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木鑫走了嗎?讓他走吧,他這樣做總有他的道理,不要勉強他。

木棉也要走嗎?走吧走吧,媽媽沒事兒。媽媽只是想說說話。

木槿,你不要再哭了,你那樣哭讓媽媽心疼,也讓你父親不能安寧。你父親生前最疼愛的就是你了,你現在這個樣子,他死了也會心疼的,他會疼得睡不着。你讓他安息吧。

你們不用擔心我,木軍,木蘭,雖然你們的父親走得這麼突然,可我不難過。你們看我不是沒有流淚嗎?

我這一生已失去過許多親人了,我曾經大聲地哭過,淚流滿面的哭過,悲痛萬分的哭過,我也曾無聲無息的流淚,從夜晚到天明。但現在,我不會再哭了。因爲我不難過,我知道你們的父親離開我是遲早的事,我還知道他不過是先走一步,到另一個世界等我去了。這有什麼好難過的呢?所有那些離開我的親人,他們都在那邊等我呢,他們留下我,是因爲我還有一些事沒做完。總有一天,我把今生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也會到那邊去的,會去和他們團聚的。所以我不難過。

我難過的是另一點。那就是你們的父親直到離開這個世界,都沒有被你們接受和理解,他是帶着遺憾走的啊!雖然他不承認這一點,但我知道。我爲他難過。

我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因爲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說過,我不需要理解。因爲他這一生是倒海翻江的一生,不是所有人都能夠理解的,甚至包括你們這些孩子。可是我需要。我需要你們理解你們的父親,否則我的心無法安寧。

木蘭,我知道此刻你非常想知道你的身世,還有你,木軍,你也有着許多疑惑,你們的眼睛告訴了我。但我還是要請你們耐心等待,我得從頭說。在沒有說到老大和老二之前,我無法說清楚你們。因爲那不是一個簡單的故事。即使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也因爲生長在複雜的人生經歷中而無法簡單。我不可能在移植一株樹時,只拔出無數根鬚中的一根。

請讓我一個一個地說,一點一點地說。讓我告訴你們,我是在經歷了什麼樣的日子之後,才成爲你們的母親。

那個夏天,當我們從軍政大學畢業的100名女生報名參加了十八軍後,就跟着接兵的同志從重慶來到了十八軍的集結地樂山。由於路途上被家長拉走2個,實際上我們到達目的地時還有98個。98個也真不少呢,整整三卡車。

到樂山後,我們很快被分配到了各師。我和吳菲、劉毓蓉三個人分到了一起,參加了新組建的康藏運輸隊。我就是在這時候,認識了蘇玉英。其實我從沒叫過她名字,我一直叫她蘇隊長。她是我們新組建的女兵運輸隊隊長,我們將跟着她往西藏走。

蘇隊長比我大4歲,也就是說,我認識她時,她也不過22歲。要是放在現在,22歲的女人完全是小姑娘的感覺。但22歲的蘇隊長已經是個非常沉穩、能幹的女軍官了,而且還做了母親。所以她看上去遠遠不止大我4歲,好像大了一輩子。我看她時,總有一種小孩兒看大人的感覺。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她這樣的女人。人長得好看不說,身上有一股說不清的帥氣,走路說話都顯得精精神神,充滿了朝氣。反正就是和我們這些女學生不一樣。

所以第一次見到蘇隊長,我就喜歡上了她。

當時我們分到運輸隊的十幾個女兵,正像燕子似的在那兒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來了。腰間扎着皮帶,短短的頭髮上戴着一頂帽子,眼裡帶着笑意,那笑意裡有喜悅,還有疼愛。我一直沒想明白,她也不過22歲的年齡,怎麼就會有那樣的笑意?她一手攬住我的肩,一手攬住吳菲的肩。她說,同志們,以後咱們就天天在一起了。有什麼困難,有什麼想法,就告訴我,我會盡力照顧好你們的。我當時想,你也不大呀,怎麼說話跟我媽媽似的。

蘇隊長是個南下來的“老革命”,已經參軍5年了,本來剛做了母親,一聽說成立了女兵運輸隊,她就揹着吃奶的孩子趕回來工作了。我們知道後一下崇拜得不得了。特別是吳菲,老是纏着她問,你打過仗嗎?槍響的時候你怕嗎?

對我來說,蘇隊長讓我着迷的不僅僅是這個,而是她竟然結了婚,竟然做了母親。我很想知道那個做了蘇隊長丈夫的男人是什麼樣子的。因爲在我看來,蘇隊長是個非常出色的女人。不知誰能夠征服她的心。老同志告訴我,蘇隊長的愛人是先遣部隊的一個政委,已經先一步出發了。他們是一家三口,不,加上張媽,是一家四口舉家進藏。

但我有一種感覺,蘇隊長有心事。

一直到許久以後,我才知道蘇隊長的心事。

我們分到運輸隊後,就在蘇隊長的帶領下,積極投入到了進軍西藏的準備工作中。這準備工作包括三個方面,思想,物質和身體。思想準備主要是學習時事,學習政策,瞭解西藏,掌握宗教政策和知識;物質準備也很重要,因爲是去高原,吃的和穿的都和內地部隊不一樣,但那主要是上級的事。對我們來說,最最具體和重要的,是身體準備,即開展體能訓練,爲進軍高原,打下一個良好的身體基……

爲了強化體能,我們和男兵一樣,把大如磨盤的石頭捆起來背在背上,然後急行軍。蘇隊長把孩子交給保姆張媽,帶頭背起石頭走在最前面,我們一個個緊跟其後。周圍的老百姓看了不解其意,不知道解放軍在幹嗎。如果說是爲了搬運石頭吧,怎麼揹出去又揹回來了?大概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軍事訓練。

我們每天揹着石頭走幾十裡山路,這樣的訓練強度別說是我們這些剛入伍的新兵,就是南下來的老戰士也有個適應過程。所以全累得直喘大氣,汗水一次次地溼透了衣服。吳菲累得受不了了,跟蘇隊長說,現在這樣消耗體力,以後真的進軍西藏沒力氣了怎麼辦?蘇隊長說,在高原上行走,消耗的體能將是內地的幾倍。根據先遣部隊的經驗,這樣的訓練很有必要,也很有效。蘇隊長還說,這點困難算什麼?更大的困難在後面呢。

蘇隊長的話我句句都很相信,我甚至覺得那都是她丈夫告訴她的。我卻不知道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通音訊了。

我還好,從小爬山爬慣了,腳上有勁兒,適應比較快。劉毓蓉年齡大,好強,總是緊跟在蘇隊長的後面,吳菲就有些受罪了,常常上氣不接下氣地落在最後面。和她一起落在後面的是上海姑娘徐雅蘭,她的身體不太好,我們是越跑臉越紅,她是越跑臉越白。年齡最小的趙月寧反而比她們倆還強些。趙月寧那時週歲還不到14歲。但她比我們的軍齡都長。1948年部隊解放了她們家鄉,她死活纏着蘇隊長參了軍。

