熟悉了,甚至有幾分親切。但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實在是不對勁兒。

木鑫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麼,否則顯得自己很失態。他就說,我喜歡進門換鞋,那樣纔有放鬆的感覺。但是我老爸最煩這個。他第一次上我那兒去,我女朋友拿鞋給他換,他氣壞了,扭頭就走。我趕緊把他拉住,然後我對周茜說,你也太沒道理了,你就是叫美國總統換鞋你也不能叫咱爸換鞋呀。

曹行長聽了笑。

他又說,我爸那個人,像個老小孩兒。倔得要命。就那樣他還是生氣了,從此再也不去我那兒了,他說我那個家裝修得不像個家,像個公司,他沒法呆。

曹行長仍是笑笑,坐在一側看着他。

這時木鑫才意識到,曹行長今天晚上讓他感到不習慣的,正是她的眼神,她的那種果斷的洞察秋毫的眼神沒有了,只有一種溫情和迷茫。往日高高挽在腦後的頭髮,今晚也柔柔順順地披了下來,披得她沒了平日的幹練,多了許多嫵媚。他在心裡說,不對,這樣不對。他要調整過來,他要把氣氛調整到以往那種味道,親切隨意,但有距離。

於是他開口說,曹行長,你知道我這個人,最不會繞彎子了。明天那個會我們……

曹行長打斷他說,我有個提議,今天晚上咱們能不能別叫曹行長和歐總,互相叫名字好不好?你那個家像個公司,我這個家可不像銀行。所以你在我這兒可以換鞋也可以不換鞋,用不着那麼公事公辦。

木鑫心裡一怔,知道事情來了。他遲疑了一下說,行啊,那我叫你……

曹行長笑說,你不至於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木鑫說我當然知道你叫曹青。只是不太習慣,好像這麼叫對你不夠尊重似的。不論職務,你也比我大嘛。要不我叫你曹姐?

曹青笑盈盈地說,看來你一點兒也不瞭解女人的心態,哪個女人想當姐呀。一當姐我又有一種要照顧別人的感覺,我老是在這種感覺裡,很累。你還是叫我名字吧。

木鑫頓了一下,說,好,那我就叫你曹青。

他忽然想,幸好是單名。

曹青說,你不會覺得我唐突吧?我一天到晚陷在工作裡,晚上總想放鬆一些,和你比較熟了,所以纔敢這麼說。

曹青說得極爲自然,木鑫就不好表現出不自然了。但他心裡不太對勁兒,對付着說,是是,八小時之外,應當輕鬆一些。如果不是要給小胖補習功課,我都想約你出去喝茶的。

話一出口木鑫就後悔了,因爲曹青的眼睛馬上就亮了,說好啊,咱們現在就去喝茶。這胖這會兒不是不在嗎?我聽人說西延線新開了一家新新綠茶坊,很有情調,還供應夜宵呢。

木鑫看看錶,猶豫着。今晚如果掃了曹青的興,明天的事情就玄了,但如果要讓她盡興,自己又有些力不從心。全家都在那兒守着屍骨未寒的父親,他卻陪一個女人悠閒地喝茶,不,這怎麼說都說不過去。

曹青敏感地察覺了,說算了,咱們就在家裡喝吧,我有好茶。

木鑫覺得有些歉意,就說,那還不如喝酒呢,你的酒量怎麼樣?

曹青說,還行。喝什麼酒?

木鑫說當然是葡萄酒,女人最適合喝了,我陪你。

曹青說,我有王朝乾紅,長城乾紅,張裕乾紅,還有波爾頓,你喝哪種?

木鑫說,我老爸說,能消費國貨就不要消費洋貨。說完他心裡格噔一下,他想他今晚怎麼了,老是提父親?

曹青沒有察覺,說,那就喝長城。萬里長城永不倒。她說這話時,樣子有些調皮。可是長城乾紅拿出來之後她才發現,家裡沒有開酒的工具。顯然她還沒自己在家喝過葡萄酒。儘管她什麼酒都有。木鑫連忙說,那就喝白酒吧,少喝點兒。曹青說,行啊,反正我這兒酒有的是,好像所有人都認定我會喝酒似的,總是送酒。

曹青很快拿來一瓶五粱液。然後打開矮櫃找出兩隻酒杯去洗,之後又打開冰箱想找點兒下酒菜。可是除了兩根火腿腸,什麼吃的也沒有。木鑫心裡涌起幾分同情。他接過酒

瓶,幫她打開倒上。

曹青把火腿腸切成片端上來,說,真抱歉,就這麼兩根腸子,還是小胖的,湊合吧。

木鑫說沒關係,我從來不用下酒菜。

木鑫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

他想起來了,有一回他回家,父親不知怎麼了,一定要他陪着喝酒。母親不願意,就說找不到下酒菜。

父親說,當兵的喝酒要什麼下酒菜?我們那時候在西藏,從來沒有下酒菜。有一回你鄭伯伯非鬧着要下酒菜,我就讓小鬼洗了一盤鵝卵石拌上醬油,給他端上來。他老兄還真的喝一口酒添一口鵝卵石。後來喝醉了他就去嚼石頭,活生生咯碎了他一顆狗牙。

父親說完哈哈大笑,流露出孩子似的得意。父親只要一說到在西藏的日子,就快樂得像個孩子。木鑫對此永遠也不理解。

當然,父親也永遠不理解他。

那天父子倆喝酒,又以不愉快而告終。父親推心置腹地和他談,要他放棄經商。原因是他最近又從報上看到一則公司經理被抓的報道。他實在是擔心木鑫。他不能想象家裡出現這樣的人。他說木鑫你又不是沒文化,你可以去當老師嘛。

木鑫當然不會答應。他幹得好好的,幹嗎放棄?

