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孰正孰邪論忠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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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那四名公門中的高手,合力夾攻荊棘子,漸漸已是攻多守少。

在這四名捕快中,一個使鉤鐮槍的高個子和一個使短斧的矮子格外厲害。可是乍看之下,另外兩個使刀的捕快卻反而情勢迫人,着着迫攻,荊棘子正漸落下風,生像是這兩把長刀的功勞似的。

荊棘子乃是當代有名的高手,武林中提到“西南兩秘人”之名,莫不畏懼三分。以他的身份,公門捕快哪裡配作對手?

可是他對於目下情勢不利這一點,全不驚訝,亦不羞憤。他身在局中,深知那鉤鐮槍和短斧,手法沉穩雄健之極,雖不惹人注目,卻具有強勁無比的實力。他正是被這兩人出手夾攻之後,才漸落於民的。

他們分明是武林高手,但爲何當起捕頭呢?一般的修習武功之士,到了相當火候造詣,有了聲名地位,萬萬不肯投身公門受人差使,他們究竟是誰?

那柄短斧突然在霹靂般劈出的迅猛勢道之下,一拖一震,“吧”的一聲,把荊棘子左袖震開。

這股勁道先剛後柔最後又變得萬分剛猛,將荊棘子可以掃碎大石的左袖震開,這等內家真力,天下只有一家,那就是少林寺了。

荊棘子嘿地冷笑一聲,只要知道了來歷,應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

這時他右手袖影先拂,指爪暗藏袖中,一招“宿鳥歸巢”。向鉤鐮槍捲去。

高個子悶聲不響,手中約鐮槍吞吐之間避過了袖卷之勢,疾刺荊棘子左肋要害。但槍尖距敵肋下只有四十左右,槍身恰被荊棘子袖影內的長爪彈中,叮的一聲,滑開尋尺。

荊棘子這一爪不但沒把鉤鐮槍彈上還感覺得出槍身勁柔如泥水,力勒如筋索,心頭一震,曉得了這人敢情是武當派內家高手。

雙方都凝眸一瞥對手,武當派的高個子眼中盡是訝色,荊棘子獨眼中卻射出兇毒懾人的光芒,森厲狂笑聲中,袖拂爪戮,展開激烈的攻勢。

剛纔他已被這四人圍攻得漸落下風,但馬上形勢陡改,他左袖左爪專門對付少林派的矮個子,右手右袖專門對付武當派的高個子。雙手的招式和勁道炯異,霎時一個人成變了兩個似的,分別對付四名敵手。

荊棘子不僅武功詭異,樣子更是醜惡可怕,在閃映的火光之下,分外顯得駭人。

旁觀的李一保向陳公威道:“陳大人,那妖道厲害得緊,咱們得想個辦法……”

陳公威道:“不錯,若不弄點出奇的手段,大概是不行的了!”

他掏出一個拳頭大的油布小包,拆了開來,迅速地把一些粉末灑在附近兩棵樹的樹身,然後拿着火折往上面一引,蓬蓬連聲火光冒起。

接着他又施放一枚火彈,一道紅黃色的光華沖霄而起,到了半空,還爆炸一下,灑出滿天火雨,十分好看。

那兩棵樹霎時間已被烈焰吞噬,火焰騰昇,照亮了附近數十方丈的地面。

旁邊的雜草和樹木,不久就都引燃了,火勢越發猛烈,把七八丈外那一隊人馬手中的火炬光線都壓下去了。

那些人個個如夢方醒,紛紛發出驚呼之聲。這對他們不但看得見火光,連同荊棘子和四人劇戰,以及除公威等人都看見了。

荊棘子正仗着詭奇獨門武功力謀反擊並且已經佔了上風之際,沖天的火光一起,還有搖曳天上的訊號火彈,使他心神立時一亂。

四名公人趁隙反攻,鉤鐮槍和鋼鞭狂風驟雨般攻去,荊棘子在眨眼之間便又落了下風。

這時他耳中聽到杜劍孃的傳聲道:“荊棘子,快走,這些人還有援兵!

快……”

她的聲音到後面已經減弱,可見得她已是先一步躲開。

荊棘子哪敢怠慢,一招“脫袍讓位”,雙袖齊飛,擋住了四股兵刃,人影從縫隙中閃了出去,滑溜得像一條泥鰍一般。

這個長髮白衣的醜人一下子就消失在樹林中,十幾對眼睛看不出他是怎樣隱沒的!

但這麼多的人都沒有一點聲響,除了畢畢剝剝的焚燒聲之外,就沒有別的聲音了。

陳公威厲聲道:“向東走,每三丈就發射一枚訊號火彈!”

他的聲音宛似霹靂,神態有如雄獅,在疏林中聲聞遐邇,威風凜凜。

遠處暗影中遙遙窺視這邊動靜的杜劍娘,長長吁一口氣,芳心中禁不住泛起仰慕、畏懼等情緒。

這纔是一個真真正正的男人,威風而不跋扈,冷靜而不泄沓,決斷而不輕率,年紀呢也不大不小,剛好是有了足夠的人生經驗而又尚未盡失熱情的年齡。

啊,原來我從沒有遇到過真正的男人!她在這種月黑風高殺機四伏的環境下,居然還想到這等不着邊際的事。她繼續想道,林旭也是不可多得的男人,可是在陳公威面前,不免黯然失色了。

訊號火彈劃出紅黃色的光芒,搖曳半空,最後“砰”一響,爆出千百點火雨,把黑黝黝的天空,灑下美麗眩目的圖案。

對陳公威這個人還沒有什麼認識,她居然會生出仰慕敬懼之心,她自家也覺得好笑,想來想去,認爲那一定是受了林旭的崇拜心理所影響。早先林旭提到陳公威之時,口氣之中,充滿了強烈的崇拜,使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究竟有什麼特別與衆不向的地方,是武功?智慧?處世的手段?儀表?或是通通兼而有之?

第二顆訊號火彈升起,使杜劍娘粟然驚醒,她迅快往右方繞去,走到一片陰影中,只見荊棘子的白色身影,也從另一方走出來。

“荊棘子,你沒事吧!”