但不管是誰,不管每天累得怎麼叫喚,早上沒有一個賴在牀上不起來的,都強撐着爬起來繼續鍛鍊,那個時候誰也不願意顯得自己嬌氣,都暗暗較着勁兒。

半個多月下來,我們感覺自己強壯多了。

蘇隊長很快就發現我唱歌唱得很好,她推薦我去演節目。她說等我們到了甘孜和大部隊會師後,就要演出精彩的節目來慰問先遣部隊。

我已經說過了,中學時我是學校合唱團的領唱。我尤其喜歡我們女聲的無伴奏合唱,好象無數輕柔的少女在月光下仰望星空。那時我們唱《平安夜》,唱《歡樂頌》,也唱《梅娘曲》。但到部隊後,我很快發現這些歌兒不太適應部隊火熱氣氛,還是那些充滿激情的革命歌曲更能唱出我們的心情。

我們排演了好幾出小歌劇,主要是《白毛女》,《血淚仇》,還有《劉胡蘭》。讓我最忘不了最受感動的是劉胡蘭。也許因爲我們都是年輕女性吧。每次演到她犧牲時,我總是忍不住流淚。我難過地想,她才15歲呀!她和小趙差不多大呀。我還想,比起劉胡蘭,我們受的這點苦算什麼呢。

日子過得很快,也很開心。我們每天都問蘇隊長:什麼時候出發呀?什麼時候去解放西藏呀?蘇隊長說,別急,先遣部隊剛到,正在建立根據地呢。

蘇隊長說這話時,口氣非常親切,好像說着自家的事。我想蘇隊長一定比我們更盼望着早些出發。

有一天夜裡,蘇隊長坐牀邊給我改那件太大的棉衣,我趴在一邊看。我忽然說,蘇隊長,你好像心情不好?她很吃驚,針把手指都紮了。她說你個小丫頭,怎麼知道的?我說我看出來了。我能幫你嗎?我真的很想幫她,我想對她好,我不想她難過。

她嘆口氣,搖搖頭說了兩個字:孩子。

她一邊說一邊用嘴去啜手指,我發現她的左手無名指和小指都是彎曲的,而且有個很大的疤痕。我問她是怎麼受的傷。我想說不定她會就此給我講個戰鬥故事。但她猶豫了一下說,是小時候上山砍柴時不小心受的傷。我有些失望。我以爲和打仗有關。我又問她爲什麼爲孩子發愁,孩子不是好好的嗎?她嘆了口氣,不肯往下說了。

後來我才知道,她想把孩子帶上路,也就是說,她想帶着孩子一起進軍西藏。那麼小的孩子她實在丟不下。她的老家在安徽,本地又沒人可託付。再說孩子出生到現在都沒見過他父親,她也很想把他帶進去讓他父親看看。可是我們要去的地方不是一般的地方,是西藏。而且我們將徒步翻山越嶺,那麼小的孩子,能行嗎?領導上有些顧慮。

蘇隊長就是在爲這個心事重重。

後來,上級終於同意她帶着孩子上路了,她高興得第一個跑來告訴我。也許是因爲我最早看出她心事的吧。我真爲她高興,我當時就拍着胸口對她說,把孩子交給我吧,我來幫你背。我會背。

現在想來真是奇怪。我爲什麼會說那樣的話?難道我早就預感到了什麼嗎?不不,我沒有預感,絲毫也沒有。

有許多事情是永遠無法解釋的。更何況這事情發生在西藏。

蘇隊長開心地拍拍我的頭說,小白,你把自己帶好就行了。孩子有張媽呢。

在後來的進軍路上,蘇隊長爲了不讓孩子影響工作,幾乎不讓張媽帶孩子到我們中間來。不要說我們,就是她自己也很少抱孩子。只有到了休息的時候,她把我們都安頓好了,才從張媽那裡接過孩子來餵奶。那孩子生在虎年,小名就叫虎子。我們都很喜歡虎子。尤其是我,好像天生和他有緣似的。

是啊,我的確是和這孩子有緣,要不,怎麼解釋後來發生的一切呢?

1950年3月,十八軍先遣部隊開始一面進軍、一面築路。歷盡千辛萬苦,4月28日抵達甘孜,之後繼續修路、修機場等,建立大部隊進藏基地。到1950年8月,公路終於通到了甘孜。

1950年8月底,18軍進藏大軍出發,9月初抵達甘孜,與先遣部隊會合。

1950年9月,先遣部隊渡過金沙江,10月,解放了西藏重鎮昌都,爲大部隊進軍西藏打開了大門。

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於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議》在北京簽字。

1951年8月,先譴部隊從昌都向拉薩進發,9月9日進入拉薩城。與此同時,在雲南、青海、新疆等兄弟部隊的配合下,大規模的進軍開始了。我軍分路橫渡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從四路分別向西藏進軍。

1951年10月,主力部隊到達拉薩,以後又進入日喀則、江孜,乃至江邊境重鎮亞東。完成了和平解放西藏的偉大戰略任務。

這段歷史,我也是很久以後才搞清楚的。當時我就像一滴水,融進了革命的洪流中,洶涌膨湃地向那塊高地衝去。我不可能跳出洪流在高處縱攬全局。不過我還是知道自己是去幹什麼,就像我們的隊長蘇玉英說的那樣,我們是去解放祖國大陸的最後一塊土地,解放水深火熱之中的藏族人民。

1950年8月,我們女兵運輸隊和十八軍主力部隊一起,開始向西藏進發。就是說,從1950年8月起,我們女兵進入了這段重要的歷史。

我爲此感到自豪。

有一回我在哪個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寫的是中國女兵首次進藏的事。我以爲寫的是我們,一看根本不是。從頭到尾都是瞎話。什麼500名女兵被送進拉薩,抵達拉薩後由於不適應又送出來了,如何如何,還寫得挺神秘,時間也不對,說的是1968年。也不知是什麼人胡編的。

我跟你們的父親說,中國女兵首次進藏,那就是我們。我們是活着的見證。

當然,我從來也沒覺得這有什麼可炫耀的。

不僅如此,我還知道很多人對我們這批進藏的女兵有非議。我不在乎。因爲這種非議從一開始我就聽見了,但從一開始我就不在乎。爲什麼要在乎呢?我只在乎我自己內心的想法和感受,只在乎我親眼看到的,親身經歷的。別人說什麼,我不在乎。

我還記得出發前開誓師大會時聽到的那些話。

當時我們女兵站在黑壓壓的進藏大軍隊伍,非常醒目。操場四周有許多羣衆圍觀,一些孩子還爬到了樹上。我在他們好奇的目光中感到很自豪,拼命地挺着胸脯大聲地說着誓詞。這時我聽見了旁邊的議論:瞧瞧這兒還有女兵呢。她們能幹什麼?也能打仗嗎?馬上有人說,她們是去給那些軍官當媳婦的。

我當時真覺得好笑。我想這些人的覺悟也太低了,太看輕我們了。我真想大聲地對他們說,你們懂什麼?這是革命。我是來參加革命的,不是給誰當媳婦的。我們要求進藏,是爲了解放祖國大陸的最後一塊土地,是爲了解放災難深重的西藏人民。

