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島又兵衛等待得太久了。
身爲尊攘派中的鐵桿激進分子,他一直期盼着這一天——東上!東上!打到京畿!打到關東!消滅喪權辱國的江戶幕府!廢除所有不平等條約!將西夷都趕回海上!
漫長的等待、持續不斷的失望……“長州東征”的這一天,可算是讓他等來了!
不僅能夠實現“一路東上”的飽負,而且還有幸成爲伏見戰場的實際指揮官……不誇張的說,一般的辭藻已無法準確概括來島又兵衛的激動心情。
爲了彰顯自己對此戰的重視,也爲了表現自己那“勢要大獲全勝”的決心,他特地穿上傳家之寶風折烏帽子(護甲),打扮得跟戰國時代的武將似的。
如果說,他先前有多麼躊躇滿志,那麼他現在就有多麼心力交瘁!
儘管從表面來看,這支東征大軍的規模很驚人,總軍勢足足有一萬二千人,但說得直白一點,這支軍團完全是七拼八湊出來的。
首先,其中的絕大多數士卒,都是臨時徵召過來的浪人、農兵。
他們只受過很少、甚至根本沒受過軍事訓練。
讓他們嗷幾嗓子、列隊前進,倒還勉強湊合。
可稍微複雜一點的戰術動作,他們就完全不行了。
至於血仗、硬仗、逆風仗什麼的,就更不能指望他們了。
得虧長州坐擁下關海峽這一巨大財源,每年的實際財政收入高達上百萬石。
否則,換做其他藩國,哪怕拼盡國力,也拼不出這麼一支龐大軍團。
除了兵源複雜之外,這支軍團還充斥了許多半獨立的武裝部隊。
爲了對抗西夷,實現“尊王攘夷”的大志,近些年來,無數長州男兒自發地拉隊伍、組建部隊,少則十來人,多則幾百人。
其中最爲著名的部隊,當屬“奇兵隊”。
此乃高杉晉作在豪商白石正一郎的支持下,一手組建的特殊武裝部隊。
所謂“奇兵”,是指由藩士以外的武士和庶民組成的混成部隊。
最初的奇兵隊,只是一支集合了衆多有志之士的冷兵器部隊。
隨着高杉晉作逐漸認清西方列強的強悍國力,以及東西方的巨大差距,他開始大力引進西方的兵器和戰術,使得如今的奇兵隊已轉型爲“冷熱混合”的特種部隊。
單論戰鬥力的話,奇兵隊絕對是長州軍中最強大的部隊之一。
然而,可惜的是……因爲高杉晉作和久阪玄瑞決裂,外加上有許多人認爲高杉晉作已經墮落了,身爲堂堂長州男兒,竟然使用西夷的兵器,真是不知羞恥,故不願意跟高杉晉作並肩作戰,所以奇兵隊並沒有參與此次的東征。
久阪玄瑞在全藩範圍內發佈“東征總動員”後,這些此前無所事事、基本只能圈地自萌的獨立武裝部隊紛紛響應號召,加入進軍團之中。
雖然這些獨立部隊的士氣和戰鬥力都遠在那些被臨時徵召過來的浪人、農兵之上,但他們同樣不成氣候。
別的不說,光是他們那極強的個性、過剩的表現欲、聽調不聽宣的散漫個性,就讓人無比崩潰!
這些獨立部隊的組織架構、治軍理念,根本就是一團亂麻!並不比農民起義軍好到哪兒去!
部隊的建成與運作,全憑他們自身的一腔熱血。
說得難聽一點,這些獨立部隊與其說是“軍隊”,倒不如說是“扮演軍隊”!根本就是過家家!
在此之前,他們都過着非常自由、鬆散的生活,腦海裡完全沒有“軍隊紀律”、“軍令如山倒”的概念。
來島又兵衛雖是伏見戰場的實際最高長官,但對於這些獨立部隊,他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畢竟就名義而言,人家只是客軍,是來幫忙的。
“我們是來幫忙的!你又不是我的主君,瞎嚷嚷什麼?!”——如此,若是把他們逼急眼了,他們還真有可能挑撂子不幹了,直接帶隊伍走人!