“山人還好。”他苦笑一聲,在這人美豔絕世的女子面前,他常常不想隱瞞內心的真正感覺,所以他並沒有諱飾遭到挫敗的氣沮之感,“山人雖是衣袂不保,好在還沒有負傷!”

杜劍娘舒一口氣,道:“哪些傢伙真厲害!”

荊棘子道:“合力對付山人的四名捕快中,有兩個功力已是名家高手的人物了!幸而山人試出他們一個是少林出身,一個是武當內家真傳……”

杜劍娘輕哎一聲,道:“像少林和武當這種名門大派,也有高手混跡於公門之中麼?”

荊棘子道:“山人也覺得奇怪,真不知道陳公威是怎麼攪的……”

他一句無心的驚疑,惹起杜劍孃的深刻印象,芳心滋味難言。

她敬畏地道:“這陳公威果是不好惹的人物,無怪他能夠威震天下黑道!”

杜劍娘一面點頭,一面忖想着陳公威不知有多少仇人說過同樣的話,也知不知道在暗中有很多人對他視爲眼中之釘,非去之而後快?若果他知道,那麼這等危機四伏的日子怎能忍受?

荊棘子又道:“山人熟諳少林和武當兩派絕藝,你瞧,我的面孔和失去的一隻眼睛,就是這兩派的人乾的好事!”

杜劍娘啊了一聲,道:“這些事你沒告訴過我。”

荊棘子道:“這是山人平生最失面子的傷心事,所以平時絕口不提……”

他獨眼中露出溫柔的神色,望着她:“山人雖是出家之士,可是還不能打破愛面子的一關,所以丟人的事不會隨便提及……”

杜劍娘誠懇地回望着他,柔聲道:“你的心太好了,世上千萬人之中,不容易找出一個比得上你的人。可是他們都以爲你很可怕……”

荊棘子道:“世人多看外表就下評語,當然靠不住,不過,山人的確也不像你所說那麼好心!”

杜劍娘堅決地道:“不,你心腸最好,我知道!”

荊棘子笑一下,使他的醜臉變得好看些,他道:“杜劍娘,山人只對你好,別人我纔沒空管閒事呢!但只要是你的事情,我一定得管!”

稍遠處沖天的火光,以及畢剝熊熊燃燒聲,沒有打擾他們的交談。

荊棘子談及他心中感覺時,口氣之真誠,任何人都不會出現有一絲疑惑。可是他另有一種特色,那就是他所說的話,不會令人想人非非和誤會,而若是出自別人口中,一定變成傾訴情話的心聲。但他卻不,杜劍娘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出這一點。

她成激地道:別人怎樣說我不管,我到死也會認爲你是天地間最好的!”荊棘子道:

“你愛這樣想也行,咱們且看看怎樣對付陳公威他們。”

荊棘子應了,接道:“他們薔曇華西行會,不久就列以杜劍娘視聽並用,觀察了一陣,道:“他們若是筆直行去,不久就可以到達那片疏林。”

荊棘子道:“山人還可以作最凌厲的一擊,他獰笑一聲,樣子變的很可怕陳公威雖然有過人之能,諒也達不過這一劫!”

他一直不曾施展這一着,此刻又特別提起,當然其中另有道理。

杜劍娘道:“啊,不要,不要出手,等我想想看。你若是和他來個同歸於盡,我不但少了一個好朋友,同時又仍然阻止不了公門的大肆搜捕……”

荊棘子道:“陳公威此人一除,公門之中就沒有什麼能人啦!”

杜劍娘道:“至少那少林和武當出身的兩個高手,會爲他報仇,繼續追查我這件大案子。況且林旭已知道里面秘密,他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安寧!”

荊棘子無奈地道:“那怎麼辦?”

杜劍娘道:“我不怕沒有安寧日子過,只要大仇得報,那時我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

荊棘子如墮迷霧中,問道:“杜劍娘,你倒底是什麼意思呢?”

杜劍娘道:“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荊棘子盡力把聲音放得柔和,道:“山人知道,你的決心世上無人能夠動搖……可是,咱們怎麼下手?若不殺死陳公威,咱們只好趁早遠離此地了杜劍娘煩亂地用力搖頭,以致頭巾掉在地上,釵橫鬢亂,另有一種狼狽之美。

荊棘子又道:“咱們須得趕快決定,要拼或是要逃?不然的話,陳公威他們就跑掉啦!”

他們目前仍然處於主動之勢,可是當陳公威等人一旦脫出奇門陣法之外,主客之勢就完全反轉過來了,所以他們要不要利用這極短促的優勢,必須馬上決定。

杜劍娘忽然停止一切動作,星眸中閃閃有光,神情十分凝重嚴肅。

荊棘子一望而知她正在動腦筋,而且顯然是突然觸動了靈機,很可能想出好計,所以他不哼聲,強忍着心中的焦急。

杜劍娘很快就說道:“荊棘子,我已想通了一點,就是我們不出手則已,若要出手,必須同時殺死兩個人才行!”

荊棘子問道:“哪兩個人?”

社劍娘道:“一個是陳公威,一個是林旭!”

荊棘子雖然不能立刻把細節想清楚,但大致上仍然瞭解她的意思,不覺泛起難色,道:

“一舉殺死這兩人,可真沒有把握!”

社劍娘道:“怪只怪我沒有當機立斷,留下了林旭性命。他知道的事最多,其次,陳公威亦知道是我在此!”

荊棘子道:“那怎麼辦,難課沒有第三者知道呀!”

杜劍娘道:“大概只有他們兩人曉得。我正在想,如果不能一舉殺死他們滅口,而要我逃走又不甘心,再說刺殺劉賓奸賊的機會又很難得,所以我想找陳公威談判。”

荊棘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訝道:“找他談判?莫非你希望他既不泄你之秘,又讓你下手刺殺劉賓?”

祉劍娘道:“正是!”