不過我當時可顧不上跟他們解釋。我在認真地聽首長們講進軍任務。首長們說,西藏有12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有100多萬人口。我聽了非常自豪,我們要解放這麼大一片土地呀。解放戰爭中,那些老革命解放了一個小城鎮都會無比自豪,那我們還不豪情蓋天?首長還說,西藏是全國惟一不通公路的省區,是世界屋脊,氣候寒冷,空氣稀薄,因此我們將面臨的是兩個敵人,一個是國內外的反動勢力,一個是特殊的艱苦的自然環境。我對兩者都沒有具體感受,一想到不久之後我將會站在世界屋脊上,親手解放受苦受難的西藏人民,心就激動得嘣嘣嘣直跳。

一直到許多日子後,我才把我聽到的老百姓那些“沒覺悟”的話告訴蘇玉英隊長。我是連着一串笑聲一起告訴她的。我說他們太好笑了,還以爲我們是來當媳婦的。他們連革命都不懂,連男女平等都不懂。我一邊笑,一邊用手摸着蘇隊長懷裡抱着的那個孩子。

蘇隊長望着我笑,她說,這丫頭,無憂無慮的,看來什麼苦頭都沒吃過。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到達了甘孜。她正坐在一個老百姓的房子裡給孩子餵奶。在我看來,我已經吃了不少苦頭了。我不明白蘇隊長爲什麼說我什麼苦頭都沒吃過。我的確沒想到,更多的苦頭還在後頭。我更沒想到的是,所有生活上的苦都不能叫做苦。

我至今能想起蘇隊長說這話時的神情,很慈祥很疼愛的樣子,就像我的母親。我不明白她不過23歲的年紀,怎麼就會有這樣的神情。現在我有些明白了,她是將她的一生濃縮了,在她說這話的一年後,就走完了她的全部生命路程。

到了8月底,終於從前面傳來了好消息:先遣部隊已將公路搶通到了甘孜,大部隊可以出發了。

出發前,軍裡召開了隆重的誓師大會。

大會在眉山三蘇公園的廣場上舉行。那一天是個大晴天。下午4點鐘的樣子,進藏大軍的官兵穿着整齊的新軍裝,扛着槍炮,唱着雄壯的歌聲中從四面八方涌向會場的羣衆更是人山人海,把會場四周擠得水泄不通。隊伍經過公園門口的彩門時,站在路兩旁載歌載舞的學生們就把五彩繽紛的花瓣灑在官兵們身上,還把鮮花和彩旗插在戰士們的揹包上。那種熱情洋溢的場面讓人無法不激動。

我走在女兵隊伍裡,又自豪又有些害羞。女兵隊伍非常醒目。我們的隊長蘇玉英站在排頭,英姿颯爽。我們女兵則三人一排跟隨在後面,和男兵一樣穿着新發的軍裝,扎着腰帶,還把帽子低低地壓在頭上,遮住流海。當我們走進會場時,不知道是誰高喊了一聲,看,女兵!一下子好多人涌上來看我們。這讓我想起了重慶解放時,我在街頭見到的那一幕。沒想到一年後自己就站在這樣的隊伍裡了。我不自覺地將胸挺得更高,邁着有力的步子,在大家羨慕的目光中走進了會……

會場上懸掛着紅底金字的橫幅:進軍西藏誓師大會。下面是黑壓壓的隊伍,進藏大軍莊嚴威武,刀槍閃亮,紅旗飄飄。那種氣派,我終生難忘。

禮炮響了。五星紅旗徐徐升上了天空。在隆隆的禮炮聲和雄壯的軍樂聲中,誓師大會莊嚴開始了。我們的軍長和軍政委站在主席臺上,率先向黨宣誓。

不管進軍道路上有多麼大的艱難險阻,我們都要完成進軍任務,誓把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這是軍長的誓詞。

爲了祖國的統一和共產主義事業,我們要發揚革命英雄主義,不惜犧牲自己的一切,直至生命。你們記住:此去邊疆,如果我爲祖國獻身了,請一定把我的骨頭埋在西藏!——這是軍政委的誓詞。

我想告訴你們的是,他們說到做到,他們真的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西藏。西藏的雪山掩埋了他們的忠骨。“藏我於雪山之上,望我第二故鄉。”這就是他們詩一般的遺囑。

軍政委大聲地問:同志們,鋼槍擦亮了沒有?

擦亮了!全體官兵大聲回答,如同雷聲滾過。

進藏的守

則記住沒有?

記住了!又如同雷聲滾過。

軍政委真是個非常善於作鼓動工作的領導。幾句話一問,全場的氣氛非常熱烈。他說好,現在讓我們舉起手來,一起向黨中央毛主席宣誓!

整個會場好像滾過春雷一般,齊刷刷地舉起了森林般的手臂:

——我們是人民的戰士,是堅強的國防哨兵。光榮地領受了解放西藏建設西藏、把帝國主義侵略勢力驅逐出國境,保衛祖國邊防,保衛世界持久和平的偉大任務。我們有決心,有勇氣,有把握,爲保證其圓滿實現而戰鬥!

雷鳴般的誓言在川西平原上回蕩着,在稻花飄香的田野上回蕩着:堅決把紅旗插上喜馬拉雅山,讓幸福的花朵開遍全西藏……

讓我感到激動和自豪的是,在轟隆隆如雷聲的宣誓中,清晰地響着我們女兵的聲音。我們的聲音如同閃電,爲雷聲助威,在雷聲中開出豔麗的花來。

隨後,在熱烈的掌聲中,各地代表送上了大批的錦旗、鮮花、禮品和慰問袋,堆滿了整個主席臺。一個少女跑上主席臺去,將一株帶着泥土的鮮花送給了我們的軍長,她說她想請解放軍叔叔將這株美麗的花朵帶到西藏去,讓它開放在西藏的土地上。這一幕讓大會的氣氛更加熱烈了,並且充滿了詩意。

夜幕降臨,紅綠色信號彈飛上了天空,成千上萬的羣衆舉着火炬從會場涌向大街,開始遊行,那些火炬立刻把全城照耀得如同火海一般。

我走在隊伍裡,心咚咚直跳,恨不能一步跨到西藏去。

我們出發了。

兵車一輛接一輛,浩浩蕩蕩地駛出了那座川西小城。車上貼着大紅標語,車頭上還掛着大紅花。路旁是歡送的人羣,我們坐在上面,有一種說不出的自豪。但我們努力地保持着威嚴,沒有把笑容掛在臉上。

我們終於向西藏進發了!