既要有效帶動那些訓練水平低下的浪人、農兵,又要安撫這些上躥下跳的獨立部隊……來島又兵衛的辛勞,不言而喻。
如果只是不安分,那也就罷了。
可問題是,這些傢伙的不安分,已經到了貽誤戰機的程度!
好比說方纔跟來島又兵衛大吵一架、執意要出陣與新選組一騎討的山本策之。
山本策之、以及後續接連上陣與青登單挑的石神盛經、赤川元相,全都出身自獨立部隊。
這些傢伙都有一個共性:因爲欠缺見識、文化教育,所以他們的眼界甚至還比不上總把“長州魂”、“掃滅西夷”掛在嘴邊的激進尊攘派。
正因如此,他們纔會對所謂的“復古風”倍加推崇。
來島又兵衛雖不反對近來興起的“復古風”,但像一騎討這樣早就被掃進歷史垃圾桶的落後產物,他是非常反感的。
況且,儘管他很不想承認,但新選組確實是高手如雲!
縱使不論“仁王”橘青登和“天劍”沖田總司,永倉新八、齋藤一、近藤勇等其他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燈。
在先後經歷了下關戰爭、八月十八日政變、天誅組之亂、池田屋事件等挫折後,長州的精銳戰力受損嚴重。
河上彥齋、吉田稔磨……這些一騎當千的武道高手,死的死,傷的傷。
時至如今,新選組的高層戰力已遠遠超過長州!
綜上所述,向新選組發出一騎討的挑戰,無異於“以己之短攻敵之長”,怎麼看也不是上策!
因此,來島又兵衛當然不會同意山本策之的請求。
然而,山本策之就是不願聽從他的指揮。
二人大吵一通……最終,山本策之不顧其勸阻,自作主張,策馬出陣。
後續發生的事情……已不用贅述。
一想到這,來島又兵衛就感覺牙根又癢癢了,眉心更緊蹙了幾分,不由自主地擡手按捏陣陣發痛的兩邊太陽穴。
——都怪這些傢伙的肆意妄爲,才釀成如今這等惡果!
仗還沒正式開打呢,自己這邊就先折了三將,損了士氣!
所謂的“出師不利”,不外如是。
一方是士氣大漲,一方是士氣肉眼可見的低落……
來島又兵衛閉上雙目,連做了數個深呼吸,強行平復情緒。
——也罷!事已至此,只能努力想辦法彌補了!
他一邊這般暗忖,一邊猛地睜開雙眼,眸中迸出精光。
雖然當前狀況無比嚴峻,但他手上還藏了一支王牌——他一手建立起來的游擊隊!
在高杉晉作組建奇兵隊後,受其影響,他也效仿着成立一支敢打敢戰的新部隊,取名爲“游擊隊”,自任總督。
游擊隊雖以奇兵隊爲範例,但其並不是如奇兵隊一般的“冷熱混合”的特種部隊,而是一支純粹的冷兵器部隊,以長槍和打刀爲主戰兵器。
爲了這支獨屬於他的部隊,來島又兵衛可謂是傾盡了自己的心血。
只徵募體格強健的適齡男子;武士、庶民皆可;注重紀律……
如此,在來島又兵衛的嚴加訓練下,游擊隊成爲長州軍諸隊的主力之一。
來島又兵衛敢斷定:雖然游擊隊的總兵力只有寥寥600人,但只要調用得當的話,未嘗不可出奇制勝!逆轉戰局!
——接下來的戰鬥,纔是真正的勝負手!
一念至此,來島又兵衛感到心中稍定,腰桿再度直起,頭顱也跟着重新昂起。
就在這時,一員將領飛奔而來,表情焦急地喊道:
“來島先生!敵軍有大動靜了!他們向我們攻來了!”