荊棘子曬道:“杜劍娘,別妄想了,你雖能風靡衆生,天下爲你傾倒,但陳公威不是普通人,況且他又是與劉賓那一幫人同黨的……”

杜劍娘邊:“我總得試一試,或者還有希望……”

荊棘子無可奈何,道:“你既然決定了,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我卻感到你這樣做法不是明智之舉,一定會出差錯的!”

杜劍娘不管他的警告,堅持道:“不,我一定要試一次才甘心!”

荊棘子道:“你最好再考慮一下,這一試如果不成功,便陷於萬劫不復之境,無法挽回的啦!”

杜劍娘微微一笑,道:“別說啦,你準備一下,說不定你得先我離開此地!”

荊棘子道:“不,山人須得等個水落石出,才放得下心!”

杜劍娘苦笑一下,道:“別跟我爭辯,我有些舉動和言語,不想被你看見,那會使你感到忿怒的!”

荊棘子一愣,道:“山人不生氣也就是了!”

杜劍娘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至少我向敵人投降妥協,你會感到很窩囊很泄氣,對不對?”

她顧慮周詳還不說,態度更是誠摯中而又有堅決,荊棘子知道再說無益。嘆一口氣,道:“好吧!你要小心應付纔好!”

他迅即沒入黑暗中,杜劍娘也不遲疑,飛身縱去,幾個起落,已追截上一隊步伐整齊的人馬。

在火炬照耀之下,陳公威那種沉着的氣度,使他看起來更成熟,以及更深不可測。

杜劍娘並不費什麼氣力,就跟這個主持全國治安的首長聯絡上。她用的是傳聲之法,只有陳公威一個人聽得見。

“陳大人,妾身社劍娘,有幾句話要向您奉稟……”

陳公威轉眼四看,迅即斷定傳聲說話之人,必是藏至他左前方兩丈左右的樹後,於是發出號令,全隊人馬立時停步屹立不動。

他也用內功迫出聲音,道:“杜姑娘有何見教?”

杜劍娘對他這等反應和判斷,真是由衷地感到佩服,當下應道:“陳大人,賤妾希望跟您單獨見面一談!”

陳公威念頭運轉,第一點自然是安全問題,目下他們列隊前進,火炬照耀,陣勢無懈可擊。她會不會是來個調虎高山之計,以便逐個擊破?

第二點考慮是她居然自報姓名,可見得林旭已經泄漏了很多秘密,那麼她有什麼把握,竟敢來一個約談?

他只在一眨眼間,已把整個情勢看得一清二楚,結論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不敢應約,他還能稱得天下第一神探麼?!

至於安全上的顧慮,他也有應付之道,雖有幾分冒險。卻深知不至於一敗塗地。

他淡淡一笑,傳聲過去,道:“好,咱們在什麼地方碰面,什麼時間?”

杜劍娘道:“現在就碰面,賤妾在距您四丈之處恭候大駕!”

陳公威以暗號通知全隊人馬,要他們牢守原地,不得擅動。

然後舉步向左邊行去,走到樹影中,衆人只覺眼睛一花,已失去了這位長官的身影。

陳公威走了四丈左右,把手中火炬往樹上一插,停步回顧。

當他的目光轉回右邊之時,眼前倏然一亮,原來杜劍娘那張似嗔似喜的面龐出現在近處。

她頭髮略呈散亂,卻不減絲毫豔麗,反而別有楚楚動人的風度。

她斂襟一福,道:“賤妾拜見陳大人!”

陳公威欠身道:“杜姑娘好說了,陳某人承蒙你看得起,現身相見,實在深感榮幸!”

杜劍娘美眸中泛現幽悽的神色,而且也掛着一絲苦笑,柔順地道:“陳大人,您抓到了賤妾的話,功勞一定很大,而且有我牽涉在內,一定更轟動天下了……”

陳公成道:“當然啦,方今天下上至公卿王侯,下至版夫走卒,誰不知道杜姑娘的芳名呢!”

杜劍娘道:“蒙您慨然賜我一吐困衷的機會,戲妾真是感激莫名,使人有雖死無憾之感!”

陳公威淡淡地笑一下,他表面上好像毫不在意,其實心潮中起了無數漣漪。

這個豔名傾國的女孩子,不但有色,只聽她的言詞,便知她還有才,而且是懂得體貼,懂得領略各種情趣的人,像她這種人,是不易通上結識。尤其是陳公威,他飽經世故,閱人無數,可是像她這般人才,能夠一開口就令他怦然心動的,卻還是第一個。

他不覺爲之心軟了,天物不宜暴珍,天人更不可以糟塌。然而他又隱隱感到有些事情,已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的。

在目前的情勢之下,他在公在私,都須得爲劉賓的安全打算。因此他必須逮捕杜劍娘,繩之以法。

話反過來說,杜劍娘爲了家門私仇,萬萬不肯放棄報復行刺之舉,所以他就算願意退讓一步,恐怕亦於事無補。這就是人力無法改變的現實。

杜劍娘輕輕吁了一聲,道:“陳大人,你一定猜得出我求見之故,對不對?”

陳公威道:“我猜得出來,卻不希望猜對了!”

杜劍娘驚訝地哎了一聲,道:“陳大人既然這麼說,我們就直接了當地說吧,陳大人,我還有沒有機會。”

陳公威道:“什麼機會?逃走?抑是行刺?”

杜劍娘:“兩者都想知道!”

陳公威道:”如果你只談逃走,咱們就不妨商量商量!”

他已經說得很坦率了,在他這等老江湖來說,極難得肯不兜圈子開門見山地讓對方得到答案的。杜劍過了一會,才輕輕道:“你肯這樣回答,實在太好了!”

她已改用你字來稱呼對方,可見得在她心理上,這個男人已經和她相當接近,同時她又能體味出陳公威的慷慨胸懷,這一點也極是難得。

陳公威的心更軟了,道:“杜劍娘,我希望你跟我說真心話!”

杜劍娘道:“我只欺騙那些我看不起的男人,對你,我不願也不敢說假話!”

陳公威道:“你言重了!”