木鑫知道,父親最初是希望他也當兵的。據母親說,木鑫出生時,正是中印邊境自衛反擊戰打響的時候,也就是1962年11月。父親是在前線的指揮所裡聽到孩子降生的消息的,消息說是個兒子,母子平安。父親當即就對着話筒喊起來,他說好小子,你來得正是時候,趕快長大給我當兵!母親說,父親對他出生的喜悅超出了任何一次,這讓木鑫有些不明白。要說兒子,他不是已經有兩個了嗎?後來木鑫考了地方大學,並明確表示不想當兵,父親很失望,他雖然沒有勉強他,卻一直耿耿於懷。

木鑫說,老爸,我保證不做違法的事,保證不偷漏稅,你就別爲難我了。再說,咱們家全是機關幹部和工人,將來體制改革了全都下崗了,總得有個人能墊底吧。

父親說,我就不相信共產黨的天下還能讓工人吃不上飯?還非得要你這樣的人墊底?

木鑫不說話,他覺得父親幼稚得像個孩子。

父子倆談不好,就喝悶酒。後來兩個人都醉了。木鑫藉着酒勁兒指着客廳說,老爸,我真不明白你,革命了一輩子,好歹也算個高官了,就過這樣的日子。你怎麼想的?

的確,在木鑫眼裡,父母親家實在是太清貧了,客廳裡最值錢的那套真皮沙發,還是軍區配發的。惟一的電器就是那個14寸的彩電,看了十多年了。幾個子女幾次提出給他們換一臺大的,都被父親止住了,他說他就是喜歡小的。父親還說,難道你們那個大的就能比我這個小的多現幾個人?最讓木鑫受不了的是,家裡來個客人,倒出的茶竟然是陳茶,除了怪味兒一點兒茶味兒都沒有。後來木鑫專門買了一聽上好的新龍井,親自泡好端給父親,想讓父親知道新茶和陳茶的區別。父親喝了一口之後卻沒良心地說,和原來的差不多嘛。

木鑫的確不明白,父親是怎麼想的?

父親聽見木鑫的話說,我怎麼想?我就這樣想。你以爲我當初參加革命是爲了自己享福?那你就太小瞧你父親了。我自豪的就是這個,革命一輩子,清清白白,兩袖清風。

木鑫說,你以爲你這樣好?你這是不正常,你已經被革命異化了,連自我都沒有了。連人的七情六慾都沒有了。

父親聽不懂什麼異化不異化,只聽懂了“不正常”三個字。他說,我不正常?如果人人都像我這樣不正常,國家早建設好了。

木鑫沒辦法和他談,就直截了當對父親說,爸,你和媽能不能上哪兒去旅遊一趟,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把你們這個家裝修一下?那麼好個小樓,讓你們住得像貧民窟一樣。

父親拍着桌子說,你要敢把我的樓弄成你那個樣子,我就敢把你的公司給拆了!父親說完後大概覺得自己太兇了,又緩和下語氣說,木鑫,你要真是錢多得不得了,你就往老家寄,給吃不上飯的鄉親們發點救濟款。

木鑫也賭氣說,我永遠也不會給誰發救濟款。如果他們有項目,我可以投資,但我討厭發什麼救濟款。我看就是救濟款把這些人給養懶了。

父親氣得說不出話來,頓頓腳,自己又連喝了3杯酒,然後倒在了沙發上。木鑫一看知道不好,今天可是把話說到父親痛處了,父親一旦清醒過來,準有他好受的。於是趁着父親酒還沒醒,趕緊溜了。

木鑫終於明白,他和父親永遠無法溝通。

曹青先舉起杯子,說,來,木鑫,爲了我們的緣分。

木鑫仍不甘心陷入她營造的氛圍,說,也爲了我們的愉快合作。

曹青說,說過不談工作的。

木鑫說,那就什麼也不爲,乾杯。

兩人碰了杯。曹青一口把小半杯酒全喝下去了。木鑫想了想,也喝了下去。曹青說,木鑫,咱們倆認識有一年了吧?我發現你這個人還是和別的生意人不太一樣。木鑫說怎麼不一樣?

曹青說,反正不一樣,我不太能說清。

木鑫自嘲的說,是不是還有點兒人情味兒?