來島又兵衛聽罷,面色微沉:
“來了麼……!可有看清攻來的部隊是新選組的哪支番隊?”
將領面露難色。
“這……尚未辨明來襲的部隊是新選組的哪一支番隊,但他們全都端着鐵炮!”
來島又兵衛抖了下眉:
“鐵炮?”
……
……
眼下新選組士氣正盛,正是乘勝追擊、憑着這股昂揚勢頭,一鼓作氣擊垮敵軍的最佳時候!
多虧了山本策之等蠢貨的神助攻,青登迎來了未曾設想過的絕佳開局。
青登的三戰三捷,使雙方士氣已呈現出明顯的差別。
這般一來,今日這場戰鬥將有望提早結束。
青登自然不會錯過這難得的戰機。
所以,他前腳剛回本陣,後腳就立即向六、八番隊(火槍隊)的陣地傳送指令:開始進攻!
……
……
新選組,六、八番隊的陣地——
“前進!”
井上源三郎拔刀在手,指揮六番隊的火槍手們向前進。
因爲本陣的地勢較高,所以身處本陣的青登等人全都清楚地瞧見:伴隨着充滿節奏感的軍鼓聲,六番隊的火槍手們排列成整齊的隊列,徐徐前行。
在六番隊出陣後,緊排在其之後的八番隊也在藤堂平助的指揮下列陣向前。
兩隻番隊、足足兩千號人,排成一條條長列,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上徐徐前進,既無步兵相隨,也無騎兵護送。
這等陣勢雖很壯觀,但卻使藩軍將領們全都懵了。
他們對鐵炮的理解,仍停留在“還算好使的遠程兵器”——儘管威力很強,但有許多限制條件。
日本歷史上最著名的跟火槍相關的戰役,無疑是織田·德川聯軍大勝武田軍的長𦰏合戰。
天正三年(1575),織田·德川聯軍(38000人)與武田軍(15000人)展開決戰。
因爲此戰的知名度很高,所以經常受到後人的改編、再創作。
小說家、劇作家們只顧着情節好看、易懂,故而大量魔改史實,以致世人對長𦰏合戰有個誤解——織田信長調集了3000挺火繩槍,紮下拒馬,以拒馬作依仗,佈下火槍大陣,武田勝賴傻乎乎地命令部隊強攻織田軍的火槍陣,最終送掉武田軍的精銳部隊,武田四天王四去其三。
事實上,並非如此。
織田信長確實是調集了3000挺火繩槍,同時也確實是以拒馬阻擋武田軍的騎兵隊。
然而,武田勝賴組織了5波攻勢,只有第1波攻勢被拒馬阻截下來後就遭受火繩槍的洗禮,損傷相當多,然而隨時間流逝,火繩槍的攻擊火力不再,因此防馬欄間成爲白刃戰。
接下來的第2、3、4、5攻勢,基本都是短兵相接的白刃戰,沒有火槍的事兒。
換言之,織田·德川聯軍是憑着優秀的單兵素質,以及壓倒性的兵力優勢才最終戰勝武田軍,而不是靠着熱兵器對冷兵器的碾壓。
因爲有前車之鑑,所以後人對火槍的理解大體如下:
其一,火槍乃防禦性兵器,而非進攻性兵器。
打防禦戰時很好使,打進攻戰時就非常乏力了。
其二,甭管你有多少挺火槍、甭管你的火槍手有多麼優秀,最終決定勝負的,依舊是步兵。
火槍什麼的,終究只是戰場的一個添頭,只能影響勝負,不能決定勝負。
只要明白了當今世人對火槍的看法,就不難理解藩軍將領們時下的困惑。
一上來就命火槍手出陣,又不派出步兵和騎兵護行,哪兒有這麼打仗的?
倘若敵軍展開突擊,這些火槍手不就全完了嗎?
藩軍將領們面面相覷——他們都在彼此臉上發現強烈的不解。
某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困惑,扭頭看向青登,委婉地問道:
“安藝大人,這、這……派鐵炮手出陣,卻又不派步、騎兵護行,是否太過冒險了?”