他流露出愉快的笑容,姿勢也顯見鬆弛下來。

杜劍娘微微甩動頭髮,姿態飄逸優美。在她這麼一個青春美豔的女人的身上,所有的動作,都很迷人。

杜劍娘道:“但是,我不瞞你說,我仍然想報仇!”

陳公威唔了一聲,面色迅即陰暗下來。

他乃是閱歷極豐的人,深知女人雖然看來柔弱,可是她們的固執,比男人可厲害得太多了。

所以杜劍娘這麼一說,他就預感到事情不妙,必定有一番爲難。

杜劍娘又道:“劉賓不但是我的仇人,同時又是誤國的奸臣,你無論在那一方面來看,都應該幫助我纔對!”

陳公威忍住好笑的情緒,嚴肅地道:“不見得吧!這話應該反過來說,我不管在哪一方面都不該幫助你!”

杜劍娘道:“不,這話不是真話,至少你已經有過幫助我的意思,有沒有?”

陳公威道:“我如果說得不客氣一點,那只是網開一面而已,算不上幫助!”

杜劍娘道:“撇開我的私仇不談,目前國事困危,朝政紊亂,金人一直厲兵襪馬準備渡江,可是臨安朝廷的將相大臣,只求富貴滿室,個個紙醉金迷,日回笙歌,哼,這都是像劉賓這一類人的罪過!”

陳公威搖搖頭,道:“杜劍娘,你最好別說了!”

杜劍娘柳眉挺聳,星目光芒閃閃,凜然道:“我不能不說,因爲沒有人敢向你說,我已豁出性命,所以敢多嘴!”

她迅即恢復柔媚可愛的神態,展然一笑,道:“陳公威,啊,恕我直叫你的名字,因爲我不知爲什麼,總覺得你會偏袒我……。”

這纔是她的本色:媚麗、溫柔,使人感覺得到那種沁人心脾之美。陳公威悄然忖想,心頭突然泛起一陣淒涼寂寞之感。因爲他浪跡江湖這許多年,儘管表面上生活得很愜意,醇酒美人不虞缺乏。可是,他自己知道,在心底,他一直很寂寞。

然而杜劍娘卻一下子進入他深心中,使他生出了知心之感,正因如此,他才份外地覺得淒涼和無可奈何。事實擺得很明白,他無法和杜劍娘有更進一步廝守相聚的可能,甚至連多談一次的機會也很渺茫。

“是的,我會偏袒你!”陳公威坦白地承認,“不過仍然有一個限度,你明白麼?”

杜劍娘幾曾敢期望他親口承認,所以不覺聽得呆了。這實在是大意外了,反而使她不敢馬上相信。

“我希望我已經說得夠清楚了,也希望我們還有機會相見!”陳公威下了決心,要用明快的手法處理這個問題,“你好好想一下,我去啦!”

他轉過身子,突然感到微風颯然,直拂左臂。

這時候陳公威心中陡然涌起了又痛又怒的強烈情緒,居然做出了與平時完全不同的反應。

他動都不動,任得左臂被襲,只暗暗行功運氣,護住要害。

一眨眼間,他的左臂已經被杜劍孃的玉手抓住。

陳公威的心情好像火熱天中突然抱在清泉中一般,舒適爽敢得難以形容。

原來杜劍娘出手雖急,落手卻輕柔之極,當然不是偷襲他的意思。

“不要走,”她以哀懇的聲音說,“如果我們可能沒有機會再見的話,請不要走!”

陳公威嘆口氣,收起長刀,拍拍她的纖指,轉眼望她,道:“從來沒有人能留得住我!”

杜劍娘低低道:“我能嗎?”

陳公威頷首道:“只有你辦得到!”

杜劍娘貼近他,欣然道:“我也從未試過去留一個男人,你是第一個!”

兩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纏綿的情緒。他們無須說出來,只要四目相觸,比千言萬語都說得明白。

但他們仍然表現得十分含蓄,這並不是他們沒有奔放的熱情,而是目前只宜含蓄,他們只有心靈上某種默契意會,但在其他好些方面,還未協調。

不過這種意境,卻充滿了悽迷和期待的美感,成熟的人,才領略得到。

陳公威把自己從情感的深淵中拉出來,略略考慮了一下,說道:“杜劍娘,別對我期望太高,你的問題,已超出了我權責之外!”

杜劍娘道:“是麼?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影響力有多大?”

陳公威道:“我只是執行朝廷決策的人,不負改變或批評決策的責任,你明白麼?”

杜劍娘道:“你認爲這樣就是盡忠了,是不是?”

陳公威道:“你不妨直接稱之爲愚忠,但我有我的看法和打算,我也知道自己適合擔當什麼工作!”

他短短几句話,已說出一個顛撲不破的道理,那就是每個人應該曉得自己的能力,從而從事他能力所及的工作。

杜劍娘道:“這叫做自了漢,連佛家也看不起這種人!”

陳公威道:“杜劍娘啊,有些事請你恐怕不容易瞭解的人,人生的殘酷,命運的無情,你可能已嘗過,卻還沒認識它們的真面目!”

杜劍娘道:“你的話說得太重了,最好舉些實例!”

陳公成道:“好,譬喻說,男女之間年齡最好別相差得太遠,然後,在人海中傾蓋相逢,忽成知己。這時候,他們這一段情將可以發展出一個美滿的結局。但如果年齡不對,情形就改觀啦……”

杜劍娘怔住了,在真實的人生中,她經驗還有限,但在戲臺上,她扮演過無數類似的悲劇,所以能夠體會得其中的酸楚。

年齡的差別,實在是大自然所做成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英雄白頭也好,美人遲暮也好,總是無可奈何無法克服的。

她輕輕點頭,不知何故鼻子一酸,涌出了淚珠。

陳公威說道:“唉,杜劍娘,我這些話只有你聽得懂,但其實呢這只是很顯錢的事實而且。古人說知音難逢,這話真是一點不錯……”

他們靜默了一會,思路漸漸回到現實來。

“杜劍娘,”陳公威輕輕喚他一聲:“你走吧,走得遠遠的,一兩年之內,別讓人家發現你的下落!”

