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火焰,隕落的夜星,流淌的鮮血,哀鳴的靈魂。
一切,都在詮釋着終結的含義。
夜空中,早已不復曾經羣星滿天的舊貌。
無光的暗月懸掛在蒼穹之上,一如既往的和夜色融爲一體,連輪廓都無法用肉眼觀測,數十顆光芒暗淡的星圍繞在暗月的周圍,像是在拱衛着它的存在。
更遠一些的天幕上,羣星閃耀,數百上千顆夜星,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一起,把暗月和她周圍星羣緊緊包圍在中央,燦爛的星光彙集在一起,充滿了壓迫力,一點一點蠶食着暗月周圍的夜幕。
今夜的夜空註定是喧囂的,轉眼間,又一顆流星從羣星中隕落,劃過夜幕,消失在天空的盡頭。這顆流星並非開始,也不是終結,隨着它的隕落,羣星更加燦爛,而暗月周圍的光輝更加黯淡了。
相應的,地面上發生的一切,一點也不比天空遜色。
恢弘的暗月神殿,以實體的形式立於地面上,在它的周圍,四十多個神殿半虛半實的投影緊湊的排列在一起,把暗月神殿守衛的密不透風。
今夜之前,四十多個神殿裡,至少匯聚了兩千名各神殿的護教武士和忠實的戰鬥職業者信徒,這些忠誠的戰士們自從聚集到這裡,就早已爲今晚做好了心裡準備。
殉道的心理準備。
是的,強大的戰士們早已準備好了在今夜戰死,因爲他們的戰鬥力雖然相當可觀,但是敵人更加強大。
敵人是整個世界。
來自六十三個國家和九百七十二座神殿的戰士們聚集在一起,僅僅高階戰職者的數量就超過了三萬,還有不計其數的普通戰職者,可以說,整個世界的戰職者,至少有百分之七十聚集到了這裡,他們的到來,只爲了今夜這一幕的上演。
幾天前,這數萬戰士就已經對暗月神殿和它周邊的神殿投影羣隱隱形成了包圍的姿態,幾天來雙方發生過多次摩擦,但一直沒有發生全面戰爭,直到今夜的到來。
今夜是戰爭之夜。
沾染了鮮血的劍與盾在夜色中揮舞,帶走一個個哀嚎的靈魂;魔法在人羣中咆哮,彰顯着自己的力量;神術的光輝閃動,讓神靈的力量降臨世間。來自幻界的召喚物和行走的死靈混雜在一起,各自在自己的召喚者指揮下衝鋒向前,陰影中的盜賊舔舐着黑色的匕首,隨時準備着刺出無聲的一擊,天空中飛過的,是獵手們射出的致命利箭,地面上纏繞的,是德魯伊們召喚出的植物根莖。
戰爭越來越激烈,每個人都在儘自己最大的力量去戰鬥,即使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無關仇恨,無關善惡,一切,都只是爲了這個世界的存亡。
防守一方的戰士們,收縮在神殿羣投影的覆蓋範圍內,一步也不肯踏出。守衛在自己神靈的領域裡,讓戰士們的實力有了驚人的飛躍,也讓他們擁有了近乎無窮無盡的體力,如同不知疲倦一樣死戰不退,然而很可惜,實力的差距就像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死死的擋在戰士們面前。
總體實力遠高於己方,人數上又有超過十倍的差距,防守的戰士們即使再怎麼英勇,也難以逃過死亡的終結。
作爲這場戰爭的總指揮,暗月女神的戰鬥神官修爾·萊特是唯一沒有加入戰鬥的守方戰士,即便那些在神殿做雜工的虔誠的普通人信徒都已經充上了前線,用生命捍衛女神的時刻,他依然沒有加入戰鬥。
