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未升,天光不見。
黎明前夕,最爲黑暗。
魏章一夜未睡,臨上朝前一個時辰,着府上老管家喚細君劉氏。
老管家倒茶湯,鞠躬,深施一禮,出門尋人。
桌案上茶湯熱氣蒸騰,白霧小漫。
等候間,魏章食中二指搭上茶杯,杯壁滾燙。
正此時,老管家輕輕推門,攜冷風入,再拜。
“老爺,夫人不見。”
走時一人,歸時一人。
老管家左臉上有一個鮮紅掌印,這場請人,顯然不是簡單“不見”二字可概括。
魏章有三十七房妾室,養在外面的外室有多少,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正如劉氏不知自己蓄養了多少崑崙奴、燕趙勇士、貌美孌童。
這種現狀並不少見,世家多如此。
正房無關感情,只看實力,聯姻是場交易。
交易完成,兩家共進退。
你找妲己、褒姒,我找潘安、宋玉。
你贈美妾予友人,我分隸臣給閨友。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魏章怒摔茶碗,碎瓷炸裂,嚇的廳中僕人心跳盡都慢了半拍。
他疾步走出大門,抽出守衛腰間秦劍,舉着就衝了出去,殺氣騰騰。
老管家在後碎步緊隨,不敢攔,哪怕他十歲就跟從魏章,還三次救下魏章性命。
到得劉氏寢居外,一個膀大腰圓的侍女迎上前來。
她是內宅管家,接觸內眷不問外事,地位比管外宅的老管家還要高一些。
她是劉氏從劉家帶來的,老管家臉上那個巴掌印就是她所爲。
“老爺,夫人她”
話音未落,秦劍閃過,內宅管家瞪大眼珠,捂着脖子斜斜倒地,手指縫間一片鮮紅。
魏章穿過騰飛塵埃,褲腿沾了灰。
老管家腳步微停,這一會功夫魏章就走出了四步。
抿抿乾枯起皮嘴脣,老管家不再猶豫,隨家主衝進了從不得進的夫人寢居。
穿過塵埃區時,一腳踩在女管家滿是橫肉的臉上。
魏章挑開被褥,劉氏與一個俊美少年纏在一起,一下以上,凸凹分合。
這畫面並不美,從外表看,劉氏年歲可以當俊美少年大母了,小牛墾荒地。
劉氏不修內功,又沒有醫家傳人照看保養,還不加節制,哪裡留得住時間。
魏章揪着俊美少年頭髮,一劍劃開了少年脖子,鮮血飆在劉氏臉上。
劉氏一腳蹬開俊美少年。
少年噗通一聲摔在地上,差點砸到後跟進來的老管家。
“甚事。”
劉氏臉上帶着鮮血,盯着夫君蒼老的臉目不轉睛,一臉嚴肅。
沒向地上的俊美少年看一眼。
魏章丟劍在地,目中滿是血絲。
“今日子時一刻,宮中來人,要我參加朝會。我託人問了你家,也去了人。”
劉氏驚怒,揪住魏章胸襟,半黑半白的頭髮甩動瘋狂。
“如此大事!怎不早與我言!”
魏章慘笑,雙手覆在劉氏臉上,抹掉四處流淌的血珠。
“早與伱說,又有何用?城防軍盡出,蒙毅親領巡視,見人即拿,反抗即殺。城門外有馬蹄起落之音,若我所料不錯,十萬大軍已圍城,沒有人能活着逃出去。”
劉氏驚叫一聲,雙手無力,癱了下去。
魏章懷抱細君,這是兩人三年來最親密的接觸。
劉氏瑟瑟發抖,囁嚅重複。
“他怎麼敢……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旁的事,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造反,歷來都是寧殺錯,不放過,誰能想到他真能殺了太子。若我魏家書信未搜出,我保你劉氏傳承不斷。”
劉氏牙齒咯噔咯噔打顫,強撐着從魏章懷中坐起。
“若劉家書信未搜出,保你魏氏香火不滅。”
魏章頷首。
“善。”
決然轉身。
“我去了。”
得承諾,說告別,正該上朝赴死時。
老管家馭使馬車,離開魏府。
車廂中,魏章輕掀車簾一角,五個城防軍冷麪巡過。
車簾一直未放,車廂一路沉默。
每一條街道上都是披堅執銳的城防軍,五十步一伍,百步一什。
他們穿着不反光的黑色甲冑,手中持有雪亮長槍。
一輛輛馬車從各大府邸中駛出,在城防軍審視犯人的目光下行進,不時有慘叫聲響徹在這靜夜。
一時躁動後,是更安靜的夜。
除了車輪碾在馳道上的沙沙,便只有馬蹄敲在地面上的噠噠。
咸陽宮前,郎中令章邯,內史蒙毅分列城門兩側。
所有進宮官員都要在此下車,經二人搜身,驗明身份後再獨自入內。
一些年事已高,走路難行的老人,坐着宮中馭手駕馭的馬車被帶到咸陽殿前。
其餘人在郎官引領下,徒步走到咸陽殿。
魏章跟在郎官後,沉默行進,未跟前後同僚有隻言片語。
他們像是一個個螞蟻,連成線,排成隊,向咸陽殿行進。
漆黑夜色籠罩。
根根火把搖曳。
他們動作僵硬,低頭不語,耳邊彷彿有自己的心跳聲。
砰!