杜劍娘搖搖頭,道:“不,我一定要報仇!否則我活着有什麼意思?”

陳公威道:“你別固執,劉賓身爲欽差,如果發生意外,豈能不牽涉到我?”

杜劍娘道:“他名義上雖是欽差,但實際上是個賣國好賊,你爲何還要袒護他?”

有些事情實在不容易說得明白,尤其是對女人解釋。陳公威不是十幾二十歲的毛燥小夥子,他怎能爲了情感上的衝動而毀了前程?他目前的地位,經過多少年奪鬥才掙得到,豈能不顧事業前途,輕易斷送?

事業在男人說來,份量與感情並駕齊驅,絕對不能爲了愛情而葬送了前途。但女人卻不以爲然,她們認爲愛情最重要,別的一概可以犧牲。

陳公威苦笑一下,道:“不行,私相報復,國法不容,況且我也是有心無力,只要劉賓一出問題,我就得抓人破案不可!”

社劍娘美眸中露出傷心神色,道:“那麼我們沒有什麼好談啦,到時候我等你抓就是了!”

陳公威道:“那只是說我在尚未知情之時,才須得在事後抓人破案!”

杜劍娘冷冷地凝視着他,問道:“你是什麼意思?”

陳公威道:“我必須阻止你犯法!”

杜劍娘道:“那你就下手吧!”

她稍稍勾緊一點他的手臂,身體挨貼着他。在外表上看起來,他們宛如一對情侶,正在幽靜的林中密談。可是事實上內情之複雜,竟難以一一說明。

陳公威收拾起迷惘的感情,一下冰冷得有如一塊石頭。

他知道應該怎樣結束這件事,在感情和事業之間,他必須有所抉擇。

“我很抱歉,一定要阻止你犯法,這是我的職責,也是我傾畢生之力以赴的目標。我不能顧及個人的感受,必須維持社會的治安!”

他一甩臂,把杜劍孃的手甩開。現在他們變成面面相對的形勢,火炬雖不怎麼光亮,卻足以照出他們面上每一絲表情。

杜劍娘只是憂鬱地悽迷地微微含笑,竟不曾有驚訝的神色。

她見過許多男人,像陳公威這一類,她見得最多。因爲有資格和她交往的男人,必定是權貴或是富室大戶,亦即是社會上成功發跡的人。這些人都具有這種特性,重視事業前途,公私的分界很清楚。一到了事業和感情發生衝突時,他們立即表現出鋼鐵般的意志,拋棄了感情。

她雖然明白得很,但心中卻大爲悽慢,因爲陳公威使她覺得難以割捨。

在她心版中,曾經留下印象的年輕漂亮的男人並不少,可是他們卻不夠深刻,她只不過是一種少女的夢幻憧憬而已。唯有陳公威,在如此短促的見面交談之下,她發現芳心已被搖撼,無數眷戀暗繫着他。”我知道”,她喃喃低語,“你執法如山,鐵面無私。你將用鐵腕阻止我做出行刺的事!”

陳公威面色緩和下來,道:“你明白就好!”

杜劍娘微微一曬,道:“我決定不聽你的話,除非你殺死我,否則,連你也不能阻止我行刺劉賓!”

陳公威道:“杜劍娘,這是生死大事,你作決定之前,最好再考慮一下!”

杜劍娘邊:“不必考慮了,我爲什麼要眷戀於生死呢?”

陳公威默然凝視着她,煩惱地皺起眉頭。他隱隱感覺到這個美絕當世的少女竟是希望死在他手中,在她可能是最佳的解脫途徑,但在陳公威卻是可怕的刑罰。他將永遠爲她而痛悔不安……

杜劍娘眼中射出嘲笑的光芒,道:“陳公威,你不敢出手麼?”

陳公威道:“我不願殺死你,不過我還是考慮到你的武功成就,也許你比我還高明,而我則根本殺不了你!”

杜劍娘道:“也許吧,但這是題外的話,你一動手就知道了,對不對?”

陳公威道:“好,你小心了!”

他一運氣,全身骨節響起一陣連珠脆響,畢畢剝剝煞是好聽。

分向杜劍娘面門及肩胛間抓去,只見他雙眉一聳,威風凜凜,踏中宮,去鴻門,雙手箕張,十指入鉤,這等手法一望而知乃是“大力鷹爪擒拿手法”。

杜劍娘心頭一震,不覺挪步飄閃。她身法輕盈如花間蝴蝶。方向捉摸不定。

陳功威雙手拿空,可是他仍然從正面大步迫去,氣勢沉雄,十指罩定了杜劍孃的身形,一連四招,依然沒拿着。

可是杜劍娘也不輕鬆,她不論怎樣閃轉騰挪,總是逃不出對方十指威力,看來再不出手,必被擒住無疑。但她一出手,則對方的大力鷹招手,亦將相應地增強威力,兩人不免要陷入生死相搏之境了。她一招“分花扶柳”

指迅敲陳公威腕脈,所取部位,分毫不爽。這一記奇妙手法,果然把陳公威迫退了兩步。

杜劍娘喘一口氣。道:“陳公威,你這是什麼手法?”

陳公威道:“我學的是笨工夫,你別見笑!”

杜劍娘道:“我忽然有個主意,你告訴我,你剛纔練的是什麼工夫?”

陳公威沉吟一下答道:“這叫做大力鷹爪擒拿手法。”

杜劍娘道:“哦,原來是大擒拿手法的一種,我還是第一次見識。天下問恐怕只有湯陰神拳王大俠才創得出這種奇奧手法了,對不對?”

陳公威面色微變,道:“你好像知道得很多呢!”

杜劍娘道:“當然啦,我手底雖然不行,但見聞卻相當廣博,你敢是奇怪我爲何一開口就提到了湯陰神拳王大俠……”

“對,我正感迷惑不解!”