曹青卻很認真,說,可能吧。反正我從來沒有和別的客戶在生意之外接觸過。你說要幫小胖補習數學,我也沒拒絕,好像挺自然的。

木鑫認真地說,我也把你當朋友看。

曹青有些感動,端起酒杯說,來,爲了朋友。說完她又一口喝了下去。曹青是屬於那種喝了酒就上臉的女人,兩小杯酒下去,她的臉頰已經泛紅了,顯出幾分嫵媚來。

木鑫擔心地說,你沒事兒吧?

曹青說沒事兒,再說在家裡怕什麼。來,這杯我敬你。爲了你的事業有更大發展。

木鑫笑道,怎麼,只祝我事業有發展,不祝我改正歸斜,根除人情味兒的毛病?

曹青看他一眼,說,木鑫,你今天晚上似乎心情不好?

木鑫愣了愣,說,哪兒的話,我是想起我老爸了,他總是祝我做個有人情味兒的人。

說完他一口把酒喝了,然後又倒了一杯,舉向曹青:這杯我敬你,曹青,我衷心地祝你今後的生活能幸福。像你這麼好的女人,是應該生活幸福的。

曹青的眼睛一下亮了,說,你真的這麼想?

木鑫說,怎麼,我說得不對?

曹青笑笑,仰頭喝了下去。然後拿起酒瓶又倒。木鑫忽然覺得不對,不能讓她這樣喝,這樣喝她很快會醉的。一旦醉了事情就麻煩了。於是他搶過酒瓶說,今晚我做酒司令,你說倒多少我就倒多少。

但曹青抓住瓶子不放,說我自己會倒的,你讓我自己倒。我今天要喝個痛快。

木鑫一聽這話心知不好,她已經喝多了。顯然曹青是沒有酒量的,她這麼主動喝是帶着情緒的。女人要是帶着情緒喝酒,那非醉不可。木鑫可不希望她醉,他一點兒也沒有思想準備。尤其是今晚。他還想早些撤離回家呢。於是他不由分說地去搶瓶子。曹青就是死抓着不放,同時端起已經倒進杯子裡的半杯酒說,來,我敬你,謝謝你對我的祝福。

木鑫說,這杯酒我不喝。你也別喝。

曹青說,爲什麼不喝?多好的祝福!

木鑫突然火了,說,你是不是真的要喝?那就讓我喝給你看!

在曹青發愣的一瞬間,木鑫一把抓過酒瓶,直接對着嘴咕嚕咕嚕地往下灌,轉眼間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全灌進了肚子裡。

曹青看他把酒喝完,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木鑫在那兒大喘着氣。他覺得頭一下子暈眩起來,本來他是有點酒量的,可是今晚他沒有吃飯,他一直空着肚子。

曹青嗚咽着斷斷續續地說,你根本沒把我當朋友,你是有求於我纔對我好的。我不需要這樣的關心。我要真正的關心……我是女人,我不是行長……這麼多年了,所有的男人都不把我當女人看待,好不容易遇到你,沒想到你也是這樣……我真的就那麼不讓人喜歡嗎?爲什麼?這是爲什麼呀……

曹青的哭泣越來越厲害了,她整個兒人癱在桌子上,好像已經化成了一攤水。

一種陌生的情緒漸漸涌上了木鑫的心裡,這情緒讓他體內潮水涌動。但他一次次地作着深呼吸,努力剋制自己。別動感情,千萬別動感情,他一遍遍地告誡自己,今天晚上來不是來動感情的。有一瞬間他的手都伸出去了,想安撫一下那個劇烈**的肩膀,但他又把它收了回來。他覺得自己不能夠。他拿出煙來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在吐出那口煙的時候,木鑫忽然覺得自己太冷漠了,面對一個如此慟哭的女人,竟然還無動於衷。他把煙滅了,伸手去撫摸曹青的雙肩,曹青立即像個孩子似的撲進了他懷裡。一種剋制不住的情緒控制了木鑫,他開始吻她。曹青幾乎是顫慄地回吻着……整整一瓶五粱液開始在兩個人身上發作,兩人漸漸地都有些衝動……

忽然,木鑫一把推開曹青,抱着頭叫喊道,不!不!

曹青愣了,又羞又惱地說,你不是覺得我不配?是不是覺得我不是個女人?

木鑫痛苦地搖着頭,淚水洶涌而出:不,不是。曹青,你知道今天我們家發生了什麼事嗎?我的父親去世了,我老爸死了,可是我還跑來和你談什麼貸款!是我不配,我不是人啊!

曹青目瞪口呆,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木鑫會這樣。

木鑫捶打着自己的頭,話語如決堤般地涌出:我老爸是被我氣死的呀,到他死我都沒能讓他滿意啊,我不是個好兒子,我混蛋,我只知道掙錢……本來我是想掙了錢就做讓他高興的事,可是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以後我做什麼都沒有意思了,他看不見了,他不會生氣也不會高興了……我本來是想和他比一比,像個男人那樣比一比,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夠,我也能輝輝煌煌地幹一番事業,可他連看也不看,他就這麼走了……我爲什麼要惹他生氣啊,我是愛他的!

曹青走過去,制止住他的兩隻揮舞的手,把他攬進自己懷裡,輕輕擁抱着,並像母親一樣拍着他的背。她以從未有過的溫和語氣說:哭吧,哭出來會好一些。

木鑫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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