蘇隊長說,小白你領大家唱個歌吧。

聽見蘇隊長叫我,我馬上站起來起音,但還沒唱出口人就倒下了。車被不平的路狠狠顛了一下,歌聲一下變成了笑聲。女兵們繃了很久的臉一下綻開了,笑聲頓時撒了一路。吳菲扶起我,幾個女兵把我環繞在她們的手臂裡。我揚起頭,高聲唱起來: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

大家立即和我一起唱起來。

這個歌應該算是我們那時候的流行歌曲了吧?幾乎走到哪兒都能聽見,人人都會唱。

我們唱着歌,眯着眼。那時候的路幾乎全是土路。碰上幾天不下雨,車輪碾起的灰塵就有幾丈高。那些灰塵像淘氣的男孩兒,自始至終跟在我們車後,好像捨不得我們,送了一程又一程。我們隨便用手抹一把臉,就是一手的土末。

風呼呼地狂吹着。幸好出發前,我們已經把長長短短的頭髮全部剪掉了,短得和男同志沒什麼區別。就好象現在街上那些時髦的女孩子一樣。當然我們不是爲了時髦。蘇隊長告訴我們,說你們一定要作好充分的吃苦準備,這一路上不可能有水洗臉洗澡的。我們就痛痛快快地把頭髮剪了。連最漂亮的上海姑娘徐雅蘭也忍痛剪掉了她那頭齊腰的秀髮。她仔細地把秀髮包在報紙裡,輕言細語地說,也許什麼時候演出還用得着。

剪頭髮之前,我和幾個同學特意到眉山的照相館照了一張像,留作紀念。照相的時候我有意笑得很開心,然後把那張照片寄給了母親。我在信上告訴她我到西藏去了。爲了讓母親放心,我還特意說,西藏很美,就像天堂一樣。但那裡的人民很苦,我們一定要把他們救出苦海,讓他們過上好日子,過上平等自由的生活。我們的事業是神聖的事業。最後我告訴她,等解放了西藏,我就回重慶去看她。那口氣,就好象你們現在跟我說要去出差一樣。

我沒想到自己一去不回。沒想到再回去時我已經沒有了母親……

木蘭,那年是你陪我回去看母親的。在進藏許多年之後,我終於又回到了內地,我抱着半歲的你去重慶老家。

一路上我想象着母親看到我的樣子,想象着母親得知我已經結婚、並且也做了母親的樣子。我想母親也許會責怪我,這麼草率就成了家。但我會好好向她解釋的,我會把這些年的經歷全都告訴她的。我相信母親聽我說了之後會理解我的,而且她會非常樂意幫我照料孩子的。我甚至想象着母親見到你,見到她的外孫女時,那快樂的樣子。

但是,一切想象都落了空。等待我的是一個不幸的消息:母親已經病故了。

最讓我難過的是,她是在我已經啓程回家時病故的,剛剛離去一星期。如果我早一點回來,或許母親還有救。鄰居們告訴我,母親一直非常孤單,常常唸叨我。尤其是在生病的時侯。我知道她實在是撐不住了,她撐了5年,等待她的女兒,卻終於在女兒回來之前撐不住了。我有些想不明白的是,她爲什麼沒有一點感應呢?難道她不知道我已經上路了嗎?

因爲沒有一個親人,是母親的幾個學生和原來的教友安葬了她。爲了尊重她的意願,墳地就選在那座已經荒廢的教堂後面。教堂上的鐘還掛在那兒,只是鏽得無聲無息了。我不知道我的母親,她走進她嚮往的天堂沒有?

木蘭,我抱着你站在母親的墳前,我告訴她我也做了母親。我告訴她我終於明白了她眼底的憂鬱從何而來。滾燙的淚水源源不斷地從我的眼裡流出,很快又變得冰涼。但我沒有哭泣。我已不再是5年前的我了。我只是無聲地流淚。墳地四周的黃草在秋風裡悄聲地敘敘叨叨,似乎在勸慰我。

終於,一直安靜地躺在我懷裡睡覺的你,放聲大哭起來,彷彿是在替我哭泣。我沒有哄你,我想讓母親聽聽你的哭聲……

不說這個了。

進藏之前我們剪掉了頭髮,從那次剪了頭髮後,我這輩子再也沒有留過長髮了。我把長髮,還有別的女人所特有的快樂都放棄了。

我們女兵一個個都把帽子低低地扣在腦袋上,像男孩子一樣只露出光光的前額。但我們一唱歌一大笑,就泄露出女孩子的天性了。像書裡寫的,是銀鈴般的笑聲。男兵們都紛紛探頭張望。這時候蘇隊長就會把手指放在嘴脣上“噓”一聲,我們即刻安靜下來。

蘇隊長是我們的主心骨。

兵車日行百里,很快就過了雅安,到了二郎山腳下。

你們都知道二郎山吧?就是歌裡唱的那個,二呀麼二郎山,高呀麼高萬丈……

其實這首歌原來唱的是大別山,大呀麼大別山,高壓麼高萬丈……可我們進軍西藏時,急需有一首鼓舞士氣的歌,就把它的曲子借來用,結果還倒把二郎山給唱響了。

後來我才知道,二郎山實在還不算是高萬丈。它的海拔是3400米。比起後來我們翻越的青藏高原上的一座又一座高山,它算是小山了。但它卻是我們翻越青藏高原的第一道關隘,是進軍西藏途中用雙腳翻越的第一座高山。當時二郎山的路剛剛搶通,路基很差,常常有泥石流發生。有些地段工兵還正在修,不可能過卡車。我們就下車來,背上揹包邁開雙腳爬山。

我喜歡爬山。我家鄉那座小城是個山城。

小時候從我們家到學校,必須翻過一座山。那山雖然算不得什麼大山,但上上下下也有相當多的石梯。我每天都爬坡上坎地去上學,走在路上也總是跑呀跳呀的,好像從來不知道累。人家都說山城的姑娘有腳勁兒,那都是從小爬山爬的。只要一跑到山裡,我就快樂無比。我簡直就像山裡長出來的一棵樹一株草一塊青苔,我和小鳥打招呼,我和流水說話,我和花草逗樂。像個女王似的在山中爲所欲爲。那座山是我兒時的天堂,儘管它無名,但它讓快樂。我相信那些山谷裡,一定至今還盪漾着我童年的歡樂和笑聲。

我固執地認爲,我的童年比我孫女的童年要快樂得多。儘管她比我吃的好穿的好住的好,但她沒有我的那些快樂的記憶。她沒有屬於自己的大山。

我們上了山。

早上出發前,蘇隊長就特意囑咐我們,爬山時少說話,更不要大聲唱歌和說笑,那樣太消耗體力。可是年輕的我們哪裡管得住自己?就像我們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跳一樣,我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歌聲和笑聲。何況山上的景色那麼好,鬱鬱蔥蔥的樹木,大片大片的野花,連石頭上都長滿了青苔,空中懸掛着綠色的衍生植物。一眼望去,簡直看不見一絲**的泥土。

這真是一座幸福的山。

這座幸福的山,這座世世代代安靜着的山,被我們驚醒之後一下活潑起來,落葉松果噼哩叭啦往下掉,不斷地砸在我們的頭上;小動物竄來竄去。最快樂的是鳥兒。山上的鳥兒極多,有雪鶉,黑鷳,紅頭灰雀,還有藏雪雞,它們對我們這羣突然闖入的活物並不感到害怕,停在枝頭上好奇地看着,並嘰嘰喳喳的議論着。一隻紅胸脯的山鷓鴣好像對我進行偵察似的,低低地從我的眼前掠過,翅膀擦過我的鼻尖,癢癢的。

走在這樣的山上,哪會覺得累?