“那麼我告訴你,天下各大門派的奇功秘藝,我都聽過,說到有能力創出奇功秘藝的宗師身份的人物,當世也有好幾個,所以我一下就猜中了,你便覺得奇怪。其實呢,一點也不稀奇。因爲我剛纔使的身法,天下只有湯陰神拳王大俠的武功路數,能使我避無可避!”

陳公威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你馬上就請中了。”

杜劍娘道:“我馬上逃走,可是你別高興得意,我這就去湯陰拜謁王大俠,告你一狀!”

陳公威微微一笑,道:“杜劍娘,你這一手不覺得太……太那個一點若是男人,他就會形容以“無賴”的字眼,但對杜劍娘,這話就不大好出口了。

杜劍娘道:“你心裡儘管罵我,我不在乎,但我定要到湯陰去,見到神拳王大俠,問他一問才肯甘心!”

陳公威道:“你想問他什麼?也許我就可以奉答了!”

杜劍娘道:“不,你不行,你只知道功名利祿,不知正義爲何物……”

她突然感到這話說得太重了,他果真如她所形容,是個只知功名利祿不知正義爲何物的人?如果他是這種人,她豈能和他有知己投契之感?

於是,她歉然一笑,改變了口氣聲調,道:“我……我實在不完全是這個意思!”

陳公威道:“那麼你是什麼意思?”

杜劍娘道:“我也說不出來。”她停歇一下,又道:“但你心中明知我是對的一方,卻不肯幫助我,爲什麼?爲何你不敢面對正義?”

世上許多事情,令人迷惑不解,像杜劍孃的疑問,人生中往往會碰到。

乍看這是個很簡單很清楚的情況,不難抉擇,但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

陳公威面上含着微笑,然而笑容中卻帶着苦澀。

最後,他嘆一口氣,道:“這話說來很長,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這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問題,沒那麼簡單。”

杜劍娘道:“你不敢面對它,它就變得複雜。如此而已!”

“唉,沒這麼簡單,我要如何才能使你相信?”

“陳公威,我相信與否並不重要,在事實上你阻撓了我報仇,也阻撓我爲國除好,這就夠了,我會恨你一輩子……”

陳公威懷着一點希望,問道:“杜劍娘,你不會到湯陰去吧?”

杜劍娘秀氣的長長的眉毛皺起來,道:“你要阻止我,何難之有?”

陳公威道:“這樣好不好?你到我私寓作客數天,然後看看你肯不肯改變主意!”

杜劍娘輕曬道:“我不去,你有本事擁我捉了去,我叫做無話可說。我落在你手中,自然任你擺佈。可是若我自家作主,我不去!”

陳公威衡情度勢,情知己不能放她走路。早先她如是聽話逃走了,也就算了,現在卻不能讓她自由離開。

他迅下決心,道:“杜劍娘,你可知道,我非出手不可啦!”

社劍娘道:“這正是我所希望的!”

陳公威道:“別說氣話,要知一旦動上手,便須分出強弱高下,或傷或死,結果如何,誰也無法預料!”

杜劍娘道:“我不是普通的弱質女流,當然明白這種結果!”

陳公威:“你何必要做成這種可悲可怕的僵局?”

杜劍娘道:“你有你的苦衷,我有我的隱情,各不相讓,所以不得不發展到這等地步了!”

陳公威搖搖頭,心中嘆一聲。

在某一方面來說,她真是難遇難求的紅粉知己,可是在另一方面,她又是事業上的絆腳石。他已沒有第一條路可選擇,不是屈服於她的石榴裙下,就是取開這塊絆腳石!

除掉事業之途的絆腳石吧!他心中向自己說,一個女子算得什麼?

可是我將永遠遺憾,尤其破寂寞侵襲之時,這遺憾更深更重,百歲開懷能幾日,一生忘己不多人!何況是紅粉知己,更向何處尋覓?

他不知不覺舉手摸摸鬢髮,手指好像能感覺得到鬢上已有些許灰白痕跡。

啊,青春已古。年華有如逝水,一去永不回頭。他往後還能夠希冀少女的垂青麼?不論他智慧多高,武功多強,以及財勢無限,但他只可以買到青春煥發的肉體,卻不能獲得那散發着熾熱愛情的心!

杜劍娘瞧着他奇異的變化不定的面色,也明顯地感覺得到他的痛苦。

她卻沒有辦法安慰他,亦沒有法子幫助他。

如果他只固執地爲了事業着想,不分皁白,不分善惡,那麼她怎能幫助他?

況且他若作那種抉擇,亦即是存心放棄了獲得她的機會,她豈能屈心降志相從這樣的一個男人?

因此,她的神色表現得堅決,一望而知絕對沒有中間路線可以走!

三四十步外那一隊人馬的火炬,傳來熊熊的畢剝的燃燒聲,那些人當然不知道在林內的一隅,正在上演着一出人生中的悲喜劇。

他們腳下紋風不動,但在李一保這個跟隨陳公威多年的精悍心腹發出暗號之下,很快就互換位置,讓李一保扛着昏迷如死的林旭,逐步移到中間的位置。

接着武當出身的於誠,少林出身的段衝,也先後移到他們身邊。

李一保低聲道:“於兄,段兄,快查查看林旭的情況!”

高個子的於誠微驚道:“他怎麼啦?有什麼地方不對?”

李一保道:“不是有變化,而是找你們兩位給看看,能不能解開穴道的禁閉!”

