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夜晚,鎮撫司衙門,詔獄大牢。
一名獄卒拎着木桶,走進了昏暗的走廊。
這座天牢暗無天日,只有走廊裡的火盆提供光亮,饒是入春,仍舊寒冷。
“吃飯了!”獄卒一腳踹向牢房,驚醒囚犯,旋即從木桶裡拿出幾個黑乎乎的,發黴的麪糰,丟了進去。
這裡是甲字號牢房,關押的都是大人物。
以往,這裡的犯人並不多,牢房總是空的居多,可景帝登基後,這裡就人滿爲患起來。
一些囚犯們手腳並用爬過來,跪在地上,撿起麪糰就吃,噎的直翻白眼,也有些未露醜態,坐在牆角望過來。
一名犯官恨其不爭:“諸位,何至於此,這般爭搶,與野獸何異?”
獄卒嗤笑一聲,俯瞰過來:“不吃就餓着吧,還以爲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呢?”
一般來講,對待這種“犯官”,獄卒們會區別對待,比如哪些人可能“起復”,便不會得罪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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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人,已是必死無疑,獄卒毫無顧忌,扭頭就走。
牢房內,張諫之坐在牆角,身上囚服滿是血痕,木然看着這一切。
突然,一名搶到麪糰的犯官湊過來,隱秘地遞來一小塊:
“諫之兄,吃點吧,總比餓死好。”
張諫之形容枯槁,呢喃說:“我早已無懼死亡,只是愧對家人、族人。”
作爲張黨首領,張諫之被判夷三族。
衆犯官沉默,死亦何妨,只是想着家中妻女的遭遇,心如刀絞。
這時候,走廊裡再次有人到來,爲首的竟是一名宦官,對方卻並未在這羣“死刑犯”面前停留,而是往另外一側去了。
這邊,關押着以宋九齡爲首的文人一派,相比下,他們的待遇好了太多。
牢獄乾淨,有桌椅,飯菜豐盛,然而,那些飯菜卻就那般丟在門口,幾乎沒有動過。
看到官宦走來,年逾古稀,鬚髮皆白的宋九齡睜開雙眼,嗤笑一聲:
“景賊今日又想了什麼法子?派一條閹狗遊說我等?”
旁邊,另一名大儒亦面露嘲諷:
“吾等受聖人學問,景賊大逆不道,人神共誅,還妄想我等投靠,呸!”
一名名讀書人皆冷笑。
“呵,太師還是這般脾氣,”那中年宦官皮笑肉不笑,陰陽怪氣道:“陛下有感諸位先生高潔,既不願歸順,那便罷了。”
宋九齡大笑:“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另一名文人起身,慷慨激昂:“今日我等盡忠,後世史書,當有吾等一筆!”
一時間,這牢房內,竟無恐懼,盡是豪邁。
中年宦官靜靜欣賞着這羣人的作態,片刻後,才微笑着說:
“青史留名,定是有的,陛下說了,待處斬之日,全城人都會知道諸位大人暗通蠻族,背叛涼國,謀殺先帝,而後,還會爲諸位塑像,安置於菜市口,萬世唾棄。”
說完,他轉身便走,牢房中氣氛陡然將至冰點,一羣讀書人面如死灰。
不多時,大罵聲迴盪天牢。
……
……
金風樓船,燈火通明的暖閣內。
香凝沐浴完畢,擦拭了身子,而後,只披着一條寬大的浴巾,趕走侍女,春心蕩漾地走進了房間。
就看到,“趙公子”正坐在桌旁,望着外頭的河水出神。
“官人~”
香凝撲了過去,臀兒一扭,坐在了齊平雙腿上,上半個身子如同樹袋熊,掛了上去,媚眼如絲:“天不早了,休息吧。”
這些天,她心情頗爲愉悅。
這位趙公子出手大方,面容英俊,而且每次留宿,都折騰得她第二天腰背痠軟,被子都換了好幾條。
儼然,成了香凝最大的金主,以至於,這兩日,她都暗暗勸諫他,莫要大手大腳,亂花錢。
甚而,心中生出一些不該有的心思來……記得,她的上一位“前輩”,妙妙花魁,便曾淨身上岸,後來還去給了那位齊爵爺做了掌櫃。
恩……在桃川河的風月場所,普遍的傳言是,“掌櫃”只是個名頭,真正原因是妙妙花魁與齊爵爺不清不楚……
然而她並不知道的是,自己抱着的就是齊爵爺,更不知道,自己這幾天腰痠背痛,都是自己折騰的……
“明晚,便不來了。”齊平收回視線,平靜說道。
香凝一邊將纖手貼着齊平的胸膛,往下面摸索,一邊隨口道:“那奴家明晚不接客了。”
齊平見她沒明白,說道:“也許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來了。”
香凝一僵,被巨大的失落籠罩:“公子……你要走了麼。”
齊平看着她,說道:“睡吧。”
香凝頭一歪,軟倒昏睡下去,齊平將她放回牀上,蓋了被子。
旋即回到窗邊桌旁,倒了杯酒,一邊慢慢喝着,一邊迎着外頭的夜風,望着河面上倒映出的萬家燈火,閉上雙眼,輕輕睡去。
……
翌日上午,東城小院中。
當阿七學完了今日的課業,起身,準備打掃房間時,就見坐在竹椅上的齊平從懷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說文》:
“這個送你了,按照我教你的方法,以後遇到不會的字,用這個查閱。”
《說文》,是這個世界的一本字典,售價不菲。
“先生?”阿七雙手接過,卻沒有驚喜,而是有些不安:“您不教我認字了嗎?”