我精神頭十足,走在隊伍的前面,一邊翻山,一邊爲大家做宣傳鼓動工作。先是和徐雅蘭一起爲大家唱歌,後來徐雅蘭不行了,臉色都變白了。我就和吳菲一起給大家打快板:

呱嗒呱嗒竹板響,

說段快板談以往。

不說南下和渡江,

單說部隊進西藏……

我們清脆的聲音在山裡迴盪着。蘇隊長一邊喘氣一邊笑眯眯地看着我說,雪梅你怎麼那麼會爬山呀,跟個小猴兒似的。

我說我的前世是猴子呀。

那時候爲了進藏,我已經看了一些有關藏傳佛教方面的書,瞭解到在藏傳佛教裡,佛教徒們相信每個人都有前世、今世和來世。我就想,如果我有前世的話,即使不是猴子也是松鼠,總之是個生活在山裡的小動物。

後來海拔漸漸升高了,一些同志開始呼哧呼哧地大喘,出現了不適應。我還是沒什麼感覺。是不是因爲我的身體瘦小,適應能力強?

這時,有幾個挖藥的老百姓從山上爬上來,見到我們這支歡鬧的女兵隊伍就說,喂,等會兒你們上了山就不要再唱歌了,也不要大聲說話,不然會下雨的。

我們聽了根本不信,哪會有這樣的事?聲音會把雨震下來?幾個老百姓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走到前面去了。我想我又不是沒爬過山,下雨是老天爺的事,又不是大山的事。我滿不在乎地想,上山以後一定試試。

爬上山頂後,我就扯開嗓子唱起來,我一唱,大家全跟着我唱起來:

不怕雪山高來天氣寒,

不管草地深來無人煙,

我們的隊伍千千萬萬,

浩浩蕩蕩進軍西藏高原!

沒想到真是很靈,歌聲一起,雨就嘩嘩嘩地落下來,還挺大。我們無處可躲,淋得一臉一頭都是。跟在我們旁邊的幾個老百姓也淋了一身。他們無奈地搖頭說,看看,叫你們不要鬧你們還不信,這下信了吧?

信是信了,還是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很久以後我才弄明白,是辛醫生告訴我的。他說之所以出現那樣的景象,是因爲山頂上的空氣太稀薄了,再加上空氣溼潤。二郎山畢竟不同於西藏的山,它仍有茂密的植被。稀薄溼潤的空氣被震動後,就變成了雨水。那樣的感覺太有意思了。

我們被淋了個透溼,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笑得很開心。雨水清清涼涼的,洗出一張張白裡透紅的年輕快樂的臉龐。那幾個老百姓看我們那樣,真是不理解。他們的眼神似乎在說,這些姑娘怎麼會那麼開心呢?她們有什麼可開心的呢?她們這是去哪兒呢?她們一路怎麼吃怎麼睡呢?她們爲什麼和這些男人們一起往前走呢?

我們只是開心地笑着,不回答。

二郎山讓我們初步感受到了高原的滋味兒。氣候變化無常,一會兒出太陽一會兒下雨,出太陽的時候曬得你皮膚疼,下雨的時候又凍得骨頭疼。再一個就是植被髮生了很大變化。翻山之前,也就是說,在二郎山的東邊,我們還看到茂密的自然森林,成片的山花,溼潤的空氣;等翻過山到了西邊,簡直成了兩個世界,氣候乾燥,沒有了森林,只有一些低矮的褐色的灌木叢。就好象一個看上去十分幸福的人,心裡藏着不爲世人所知的痛苦。

再以後,我們越走路邊的樹木越少,直到再也沒有樹木爲止。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對人的生命意味着什麼,我不知道連樹也不長的地方人會怎麼樣。我不會想這些的。我只知道到我們的目的地在前方,在高處,在沒有樹的地方。

下山時,隊伍終於安靜下來。除了景色不再美麗,氣候變得炎熱乾燥外,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兩條腿已經累得僵直,幾乎打不過彎來。因爲時間緊,上山後我們沒來得及休息,就匆匆下山了。山路很陡,許多地方根本站不住人。我們差不多是跌跌撞撞衝下去的。我們必須在天黑前到達幹海子。

帶虎子的保姆張媽年紀有些大,又一直揹着虎子,就漸漸走不動了。我們幾個輪流幫她背。快要到達幹海子時,輪到我背虎子了。也不知是揹帶沒捆好還是我人沒站穩,一個趔蹶,我就和虎子一起摔進了路邊的溝裡。虎子從我的背上摔了下來,頭磕在一塊石頭上,頓時嚎啕大哭起來。我嚇得坐在地上不知所措。還是吳菲反應快,迅速跳下去抱起了虎子。

蘇隊長聽見哭聲從後面趕上來,她接過虎子也顧不上哄,反過來安慰我說,沒事兒沒事兒,能哭就沒事兒。可是我看見一縷鮮血從虎子的額頭上流了下來,差不多要急哭了,血,我說虎子流血了……

蘇隊長看了看虎子的額頭,說問題不大,只是擦破皮,最多留個疤。男孩子身上還能沒疤嗎?

我還是哭起來。我說蘇隊長,對不起……

蘇隊長一邊哄着虎子一邊說,虎子別哭了,你看你把小白阿姨嚇壞了吧?

虎子就好象聽懂了媽媽的話,真的停止了哭泣。

後來在虎子的額頭上,果然留下了一個疤痕。永遠的疤痕。就是靠着這個疤痕,我在許多年後找到了他。我找到虎子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兩個孩子。所以我一直覺得,虎子是上天給我的補償。

這是多麼好的補償……

前些日子,我又從電視看到了二郎山。一別幾十年,二郎山已經變得讓我陌生了。川藏公路剛修通時,公路就像一根細細的繩子,在山腰上纏繞着,隨時都有可能斷掉。一場泥石流就能沖斷它。現在好了。電視上說,二郎山的大隧道終於修通了,長達9公里。就是說,現在過二郎山,只需要坐幾分鐘的車穿過隧道就行了。這消息讓我又高興又感慨。人們再也不用唱“二呀麼二郎山,高呀麼高萬丈”了。可我是多麼想念高萬丈的二郎山呀。

我想念我翻越過的每一座山。

終於,我們和犛牛相遇了。

記得薩薩有一回讓我做一個遊戲。她說奶奶,如果有5樣動物,分別是豹子、牛,猴子,羊還有兔子,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讓你一一放棄,你的順序是什麼?需要說明的是,放在最後的視爲最重要的。