青登微微一笑:
“你們不必驚慌,這就是我們的戰術。”
此言一出,藩軍將領們更加懵逼了。
戰術?這世間還有這樣的戰術?
這時,一名九番隊的傳令兵跑了過來:
“主公!炮手已就位!”
青登輕輕頷首:
“很好,開始吧!”
“是!”
傳令兵應和一聲後,快跑着前去傳令。
“諸位,敬請拭目以待吧。”
青登左右掃視在場的藩軍將領們,換上意味深長的口吻。
“雖然我很想讓你們即刻見識我們新選組的火槍手們的厲害,但在此之前,是炮兵發威的時間。”
此時此刻,離本陣不遠的十一番隊(炮兵)陣地,在阿部十郎(十一番隊隊長)的指揮下,各炮已悉數準備就緒。
阿部十郎端起手中的望遠鏡,看了一眼遠方的目標,喊道:
“基準炮,一發裝填!”
……
……
長州軍,本陣——
來島又兵衛一邊以望遠鏡觀察對面的陣勢,一邊露出興奮的笑容。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就跟青登身邊的那些藩軍將領一樣,來島又兵衛對火槍的看法仍停留在戰國時代。
眼見青登直接派火槍手出戰,卻又不派步、騎兵護行,他頓時喜形於色,簡直不敢自己的眼睛。
——傳聞中戰必勝、攻必取的“仁王”橘青登,竟如此不知兵!
來島又兵衛怎麼也沒有想到,青登居然會愚笨至斯!就這麼派火槍手來送死!
看樣子,應該只是他以前所面對的伊賀農民起義軍、天誅組的實力太弱了,才造就了青登和新選組的威名!
——只要派出部隊展開強攻,定能一舉擊潰新選組的鐵炮部隊!
打定主意後,他馬上放下手中的望遠鏡,扭頭對身旁的傳令兵說道:
“傳我命令……”
他話音未落……
轟——!!
突如其來的一聲巨響,使來島又兵衛嚇了一大跳。
他下意識地伏低身體,然後循聲望去——就在新選組軍陣的方向,有什麼東西飛上天空,挾着隆隆的迴響,呼吼着滾到了後方。
當它落地後,頓時傳來巨大的爆炸聲,樣樣東西都在晃動。
來島又兵衛的面部表情頓時發生精彩的變化。
少頃,他瞪圓雙目,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口中呢喃:
“大炮……?!”
這等聲響、這等動靜,使來島又兵衛響起一年前的下關戰爭——這是一場至今仍讓他不願回想的慘烈戰鬥。
面對美法艦隊的炮彈雨,他們毫無還手之力,只能被動挨打。
未等來島又兵衛緩過神兒來,新選組軍陣方向再度傳來大炮的轟鳴。
這一回的炮聲不再單一,而是一聲接着一聲,直如暴雨一般!
……
……
新選組,十一番隊的陣地——
阿部十郎用望遠鏡觀察完基準炮的落點後,有條不紊地對射擊諸元展開調整。
“上擡8度,右轉13度。”
他話音剛落,“骨碌碌”的轉動炮口的聲音頓時響成一片。
各個炮組以熟練的動作調整炮口方向。
不消片刻,各炮組靜寂下來。
每一門大炮的黑洞洞的炮口,都對準同一個目標——遠方的長州軍!
阿部十郎:“放!”
霎時,諸炮發出怒吼!
轟——!!轟——!!轟——!!轟——!!轟——!!
一抹抹紅光延展開來,從這頭到那頭。
緊接着,一個個光球高高地升上去,在升至最高點後劃出漂亮的拋物線,朝長州軍直墜而去!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
此起彼伏的爆炸聲,震撼天地!支配了這片空間的所有聲響!
爆炸的火浪照亮了周邊一切。
猶如地震般的恐怖動靜,使始料未及的來島又兵衛不慎失了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眨了眨眼,表情麻木,儼如沒能回到現實的夢遊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