砰砰!
砰砰砰!
越來越快!越來越響!
從宮門走到咸陽殿的路很長,走過來正常要半個時辰。
魏章卻覺得這條路太短,走的太快。
他站在咸陽殿前,帶路郎官橫臂示意他入內,他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就到了?這纔多久啊?
他隨着衆人入內,神思恍惚,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換在以往,早就有交好故友調侃了,今日沒有人調侃他。
調侃他的那些人,也如同一具具行屍走肉。
被前後左右的人擁着走進咸陽殿,魏章恍惚片刻,纔想起應該找自己位置,舉目四望。
這一望,險些暈厥在地。
他看到了本應該空着的高臺王座上,坐着一個人。
身穿黑色冕服,頭戴通天冠,手抓着扶手,背靠着椅背。
每次都朝會遲到的二皇帝,這次早來了。
距離太遠,又有通天冠垂下的珍珠玉簾遮擋,魏章看不到二皇帝眼睛,卻覺得那簾隙間的目光冰冷森寒,且就落在他的身上!
之所以沒有暈倒,是因爲他看到二皇帝面前的桌案上空無一物。
他哆嗦一下,冷的厲害,出門時特意多穿的上好皮裘大衣一點用都沒有。
急忙垂下目光,在堂上尋到座位。
他想要跑過去,卻又不敢跑。大家都沒有跑,他跑起來太過顯眼被陛下注意。
他竭力保持着自然步伐,觀察着周圍同僚,學着同僚步伐,保持着同僚步速自然行走,殊不知其實他僵硬的就像是一具屍體。
但魏章一無所覺,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爲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人人皆以爲陛下在看着自己,人人皆想跑到座位上坐下,埋頭裝死。
人人皆不敢跑,皆怕大家都不跑,一人跑引來陛下注意。
於是,集結天下人才的秦國朝堂集滿了殭屍。
咸陽殿很熱。
埋在丹墀下的九條地龍在釋放熱量。
擺在大殿四角的三足大鼎中,滿是燃燒的蜂窩煤。
羣臣有過上次被晾着、被凍到的經歷,這次大都穿了厚厚禦寒衣物,熱的汗流浹背,額頭冒汗,卻沒幾人敢動。
國尉廉頗脫下火紅狐裘,又解開內衣,赤着兩條粗壯臂膀。
臨近的左丞相周青臣,右丞相馮去疾羨慕瞄上一眼,再無動靜。
治粟內史付子康脫衣,廷尉張圖抹了把汗,沒敢動。
相邦姜商脫衣,御史大夫蔡澤抓了下衣領,鬆手,閉目養神。
其餘人大多自坐下以後,就沒有任何動作,好想動一下就會死。
汗珠從額頭上滴落,砸在桌案上的聲音,都會讓他們心跳加快半拍。
郎中令章邯、內史蒙毅入殿,在殿門口卸下甲冑穿上朝衣,入席正坐。
“人到齊了,開朝會。”
咸陽殿驟起說話音,羣臣多是打個哆嗦。
坐在高位上的嬴成𫊸將一切盡收眼底,坐直身子,手指倒扣在桌案上輕敲兩下。
“都搬上來。”
陪駕宦官輕聲相應,自去做事。
少頃,兩個身高馬大的宦官挑着一個扁擔走進。
拿出筐中所有紙,分門別類放在嬴成𫊸身前桌案上。
“都擡起頭來。”
二皇帝有令,文武百官盡擡首。
當看到那張擺了有一尺高,快要將二皇帝身形都擋住的紙,好些人瞳孔驟縮。
最後一絲僥倖,沒有了。
嬴成𫊸拿起擺在最上面的一沓紙,翻着看了看,分成四份遞給身邊宦官。
“傳下去,要諸君盡覽。”
“唯。”
紙張從高臺上,挪到朝堂下。
從二皇帝手中,到羣臣之手。
一個又一個傳閱,若是看的不仔細,在旁等待的宦官會幫忙翻回上一張紙重看。
雖然有四份一樣的,但每個人這麼細緻地看下來時間就不短了。
魏章拿到手裡的時候,已是一刻鐘後,翻看到一半的時候,手就打顫了,拿不住紙了。
向在他之前翻閱的諸多同僚一樣,需要在旁宦官幫忙才能看完。
等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四個宦官重新送還。
嬴成𫊸接過紙張。
“都看過了罷,蘇寧、李軍、太着……這十三人教唆太子謀反,高價收糧亂我大秦,欲激起民變。書信在此是爲物證,他們在開朝會路上與城防軍持械相鬥,意欲連夜闖出城外,則是人證。物證人證俱在,意圖謀反篡位之賊子,當受何刑?”