我沒怎麼猶豫就說出了我的答案:首先放棄的自然是豹子,其次是牛,猴,最後是羊和兔子。薩薩聽了我的這個答案撫掌笑道:奶奶,看來你最看重的是愛情和孩子。我心裡一動,嘴上卻說小孩子,真能胡說。她說本來就是嘛,豹子代表自我,猴代表金錢,牛代表事業,羊代表愛情,兔子代表孩子。

我無話可說。遊戲有遊戲的規則。後來我想,我之所以作出那樣的選擇,是因爲在我作這樣選擇的時候,我已經到了老年。

而年輕的時候,我會把牛留在最後。我會和牛相依爲命。

牛,準確地說是犛牛,在我年輕的記憶裡,佔着多麼重要的位置。

回想起來,在進軍西藏的路上,我不怕爬山,不怕過河,就怕趕犛牛。

可是我們卻必須與犛牛同行。

還沒離開樂山時蘇隊長就告訴我們,我們女兵運輸隊在進軍途中所擔負的任務,就是趕犛牛運送物資。我以爲犛牛和牛是一回事。我在老家見過牛。我看見它們總是老老實實地在田裡耕地,或者馱運東西,所以一點兒也沒當回事。

進入藏區後,我們時常看見草灘上有一羣羣黑色的東西在蠕動。有人就問,那黑色的是羊羣嗎?

同行的藏族翻譯說不是羊羣,是犛牛羣。

我們立即爭相踮起腳來看,看我們未來的夥伴。但每次都是遠遠的,沒有看清過,更沒有領教過。

你們父親的先遣支隊最初與犛牛遭遇時,也鬧過笑話。一個北方戰士凌晨去執行偵察任務時遇見了犛牛。他是頭一回見到這種動物,加上天沒亮他看不清楚,還以爲是西藏的老虎呢,就臥倒射擊,一槍擊中。後來才知是犛牛。當時西藏正流傳着一些謠言,說解放軍是紅頭髮綠眉毛的強盜。爲了消除這些謠傳,你們的父親和王政委一起,親自上門到犛牛的主人家賠禮道歉,賠償了三倍於那頭犛牛的錢。犛牛的主人簡直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過去舊軍隊不要說是誤殺,就是明搶也沒人敢吭聲。他一再地說着感謝的話,眼圈發紅。

你們的父親說,我就不信我們不能贏得藏族人民的信任。無論什麼民族,只要你真心待他,就能贏得他的心。

終於有一天,我們和犛牛遭遇了。

那是在過了康定之後,在折多山下。

我們的兵車正停在

路邊小憩。遠遠地,看見一羣犛牛慢悠悠地向公路邊靠過來,它們完全不知道我們的心思,很悠閒的模樣。而我們,也因爲見過幾次了,不再有新鮮感。我們互相漠然地對視着。

正在這時,公路上駛來幾輛地方大卡車。大概司機見路邊有那麼多解放軍,還有那麼多女解放軍,一高興,就鳴起喇叭來向我們致意。他這一致意不要緊,卻惹怒了犛牛。犛牛羣突然瘋狂地朝着公路衝過來,我們毫無防備,頓時嚇得四處逃散,有的往卡車後面躲,有的往路基下跑,我和吳菲則不顧一切地爬上了卡車。

犛牛一蹦三丈高,前蹄一撅後蹄一撩的,像黑色巨浪般直撲而來,我簡直想不出這麼笨重的傢伙能跳那麼高,能跑那麼快,能有那麼大的火氣。我爬上卡車後仍嚇得腿軟心跳。我甚至覺得它們會推翻卡車。

就在犛牛快要衝上公路時,趕犛牛的藏民追上來了,他吹出一聲響亮的唿哨,犛牛很快就安靜下來了,不再奔跑。片刻之後,它們又開始低頭吃草了,那安詳樣子與剛纔有天地之別。好像剛纔發瘋的根本不是它們。

但我的心卻咚咚直跳,無法平復。後背居然有了一層冷汗。不光是我,所有的女兵都害怕,連從來不知道害怕是什麼的蘇隊長也感到害怕。

那位牧民比劃着,衝我們又笑又說。翻譯告訴我們,他在說不要緊,只要我們不去惹它們,它們是不會來傷害我們的。

可我們還是沉在驚嚇中無法恢復。我們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一次我們是逃開了,可今後我們卻無法逃開。不但不能逃開,還得和它們在一起相處。

我們圍着蘇隊長說,天哪,太可怕了。我們以後要趕的犛牛就是這樣的嗎?

蘇隊長蒼白着臉,強裝出笑容說,大概會比這個老實一些吧?

第一次走近犛牛時,我牢牢地管住自己的兩條腿,不讓它們朝後跑,然後強迫自己睜大眼睛去看它們。我不想讓它們知道我心裡多麼害怕,不想讓它們知道我的腿是軟軟的。我是女兵,不是女學生。貪生怕死絕不屬於我們。

犛牛們黑壓壓地站在那裡,瞪着大眼睛——牛的眼睛的確是很大的,要不爲什麼人們常說“瞪着牛眼睛”?牛的眼睛已經大到能作形容詞了。它們身上披着長長的毛,有些毛長得從頭上披下來遮住了眼睛。它們瞪着我,我也瞪着它們。那時我還很矮,更感覺到犛牛龐大。我參軍的時候還不到1米5呢。後來還是在進軍途中長了些個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其中一頭,鼓足勇氣撫摸了一下它的長毛。它沒有動,一言不發地看着我。我真想告訴它,我願意好好地待它,只要它別發瘋。它的眼神似乎也在告訴我,在今後的路途上,我們惟有互相幫助,才能共同生存。

後來我們真的和犛牛相依爲命,共同走過了50多天的路程。

從甘孜到昌都。

坦率地說,我在進軍路上有好幾次被嚇得腿發軟。犛牛是第一次。

也許在你們眼裡,我是一個堅強得不像女人的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地驚嚇,一次又一次地腿軟之後,才逐漸變得堅強起來。

在經歷了那麼多的摔打和磨難之後,人的筋骨不可能還是軟的。

很快,我們來到了著名的大渡河畔,準備過瀘定鐵索橋。

瀘定鐵索橋赫赫有名,這是因爲紅軍長征時曾從這條路上走過,並留下了傳奇般的故事。

我們從卡車上下來,準備走過橋去。鐵索橋上鋪着一條條木板,每一條木板都相距很遠。顯然是不能過汽車的。我們下車後,揹着自己的揹包排隊等候過橋。卡車被迅速地拆成了零件,用木排分批地運送過去,然後再重新組裝。

一下車,我就聽見了隆隆如雷聲的河水。應該說,還沒下車,還沒走近,我們就聽見這雷聲般的怒吼了。但我們畢竟還沒見着大渡河的真面目。我們的腦子裡裝滿了蘇隊長給我們講的紅軍十八勇士搶過鐵索橋的故事,我們的心裡全是無所畏懼的勇氣和自豪,我們爲自己也能有這樣的經歷激動了一路。

