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胭脂衚衕,在內外城臨界,教坊司地處內城,一片不大起眼的建築羣中。
當夕陽的餘暉從門縫中照進來,張小姐猛然從渾噩狀態驚醒。
她撐開沉重的眼皮,入眼處,是昏暗的房間,一名名年齡各異的女子,橫七豎八,或平躺,或蜷縮在角落。
一片安靜,空氣中滿是酸臭味。
就在不久前,她們還都是身份高貴的朝臣家眷,錦衣玉食,出入名門,可在除夕夜後,一切都變了。
景帝掌權,大手一揮,一羣大臣落馬,府邸被禁軍封鎖,只進不出。
身爲尚書之女,張小姐那晚從朱雀大街僥倖逃脫後,便趕回了家中,繼而,便迎來了長久的監禁。
父親沒能回來,府內人心惶惶。
直到那一天,一名宦官破門而入,帶來了父親“通敵叛國”的消息。
張府抄家,男丁囚禁,待流放,女眷年老的發配古寧塔,年輕的充入教坊司。
張小姐無力反抗,渾渾噩噩,被抓上了囚車,於淒厲的痛苦聲裡,被押到了一處院子,然後,她看到了陸續送來的其餘權貴女眷。
很多都是她認識的,無論往日裡高貴典雅的美婦人,還是大家閨秀,都被換上了粗布衣裳,搜刮走了首飾。
有人掙扎,迎來的卻只有拳頭。
在那個地方呆了許久,再然後,某一日,她被送到了教坊司衚衕,然後,便是長久的飢餓。
……
“嘩啦。”
忽而,鑰匙碰撞聲,腳步聲傳來,驚醒了飢餓虛弱她們。
張小姐本能地往後縮,就看到房門被推開,一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嘴角一顆黑痣的老鴇捏着鼻子走進來,掃了一圈,揮手道:
“帶走!”
她身後,幾名僕役如狼似虎衝進來。
女子們尖叫躲避,可哪裡有力氣?很快的,她們被帶到了一座空曠的大堂裡,張小姐發現,這裡聚集着很多犯官女眷。
老鴇手中拎着一根荊條,俯視衆人:
“餓了幾天,果然不吵了。呵,別用那種眼神看着我,趁早認清身份,我不管你們之前都是什麼身份,是誥命夫人,還是大戶千金,既然進了樓子,便是入了奴籍。
從明天開始,我會教你們怎麼服侍主子,將自己賣個好價錢,呵,外頭排隊想要臨幸你們的大人物,可是一長串了。”
聽到這話,雖然對命運有一定預料,但這一刻,這羣女子都仍是渾身一震,面無血色。
一名三十來歲的婦人突然發瘋般朝大門口撲去:
“放開我,我不要留在這……啊,別碰我!”
美貌婦人被奴僕捉住腳踝,硬生生拖了回來,老鴇冷笑一聲,揮舞荊條,打的婦人慘叫不止荊條打人,不會留下傷痕。
“賤人,還當自己是貴婦呢。”
老鴇打了一陣,又命人剝光婦人衣服,後者尖叫聲中,失去了最後的顏面。
“來人,給這賤人餵了春藥,丟後頭去,看她還想不想跑!”老鴇頤指氣使。
底下,包括張小姐在內的所有人女子皆驚恐萬狀。
萬念俱灰。
接下來老鴇說的話,張小姐一個字都沒聽清。
她近乎麻木地被驅趕着站起來,領了一碗粥,被逼着喝進肚子,然後又被帶着,趕回了之前的屋子。
過程中,她看到犯官女眷們,被按照年齡,分成了兩塊。
成年的一塊,年幼的另一塊,犯官女眷進入教坊司,要經歷一整套訓練,磨滅尊嚴。
前者除了要學習音律,歌舞,成爲可供宴席表演的歌姬,舞姬,更要練習“扎馬步”等基本功,待一番訓練後,好供大人物所需。
後者更要從小接受坐缸練習,走上註定悲慘的命運。
天黑了,房間中沒有燈,只有窗外的月光,以及門縫裡透進來的昏黃燈光。
黑暗裡,張小姐縮在牆角,抱着膝蓋,頭髮凌亂,圓潤的臉蛋憔悴的近乎脫相。
沒人說話,耳畔只有一聲聲啜泣,她目光空洞,隱約間,彷彿能聽到那名美貌婦人的哭音。
絕望中,她從鞋子裡摸出一隻碎瓷片,這是她偷藏的。
右手攥着瓷片,她藉助朦朧月光,露出有些髒,卻依舊潔白的左手腕,緩緩遞了過去,眼神堅定。
然而,就在碎瓷片即將割開手腕的剎那,突然,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
“就這樣放棄了嗎。”
“啊!”
張小姐悚然一驚,手中的瓷片也“啪嗒”掉在了地上,她豁然擡頭,瞳孔驟縮。
只見,房間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人影,似乎是個男人,披着一件斗篷,安靜地注視着她。
這人何時進來的?
張小姐看不清對方的臉,眼神恐懼,這時候,她突然注意到,房間裡其餘的女子,彷彿突然睡去了。
一片寂靜。
“你……你是誰?”張小姐顫聲問,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那人沉默了下,還是往前走了兩步,讓月光撒在臉上。
張小姐一呆,難以置信的神情:“齊平……是……你?”
“是。”
張小姐愣了下,突然猛地扭回頭去,以手掩面,似乎不願用這種狼狽樣子與熟人見面:
“你不是死了……”
齊平盤膝坐了下來,意識到對方並不知道外界的消息,他平靜地將事情經過,簡單敘述了一番,張小姐聽得呆愣,忘記了掩面。
景王謀反,太子北上,齊平並非殉國,而是被追殺着……她深深吸了口氣,冷靜下來:
“那你爲什麼要回來?”
齊平說道:“復仇。”
復仇……張小姐咀嚼着這個詞。
齊平盯着她:“只有活着,才能復仇,你這樣死去,沒有任何意義。”
張小姐淚流滿面:“可我還能怎麼辦。你能帶我走嗎?”
齊平盯着她,搖頭說道:“我自身難保。”
張小姐慘笑,眼眸中光彩一點點熄滅下去。
齊平頓了頓,說:“不過,如果你能在明晚還活着,並且儘量不讓其他人尋死。也許會有一點轉機。”
張小姐霍然看他:“你要做什麼?”
齊平站起身,沒有解釋,整個人朝後退去,然後,他的身影彷彿被擦去了,消失無蹤。
“齊大人!”
張小姐想起身,追上他。
下一秒,她突然驚醒,愕然發現,自己仍舊蜷縮在牆角,四周是低低的啜泣聲,月光與門縫裡透進來的昏黃燈光混在一起。
是夢嗎?
她一顆心沉下去,旋即,她翻開左手腕,看到白皙的皮膚上一道淺淺的劃痕清晰可見。
碎瓷片,不翼而飛。
……
……
夜風裡。
齊平如同一道幽影,從教坊司衚衕裡走出來,空間盪開波紋,古樸圓鏡懸浮,一代院長盤坐在鏡中,好奇道:
“你這小傢伙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明晚你要做什麼?”
橘貓:“喵?”
齊平揚眉,說道:“先生你真的看不出來?”
一代院長唏噓道:“我只是沒想到你這麼膽大包天,在敵人大本營折騰,就不怕玩脫?”
齊平揉了揉臉頰,換了新的容貌,展顏笑道:
“其實我覺得陳景有句話說的對,既然他在那種局面下,都敢賭,那我爲什麼不敢呢?”
“你要賭什麼?”
“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