齊平笑了笑:
“接下來幾天可能要出門一趟,不大確定什麼時候回來,房子的租子我交了半年,鑰匙放在門口的石頭下面,你先幫我照看着。”
阿七愣了下,覺得今天的先生有些不一樣:“您要去哪?”
“見一些老朋友。”齊平揮手:
“和你沒關係,呼吸方法可以繼續練,但不要在外人面前展露。”
阿七愈發不安,莫名覺得這位神秘的先生,可能要去做什麼大事,但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於是抱緊了字典,突然跪下,磕了個頭:
“我會照顧好院子的。”
齊平一揮手,道:“我只教你認識幾個字,算不得師徒,去吧。”
阿七隻覺,自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拉了起來,他愕然地看着先生,只覺對方愈發神秘。
等人走了,齊平舒服地靠在椅子裡,彷彿沉睡,亦或,養精蓄銳。
……
黃府。
作爲首輔府邸,這座院子自然格局氣派不俗。
尤其在景帝登基後,黃鏞再不復蟄伏狀態,迅速把持內閣,整個“黃黨”官員,接替各要職,儼然已成朝堂最大的勢力。
黃家女兒更被選入宮中,做了娘娘,一時間,黃家榮華,已達鼎盛。
連帶的家中子嗣,也火速躥升,黃鏞第三子“黃濟先”,原本只是個小官,轉眼卻成了一部侍郎。
只是這兩日,因爲京都接連不斷的暗殺,導致黃家人心惶惶。
“父親。”
清晨時分,黃濟先恭敬地走到書房門口,就看到房間內,老首輔正站在一方大桌前,懸腕提筆,揮毫潑墨,練習書法。
聽到聲音,也沒搭理,片刻後,當他寫完最後一筆,才擡起頭:
“怎麼?”
黃濟先硬着頭皮道:“按照那府衙總捕頭的猜測,今明兩日,兇徒極有可能對孩兒出手。”
邢明從“獵殺名單”上找出了一套“殺人規律”,下一個目標,正是這位黃家第三子。
黃鏞淡淡道:“怕了?”
黃濟先搖頭:“兒子自是不怕的,只是……”
“怕就是怕,有何不敢承認?這天底下,真不怕死的有多少?”黃鏞聲音平靜,一邊將毛筆放入洗筆池,一邊緩緩道:
“放心,陛下早有安排,已有大批高手暗中保護你,一旦那人出現,便會出手。”
黃濟先欲言又止,他並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但,他他很懷疑,若是雙方修行者打起來,自己的安危能否有保障……
做誘餌這種事,他如何能願意?
黃鏞掃了這名不成器的子嗣一眼:
“你要記着,你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清閒小官了,若連這等事,都定不下心來,以後如何在朝堂立足?”
黃濟先一驚,垂首:“父親教訓的是。”
老首輔揮揮手,沒再說什麼,黃濟先只好離開,乘坐馬車,朝衙門趕去。
馬車周圍跟着不少護衛,他坐在車廂裡,緊緊攥着官印,神經緊繃,提心吊膽,結果一直到進了衙門,也沒有刺客到來。
“難道在晚上?”
他並沒有放輕鬆,反而愈發忐忑,一整個白天,魂不守舍。
一直到暮色四合,吏員走近堂內:“大人,您現在回府嗎?”