但現在,當我們終於站在它的岸邊,親眼看見發出雷聲般轟鳴的驚濤巨浪,親眼看見那盪來盪去沒有一刻平穩的鐵索橋,親眼看見走在橋上的人被甩得左右搖晃,似乎隨時都可能消失在洶涌的浪濤之中,我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全都在心裡打起鼓來。橋很高,到江面起碼有幾十米的距離,那天天氣又特別冷,不知道零下多少度,反正手一握在鐵索上,就會沾下一層皮。風呼呼地吹着,就好象一隻魔鬼的手在用力地搖橋身。

我的腿又情不自禁地發軟了,而且手心冰涼出汗。比見着犛牛時還要緊張。這時我真恨不能自己變成個螺釘,鉚在哪個汽車的部件上運送過去。從前面傳來的消息說,有兩個女兵上橋後根本站不起來,幾乎是爬過去的。我太能體會她們的心情了,她們的腿一定比我還軟。我緊張地想,怎麼辦?我會不會走到橋上之後也站不起來,只能爬過去?能爬過去也不錯啊,關鍵是會不會掉下去……

我越想越害怕。不只是我,我看我們每個女兵都緊張得不行。趙月寧聲音裡已經帶了哭腔。她說:蘇隊長,我害怕……

這時蘇隊長站到了隊伍前面。

就像你們在電影裡看到的那樣,她揮着手,充滿激情地對我們大聲說道:同志們,當年紅軍十八勇士,冒着敵人的嚴密封鎖和槍淋彈雨,都敢於奮不顧身地衝過鐵索橋搶佔橋頭陣地,保證大部隊飛渡天險,我們今天在和平的環境裡,更應當戰勝困難,渡過鐵索橋!大家說,有勇氣沒有?

隊伍中一片沉默。沒有像電影裡那樣,立即響起一陣氣壯山河的回答。我們仍站在那兒發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

蘇隊長有些意外。她看着我們,但沒有生氣。她走過去,從張媽的手上接過孩子,背在自己的背上。我不解地想,她要幹嗎?

蘇隊長揹着孩子走到橋頭,回頭看了我們一眼,平靜地說,我先上。大家一個個跟上來。

蘇玉英,我們年輕的隊長,揹着她還在吃奶的孩子,第一個上了橋。至今回想起來,我都不能確定,如果不是她揹着孩子走在前面,我有沒有勇氣上橋?

我再也不願膽怯了,背上自己的揹包和糧食,第一個跟在蘇隊長的後面上了橋。橋劇烈地搖晃着,橋下的水洶涌地翻滾着。我全神貫注地一步步往前走,不往下看。我聽見蘇隊長邊走邊大聲說,不要往下看,也不要往兩邊看,踩穩了一步步往前走……她的聲音有些跑調,但依然非常響亮,順着風傳進了我的耳朵,我把她的話一句句向後傳。我聽見身後不時傳來驚叫聲,但我不敢回頭。我知道那是因爲驚嚇發出的。但我沒有叫。我緊咬着牙。我想,反正叫也恐懼,不叫也恐懼,那就不叫。不要讓人看見我的恐懼。

更何況蘇隊長揹着孩子一步步地走在前面。一個只有6個月大的孩子在爲我們領路。我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後來我才明白,蘇隊長她爲什麼會那麼勇敢。

我也才明白,她手指上那個傷疤的真實來歷。我不知道一個柔弱的女人竟能夠承受這樣多的苦難,並在承受之後依然美麗。我在驚訝之餘,對她更多了一份敬重。

蘇隊長是大別山區人。家裡很窮,姊妹又多,還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說給別人作了童養媳。到了18歲那年,父母就想把她正式嫁過去了。可是她堅決不肯。那時她已經得知她要嫁的那個男人是個四鄉八里都出了名的懶漢,還好賭。她懂事了,無論如何也不肯嫁給這樣的男人,她寧可嫁給一個窮漢,只要他勤勞。因此她苦苦請求父母不要讓她結婚。

可是她的父母因爲孩子太多,家裡又窮,根本顧不上疼愛她,仍是強迫她嫁過去。我這才知道,天下也有不愛孩子的父母。大概我的母親太疼我了,使我體會不到這樣悲慘的事。顯然貧窮是可以使人喪失愛的。她的苦苦哀求一點兒沒有用,父母定下了結婚的日子,強迫她結婚。

她的眼淚哭幹了,絕望了。她對父母說,如果你們強迫我結婚,我就砍下自己的手指。

她的父母不相信她會這樣做,仍不理睬。

她心一橫,舉起了手中的柴刀。

我不知道她的手是怎樣砍下去的,我不知道一個人怎麼能讓自己的一隻手去向另一隻手下毒手?我只知道當她講到這裡時,講到她揮刀向自己的手指砍去時,我的心驟然一緊,幾乎緊出血來。

但流血的不是我的心,而她的手。她真的將自己的兩根手指活活砍斷了。

一時間血流如注,她昏死了過去。

我看到了那隻曾經血流如注的手。小指和無名指彎曲着,已無法伸直。那永恆的傷疤在永遠地訴說着她內心的傷痛,我卻爲那不是戰傷而感到過遺憾。

一個敢於砍斷自己手的女人,還會怕什麼?

我跟在蘇隊長的後面上了橋。

橋身劇烈地晃動着,橋下滾滾波濤,我的心隨着橋身的起伏而起伏,一刻也無法平靜。我在心裡對自己說,蘇隊長都不怕,我也不怕。

但我的雙腿一直在抖着,不知是因爲橋抖還是腿抖,渾身上下就這麼一直抖着。當我抖到橋頭一腳踏在岸上時,兩腿撲通一聲就軟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了。一層細細的冷汗佈滿額頭。我聽見一旁的男兵悄聲議論說,瞧瞧那女兵的臉,白得像張一張紙。

趙月寧過橋之後嗚嗚大哭起來。她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因爲自豪。她哭過以後又笑起來了,拍着手對我們說:我過來了!我是走過來的!我沒有趴下!

她畢竟只有13歲。

看着小趙孩子似地又笑又抹眼淚,我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她,蘇隊長又走過來抱住了我。我們一羣人默默地擁抱在一起,在緊緊地擁抱中互相聽着心跳。

在那個路途上,我總是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說過,我是帶着心跳出發的。這心跳從來沒有平息過,它總是那麼有力,充滿朝氣。即使在睡夢中我也常常能感覺到它。後來它變得越來越激烈了。這是因爲我們到了高原。

其實到了“跑馬溜溜的”康定,就已經算到了高原。我們一路唱着《康定情歌》,只是我們把它唱的不像情歌了,而像一首隊列歌曲。我們唱得豪邁,快樂,雄壯。我還故意改了歌詞,“張家溜溜的大姐”不只是“人才溜溜的好”,還“志氣溜溜的大”。我們唱得男兵們也和我們一起開懷大笑了。

只有蘇隊長和我們唱的不一樣,她喜歡低吟淺唱。特別是當她一個人,懷裡抱着孩子的時候,她就輕輕地唱起來。這時候我們全都住嘴,靜下來側耳細聽她的歌唱。我尤其喜歡聽她唱那一句:月亮彎彎……那個“彎”,可真是個優美的彎呀。後來我再也沒聽到過那麼好聽的的《康定情歌》了。我敢肯定,除了蘇隊長,誰也唱不出那種憂傷的優美,或者說優美的憂傷。