於誠和段衝都鬆口氣,李一保把林旭放下來,段衝馬上接過去,將他平放在當中的地面。

現在警戒的任務由李一保負責,於段二人很放心,因爲李一保乃是公門中著名高手,武功曾得真傳,同時在視聽的功夫上,也有特出之處。

於城把林旭雙手拉高,注視着他的面部。

段衝則伸出右掌,抓住林旭小腹。

這兩人架式一擺好,於城便低喝一聲“疾”,段沖鼻子裡登時哼出聲音,可知他已運功出力。

於誠雙手扣住林旭的腕脈,畢在拉向上空,指尖感到林旭的脈搏跳動。

另一方面,他凝神注視着林旭的面部,細察有無變化。

他和段衝二人搭檔已久,各以本間秘藝融合研究,創出了一套獨特的查視穴道禁制方法。

只在眨眼工夫,於誠已查出林旭體內有兩道經脈閉塞,一是“足大陰脾經”,另一則是奇經八脈中的“陰喬脈”。

林旭的面色,隨着段衝把內功運注他體內的輕重緩急而生變化,脈搏也時急時緩。

於誠緩緩道:“足大陰牌經上的,是章門穴,不錯,是章門穴,此穴用的是重手法,使他血氣甕塞,四肢百體都失去氣力,宜用截手法解之……”

段衝更不遲疑,出手向相應穴道拍落,連擊三掌,便停手等候。

於誠道:“好極了,章門穴已通,但血氣運行甚爲滯慢,想是受另一穴道影響!”

段衝籲一口氣,心情放鬆了一半。

他深知解穴時的危機,若是判斷錯誤,或是用的是錯誤手法,則林旭定必當場喪命,無法挽救。

此所以他當時心情萬分緊張,直到於誠說出穴道巴解,他才能夠鬆一口氣。

只聽於誠又道:“陰喬脈的蒙沙穴閉塞不通,但奇怪的是此穴好像也是用重手法制住的!”

段衝道:“那怎麼行?用重手法的話,人早就死啦!”

於誠道:“是呀!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手法!”

段衝道:“等一等,你最起先是怎麼說的?”

於誠道:“我說他蒙沙災好像被重手法禁制的!”

段衝道:“好像?爲什麼好像?難道有不像的地方?”

於城若有所悟,沉吟不語,一面再度查視。

過了一陣,他才道:“你的話提醒了我,真的只是好像而且,我想可能是某種尖銳的指力制住的!”

段衝道:“若是指力的話,則顯然在剛銳手法中,有很多種類,但基本手法則一樣,我可以出手解一解…”

他說得不大肯定,原因是他不能弄錯,一錯的活,就百劫不復了。

所以他以不肯定的口氣,看看於誠有什麼意見。

於誠也躊躇了一下,才慢慢道:“咱們的判斷,還未曾出過岔錯。段衝兄,不必多猶疑了!”

段衝道:“好,咱們認啦!”

李一保插口道:“什麼認啦?你們別慢吞吞地搞,咱們得爭取時間才行於誠和段衝都苦笑一下,沒有解釋。李一保自然不知道他們的苦衷,也不知道林旭面臨的危機。而那於誠和段衝一旦鑄成大錯之後,他們將會遭受怎樣的猜疑或責罰等等,便是他們準備要認命接受的。

段衝深深吸一口真氣,運足真力貫注食中二指上,認準了脈穴,倏地出手,指發如電,一眨眼間已連戳了四處相應的穴道。

他指勢一煞,擡目望時,只見於誠額上也和他一樣,沁出了汗珠。

兩人目光相觸,各自微微苦笑一下。

林旭僵直的身子忽然變得柔軟,但於誠和段衝都未露喜色。因爲如果林旭若是氣絕斃命,身軀也會柔軟下來,若是解救對了,第一步亦是這種現象。

他們四道目光都凝注在林旭面上,那張年輕而寬厚的面龐上,顏色仍然一片慘白。

於城又歡喜又感慨,道:“段衝,他行啦,唉,咱們下次萬萬不可再試了,萬一……”

段衝笑一下,道:“於老哥,咱們說過多少遍不再出手解穴了,到時候還不是要出手。”

於誠好像忽然忘了自己提起的話題,目光凝注於林旭面上,只見他眼睛慢慢睜開,但眼中卻連一點神采都沒有。

林旭的眼睛漸漸睜大,瞳仁空空洞洞地轉動一下。

段衝道:“林旭,你聽得見我的話麼?”

林旭慢慢地望向他,頭顱輕點一下。

段衝道:“你的情形看來不但真元損耗,而且恐怕還有內傷。目下別說話,等回去了再好好療治!”

於誠咬牙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恨恨地道:“他們的點穴手法好狠毒,林旭最快也得小心調養一兩個月,才能夠復元。”

李一保哦一聲,道:“那麼他現在沒有法子出手啦!”

於誠道:“當然不行啦,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陰毒的點穴手法,不知這是不是那梵淨山子午谷的荊棘子所下的毒手?”

段衝道:八成是他,除了這些詭秘的魔頭,誰肯去修習這麼陰毒的功夫?”

林旭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卻泛起了杜劍娘那張漂亮的面龐。

他只在暗中嘆口氣,沿有說話。當然他也感覺非常疲倦,所以亦不願開口。

神探陳公威施展出“鷹爪擒拿法”,十指如鋼,帶着沉動振耳的風聲。

在他十指籠罩之下,杜劍娘手中的一把劍,銀光燦爛奪目,靈翔掣閃,封擋着陳公威的進手招數。

她早先透露過的秘密一點不假,敢情她的身法果然受陳公威傳自湯陰一脈的武功路數的剋制,每每靈巧奇妙的步法,卻變成了自投羅網式的笨拙動作。

陳公威越戰越勇,雙掌風聲更強烈了。

杜劍娘則是越打心裡越彆扭,因爲她已盡放所學,只要她懂得的最惡毒最辛辣的劍法,全都用過,卻毫不收效。

她感到自己根本發揮不出劍法的威力,到後來她全身武功最少有三成無法使出來,而且這種情況,有越來越甚之勢。

所以她一方面是彆扭生氣,另一方面是鬥志漸漸衰竭。

陳公威左手一招“吞雲嘯雨”,五隻手指在一抓之間,竟有三四種變化。

杜劍娘一直都小心避免長劍被他搶奪,但這時雖將每刃方向變換,仍然找不到他指掌的確實位置。換言之,她的長劍老是在陳公威挾奪威脅中,無法使用劍身鋒刃反割地的指掌。

陳公威右手一招“平沙落鴻”,突然從她左邊徑八,五指如鉤,閃電般扣住了她的左臂脈穴。

杜劍娘驚啊了一聲,全身勁力陡然消失,尤其是左手最是柔軟無力,叮的一聲,長劍墮跌地上。

她已經落在這個名震全國的公門高手掌中了,不必掙扎,也不用妄想他肯縱放了她。因爲他們兩人早已把話說完才動手的,到了這個時候,哪裡還有指望?