我不想……黃濟先嘀咕,但還是起身,說:“回。”
不多時,馬車轔轔,朝着府邸方向行駛過去,而在暗中,一雙雙目光,則悄然跟隨。
……
沒人想到,就在黃濟先與禪宗等人守株待兔,準備給齊平迎頭痛擊時,那位一手締造了暗殺風雨的“真兇”,卻大搖大擺,從教坊司衚衕走了出來。
“去鎮撫司衙門。”
僞裝成一名前來教坊司尋歡官員模樣的齊平吩咐。
車伕愣了下,不知道自家老爺爲何要去那鬼地方,但也沒問什麼,點頭:
“是。”
過了一陣,馬車抵達鎮撫司附近大街,閉目養神的齊平睜開雙眼:
“在這裡等我。”
說完,邁着四方步下了車,大大方方,通報過後進了衙門。
然後,齊平又憑藉對衙門的瞭解,避開目光,躲入暗處,再出來時,已經換成了“莫小窮”的樣貌。
若是旁人,即便有易容之法,也很難不露馬腳,可齊平對衙門太熟了,幾乎是毫無風險,便進了詔獄。
“千戶大人,您怎麼來了,今日不是休沐麼。”一名牢頭愣了下。
齊平揹負雙手,那張因常年不見陽光,格外蒼白的臉龐上,噙着笑容:
“想起個事,開門,本官去甲字牢房。”
牢頭爲難道:“大人,這……按規矩,得有紀大人的手令。”
景帝登基後,對鎮撫司進行了任免調動,莫小窮雖然還是千戶,但被削權,詔獄眼下真正的掌管人是從軍中調來的,一名姓紀的修士武將。
“莫小窮”微笑着,靜靜看他。
老頭額頭沁出汗珠,分明垂着頭,卻好似看到了莫小窮那殘暴瘋狂的目光……終究還是頂不住積威,敗下陣來:
“不過您要去,當然沒有問題。”
說着,他一揮手,喚來一名獄卒:“拿鑰匙,帶大人去‘甲’字牢房。”
齊平這才滿意點頭,踱步離去,等人走了,牢頭嘀咕了句:“可別搞出事來……”
旋即扭頭,朝那位紀大人所在的區域飛奔,準備先彙報。
……
“甲”字牢房,齊平跟在獄卒身後,大搖大擺走了進來,昏暗的地牢內,只有燭火燃燒着。
每隔一段距離,便有獄卒值守,足見重視。
齊平行走間,突然問道:“朝廷那些犯官們如何了?”
獄卒解答道:
“您放心,小的們不敢懈怠,按照規矩,該有的‘伺候’一點不少,嘿,昨兒宮裡來人,那幫硬骨頭清貴,也出不去了,紀大人吩咐收拾了這幫人一頓,這幫文人身子骨太弱,大家都不大敢使勁,怕弄死了,不好交待。”
齊平安靜地聽着,沒有表情,片刻後,他問道:“李桐關在哪一邊。”
獄卒下意識擡手一指,然後整個人頓住,只覺一股寒意沿着脊椎骨竄上天靈蓋。
真正的莫千戶豈會不知道這個?
“怎麼了?”齊平笑問。
“……沒,我帶您過去。”獄卒臉色蒼白地說,將齊平帶到了一座牢房,就看到裡頭一羣人,竟都是用鎖鏈破開了氣海,鎖在地上。
這套刑具,分明是對付修行者的,當初花臂僧人入獄,便曾如此。
只是,如今被打破氣海,廢掉修爲的這些人,卻都是曾經的錦衣緹騎。
“你……來……了。”牢房內,李桐被拴在牆角,鐵鏈穿過身體,吊着兩條手臂,渾身皮肉綻開,鮮血淋漓。
旁邊,其餘錦衣一怔:“莫千戶,您怎麼……”
爲了避嫌,李桐等入獄的錦衣,莫小窮都無法接觸。
齊平掃過被拷打的血肉模糊的衆人,抿了下嘴脣:
“我來了。”
這時候,旁邊那名獄卒終於承受不住壓力,突然拔腿就跑,一邊逃,一邊喊道:
“來人啊!莫大人是假的!!”
齊平淡淡地掃了那獄卒一眼,神識掃去,獄卒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你……是……誰……”惜字如金的李桐愕然。
下一秒,就見“莫小窮”臉部蠕動,恢復真容,齊平語氣複雜:
“諸位,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