讓我再接着講蘇隊長的故事吧。

爲了抗婚,她砍斷了自己的手指。

母親見她真的把手指砍斷後,驚得目瞪口呆。反應過來後,趕緊用土辦法給她止住了血。因爲骨頭斷了,手指就成了殘疾,再也伸不直了。但母親並沒有因此爲她解除婚約。她的婆家聽說這件事,只得延緩婚期。她徹底絕望了,她知道要擺脫這個婚姻,惟一的出路就是逃走。

那個時候,劉伯承的部隊已經已挺進大別山,到處都能聽到他們的消息。老百姓紛紛議論說,現在的世道是八路軍的世道,八路軍翻山山就讓路,八路軍過河河水就回落。許許多多的年輕人紛紛跑去投奔八路軍的隊伍了。這些傳聞讓她心動。她想,如果自己是個男的就好了,就可以去投奔八路軍了。

這一天她去集市上賣柴,遇見八路軍20旅的宣傳隊在那裡做宣傳演出,她一眼看見其中竟有女兵,驚喜無比。她連忙擠上前去問,你們要女兵嗎?我會唱歌。其中一個首長模樣的人說,當然要,所有願意加入八路軍的青年我們都歡迎。不會唱歌也沒關係。她說我會唱歌我真的會唱,我唱給你們聽吧。那人笑了,說唱吧。她就唱了一支沂蒙山小調。周圍的人都爲她熱烈鼓掌。那個首長模樣的人高興地說,唱得很好。如果你願意,你就留下吧。她猶豫了一下說,可是,我的手有傷。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指,手指上還纏着破布,滲出的血讓裹着的布發黑發硬。首長和旁邊的女兵們看了非常吃驚,問她怎麼回事?她就訴說了自己的遭遇。女兵們聽了後,個個都流下了眼淚,連那位首長眼睛也紅了。她頓時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這些初次相見的人,比她的父母更心疼她。她在那一刻下定了決心,不回去了,要和這樣的人在一起。

她就這麼當了兵。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好運,就像我當初不能相信自己的好運一樣。她跟着宣傳隊回到了他們的住處,馬上得到了一套軍裝。她興奮得一夜不敢睡着,生怕第二天醒來這一切變成一場夢。

第二天起來,周圍仍是一張張真實的笑臉,她踏實了。

但很快,她的母親不知從哪兒得到了消息,約了婆婆一起找到了宣傳隊,要把她帶回去。

她一聽說母親和婆婆都來了,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她剁自己手指的時候都沒有流過眼淚。她躲在屋子裡不肯去見她們。她知道如果她跟她們回去,就永遠也翻不了身了,永遠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即便她把自己的所有手指頭都剁下來也不管用。那位首長走進來,看見她淚流滿面的樣子,安慰她說,小蘇同志,你不要害怕,我們會保護你的,我們把三座大山都推翻了,還能保護不了你一個嗎?你先出去見見她們,你儘管去見,讓她們放心,看看她們會說些什麼。

她就在幾個女兵的簇擁下走到了院子裡。母親一見她穿着軍裝,愣了一下,好像不相信那樣的衣服會穿在她的身上,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來,說她是個沒良心的女兒,說她是個不孝順的女兒。她的婆婆也大聲武氣地說,她已經是他們家的人了,不能隨隨便便的走,不能當兵,要她馬上跟她回去。

兩個女人一唱一合,鬧得很厲害。她心慌意亂,眼淚巴沙地看着那個首長,真怕他經不起她們的鬧騰,讓她回去。

首長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用那種推翻三座大山的口氣嚴肅地說,我現在先不說你們這樣逼婚對不對,就是要結婚,也得等革命勝利以後,革命是大事,結婚是小事。你們先回去吧。

簡單幾句話,把兩個女人給鎮住了。

她終於留了下來。

後來她才知道,那個首長叫王新田,是宣傳科長。她說首長太謝謝你了。是你救了我。王新田說,不是我救了你,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你的勇敢堅強和大無畏救了你。我相信你一定會成爲一個非常優秀的女兵的。

她在心裡對自己發誓說,我要在革命隊伍裡呆一輩子

當她把這個故事講給我們聽時,她已經在革命隊伍裡幹了三年。雖然離一輩子還遠,但我堅信,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她是肯定會當一輩子兵的。甚至兩輩子。

兩年後,她做了王新田的妻子。

再後來,她有了虎子。

她是虎子的親生母親。

我們跟隨着勇敢的蘇隊長往前走。

翻過“跑馬溜溜的山”之後,就開始翻越終年積雪的折多山。折多山是我們進藏途中翻越的第一座高海拔山,有4300米高,終年積雪不化。以折多山爲界,翻過去之後的北邊,被稱爲關外。康定縣誌上寫到:西出爐關(即康定)天盡頭。我們竟然走到天盡頭了。

在折多山宿營時,部隊開始發生嚴重的高原反應。那天夜裡,許多帳篷裡都傳來了叫喊聲,讓我們聽着害怕。雖然我們知道那是高原反應引起的劇烈頭疼和胸悶所致。我們女兵裡反應最厲害的是徐雅蘭,她用皮帶捆着自己的頭和胸,她說她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要炸開似的。但她硬是堅持着沒有叫喊。

我雖然不像她那麼厲害,但也有了明顯的反應,流鼻血,嘔吐。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們互相看看,一個個都皮青臉腫的。蘇隊長去參加緊急會議,回來告訴我們,有個戰士感冒後,由於高原反應而導致肺水腫,頭天夜裡睡下去,第二天就再也起不來了。蘇隊長說,上級要求,從現在開始,每天晚上睡覺時必須兩個人睡一起,一頭一腳,半夜互相踢一踢喊一喊,免得睡過去了都不知道。

從那天開始,我就每天和吳菲挨着睡了。劉毓蓉則和趙月寧在一起,是她主動提出來的,說自己年紀大,可以照顧小趙。剛開始還有好幾個人不太習慣,挨着別人就睡不着。包括我在內。可爲了生存,爲了順利進軍西藏,哪還顧得上那麼多?加上每天走得很累,很快大家就習慣了。

我們開始領略到高原的滋味兒了。

但我們卻不知道,你們父親他們先遣部隊比我們更苦更累,爲了度過糧荒,他們從到達甘孜後就口糧減半,每人每天靠幾兩青稞粉度日。爲了建立進藏根據地,爲了完成修路和造船的任務,他們不得以吃老鼠,吃蛇,吃麻雀,吃野菜,他們把所有的苦都吃到了,終於爲大部隊進軍西藏摸索出許多高原生活的經驗。

9月9日,我們終於到達甘孜,與先遣部隊匯合了。只是那時候,我完全不認識甚至一點兒不知道你們的父親。我是個單純的女兵。

我只是興奮地想,西藏啊西藏,我就要摸到你的脈搏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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