一時沉默。
羣臣目光看向四周,尋找二皇帝口中的十三個同僚,一個都沒有看到。
“當夷三族!”
左丞相周青臣起身拱手,聲音嘹亮。
嬴成𫊸點點頭。
“諸君可有異議?”
沒有人說話,謀反是動搖皇帝統治,是開脫不了的罪名。
敢出言相勸者必死,從無例外。
“既然諸君沒有異議,那就這麼辦罷。蒙毅,張圖,散朝後你二人合力去辦。”
一句話,十三世家族滅。
皇帝珠簾叮咚。
羣臣心臟噗通。
他們看着二皇帝丟下了十三人寫給太子的書信,又從那厚厚的書信中拈起了幾張。
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寄去上郡的書信。
那厚厚的不是書信,而是催命符。
“魏章,字寫的不錯啊。”
魏章心臟驟停,天旋地轉,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待他再度醒來時,頭髮向下淌水,身前赫然是一隻展翅引頸的玄鳥。
他一咬舌尖,劇痛要他眩暈不斷的大腦爲之清醒。
“陛下。”
嗓音喑啞,剛纔這一暈,好像老了十歲。
“朕看你眼底發青,是沒睡好的表現。再看你印堂發黑,將要大禍臨頭啊。”
羣臣靜寂,心中有種同是老鼠,爲貓所戲的悲憤。
魏章慘笑,自知死期將至的他,對近在咫尺的二皇帝說出了最想說出的兩個字。
“昏君!”
左丞相跳腳大罵。
“大膽老賊!敢辱罵陛下!杖斃!杖斃!”
右丞相抖指怒斥。
“反了反了反了!無君無父!倒反天罡!汝真不爲人子也!左相所言刑罰太輕,該梟首!”
嬴成𫊸揮揮手,一老一少唾沫星子橫飛的丞相就閉了口。
掂量着手中輕薄信紙,撩起珠簾,一臉好奇。
“朕做了何事,要魏公以昏君稱之?”
冰冷的水浸透了衣衫,極熱時哆嗦連連的魏章,在這極冷時卻一個抖動沒有。
他昂然站起,挺直胸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想起了祖輩的驕傲。
老秦人,站着死!
“昏君!要殺就殺!不必贅言!”
嬴成𫊸輕笑一聲。
“那倒不至於,一聲昏君,朕還受得起。杖斃、梟首,太殘暴了。魏公犯的事,哪裡用的上這麼重的刑罰。”
魏章冷笑。
“昏君,你是想說杖斃、梟首都太過便宜我,應該夷三族纔是罷?!來啊!”
嬴成𫊸蹙眉,後退半步。
“魏公是犯了什麼狂疾乎?你自己想死也就罷了,怎麼還想帶着三族一起死呢?夷三族是謀反的刑罰,你也謀反了?是那十三人同黨?”
魏章鬚髮皆張。
“物件不就在你的手上?惺惺作態個甚?你令章欲嘔、想吐!殺兄弒侄,史書會記下你的劣跡!”
嬴成𫊸抖抖書信,塞到魏章手中,返身,走回王位上。
“魏章,你數次冒犯朕,朕念你年事已高從輕處罰,罰你兩萬石糧,你可願意?”
魏章低頭,看着親筆寫下,寄到上郡聯絡太子造反的書信,翻了翻。
茫然仰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