陳以威冷冷地望着她,沉聲道:“杜劍娘,你的運氣太好了!”

她懶懶地哼一聲,白他一眼。

陳公威又道:“咱們動手拼搏了五十把以上,但只有這一招,可以毫不損傷地擒下你!”

杜劍娘眼睛望向別處,道:“有時候你要傷一個人,不一定要傷他的肉體!”

陳公威面色毫無變化。他自從動手以來,直到現在,都是那麼冷漠,好像早先的情意,已經完全消逝,不留半點痕跡。

他的人確實是這種決絕的人,當他盡了一切努力,無法在事前挽回某些悲劇的時候,等到他下了決心應該行動,便永不回顧,永不遲疑,也永不回心轉意了。

他徐徐道:“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杜劍娘,我只是說你很幸運,並不是說我不傷你!”

他的聲音很和氣,每逢他辦案抓到了人犯,他總是和顏悅色地對這個人說話,絕不會作威作禮,這是風度和修養的問題。他認爲既然實質上已經侵了上風,何必還在脣舌或其他方面再占人家便宜?

杜劍娘轉回目光,看着他。然後,她微微露出嘲諷的笑容,說道:“陳公威,我得承認你是個真正的男人,不過……你自己也許不承認,你太完美了,所以你註定要暗暗忍受不少痛苦……”

陳公威道:“我若是暗中忍受痛苦,別人不得而知,所以對別人並無影響,對不對?”

壯劍娘道:“對,你樣樣都對,所以我說你太完美了。”

陳公威不禁微微引起了興趣,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杜劍娘道:“你沒有後悔,也從不反悔,任何事情絕不爲感情所左右,也永遠不會像女人或小孩子,爲了一點小事痛哭或歡笑,你一一你已失去赤子之心!”

陳公威道:“不錯,我對各種事情,都有一貫的看法和做法,答應過的事,力不反悔,做過的事,亦不後悔。杜劍娘,如果這樣做人對我自己不利的話,你說說看,我爲何要保持這種做法?”

杜劍娘道:“我不知道!”

陳公威道:“你聽着,我力求完美的話,那就不能不公正,我遵守諾言,對人就永不失信。我個人抑或蒙受損失,但別人卻得到好處。我,只有一個人,但與我接觸的,受我影響的,卻是千萬人,我犧牲一點點,算得什麼?”

他說到這裡,面上表情仍然未曾變化過,聲調也保持着和氣。但誰都能看得出,他對這些信條,的確奉行不渝,誰也休想改變他。

杜劍娘道:“你繞着彎兒罵我,是不是?”

陳公威道“我已經沒有罵你或勸你的必要了!”

杜劍娘道:“但你還是暗暗罵我,你暗示說我做事只爲了個人恩怨,不顧別人,總之,我是個任性的、自私自利的人,對不對?”

陳公威道:“你自己想想是不是!”

杜劍娘呸一聲,道:“我跟你說過,劉賓不但與我杜家有深仇大恨,同時他又是個奸臣,是個賣國求榮的惡賊!我不惜一切,殺他除害,這算是自私嗎?”

陳公威道:“劉賓是不是賣國,你還沒有證據,在政治上的傾軋排擠,古今皆然,不能就用一個“奸”字評斷。凡事要有證據,他賣國證據何在?

退一萬步說,他就算賣國,你殺了他就解決問題了麼?”

杜劍娘嗔道:“殺了他當然解決問題,爲什麼不呢?”

陳公威道:“在一個普通人的觀點來看,你殺了劉賓,只不過是出了一口氣而已,咱們這個國家若是有可出賣的弊機,劉賓雖死,還有其他劉賓出現,請問世上能有多少個杜劍娘?”

“哼,強辯!”

陳公威徐徐道:“在執法者的觀點來看,你這種不守法,私相報復的行徑,造成的壞影響極爲深遠,豈不是人人都可以憑一己的判斷去殺人了?國法是保障每個人都有生命的安全,也保障每個人有公平洗刷罪名的機會。而你,仗着武功,就要做一個獨斷獨行的執法者,你想,社會的秩序還能維持嗎?你敢保證你的判斷錯誤,你能夠賠償這一切麼?”

她已變得心平氣和,但這只是說她不再記恨際公威而已,並非已完全膺服了他的理論,更沒有放棄了她報仇的決心。

“陳公威,國法也有不公平的時候,那時受冤屈的人怎麼辦?爲了尊重你們執法者就默默忍受麼?”

陳公威道:“冤屈總是難免的,世上自古沒有一種制度是十全十美的,將來也不會有。

只要能夠把冤屈減到很少,能保障絕大多數人,也就是了他略略停歇一下,又道:“命運本來就不公平的,你可知道?”

杜劍娘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可是本已變得心平氣和的情緒,忽然又激動起來,只感到自己好像掉在一個韌勒的大網中,四方人面都黏住了她,她無法掙扎,也無法抗拒,使得她心血上衝,真想馬上死掉,好逃出這樣的一個可怕的無形之網。

她尖叫一聲,隨着聲音發出,淚水也濺了滿面……

陳公威倏地心頭大震,敢清腦後一縷勁風襲到。

這一下偷襲來得無聲無息,那縷勁風直取他腦後大穴,極爲狠毒。

他不能向前俯首避讓,因爲這麼一來,在他前面的杜劍娘可能受到誤傷。

當下放開了杜劍娘,身子就地疾旋,雙掌向那縷勁風封拍出去。

首先令他心頭震凜的是後面並沒有敵人現身,勁襲自己的只是一宗暗器,可是這暗器卻能使他錯認作是敵人現身出手。

他鐵掌猛揮,已把那宗暗器拍落地上,一觸之下,已知道那是一蓬樹葉,是以跟着又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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