披着嶄新的神官袍,腰間掛着銀色的神聖釘錘,修爾走在戰場上唯一一座實體神殿——暗月聖殿裡,穿過大門,穿過祈禱廳,穿過佈道廳,慢慢推開了神殿核心——暗月聖廳的大門。
廳內燈光暗淡,只有女神高大的神像矗立在聖廳正中,無聲的注視着凡世的一切。
神像前,金髮少女身穿主教袍,頭戴月之冠冕,背對着大門跪在地上,雙手十指交叉在面前緊握,垂着頭,口中不斷吟唱着神聖的音符。
少女彷彿已經和神像融爲了一體,無形的神力由神像發出,以少女爲樞紐向周圍發散,和周圍那些神殿虛影中散發的神力糾纏在一起,組成了這片保護着防守方戰士們的神聖領域。
實際上,不只是少女一人,周圍每一座神殿虛影,在它本體的聖廳內,代表着該教會神靈在凡世代行者的大主教,都和少女一樣,一直在神像前吟唱,把諸神的聖域連接在一起,守衛那些爲信仰而戰的勇士們。
面無表情的修爾慢慢走到少女背後,一言不發的伸出手按在少女頭頂,輕輕地撫摸着少女柔順的金髮,虔誠的主教少女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是眼角有一滴淚珠滲出。
“看你的表情,應該是來不及了。”修爾的神情異常平靜,聲音也一如既往的從容,“一步之差,對嗎?”
少女一言不發,輕輕地點了點頭,眼角的淚珠終於滑落臉頰。
“我明白了。”修爾仰起頭,望着高聳的神像。
神像和往常一樣,表情柔和目光悲憫的回望着,一如暗月女神露娜的神職,沉默的付出,無言的奉獻,不爲人知的愛。
一聲輕嘆,修爾走到神像邊,慢慢的單膝跪在神像面前,第一次低下頭,深情的親吻神像的腳尖,動作輕柔而舒緩,彷彿情人般的溫柔。
“我明白了。”重複着之前的話,修爾站起身,頭也不回的走向了來時的路,在走出聖廳的那一刻,修爾突然停下腳步,低頭沉默了片刻才說道,“這些年,謝謝你,謝謝你們,還有,我失敗了,對不起。”
聖廳的大門,悄無聲息的重新關閉,神像前的少女,臉上再次有淚滴劃過。
也許因爲大門關閉時帶起的風,聖廳的燭光跳動,閃動的光映照在神像的臉上,神像的眼角明滅變幻,就如同也閃爍着淚光。
沿着來時的路,穿過佈道廳,穿過祈禱廳,穿過神殿的大門,修爾第一次親手關閉了神殿的正門,站在高高的階梯上方,面無表情的注視着下方的殺戮。
戰爭,始終在繼續。
戰士們一個又一個倒下,攻方的,守方的,今夜的生命如此脆弱,對雙方來說都是如此。
又一顆夜星隕落,又一座神殿的虛影崩塌,然而戰士們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唯一充斥他們意識的,就是戰鬥,再戰鬥。
眼中盡是滿天飛濺的暗紅,鼻中充斥的是屍體灼燒的焦臭,耳中迴盪的是魔法的轟鳴和武器碰撞的鏗鏘,口中回味的是鮮血的腥甜,主導今夜的,是死亡,是戰爭。
沒有人後退,沒有人逃跑,對於雙方來說,都已經失去了退路,唯一有意義的,就只有戰勝敵人。
戰線在一點點推進,守方的戰士越來越少,防禦圈也越來越薄弱,越來越多的攻方戰士撕開敵人的防禦圈突入內部,讓阻撓了他們半個晚上的防禦圈變得七零八落。
然而即便如此,防守的戰士們也依然拼死抵抗,不斷給攻方帶來巨大壓力,尤其是暗月神殿正前方那道防線,又硬生生拖住了攻方半小時的時間,等到攻方終於肅清了道路,主攻部隊登上階梯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依然面無表情的把守在神殿門口的修爾,和這塊巨大平臺上散落着的上百具強者的屍體。
曾經並肩戰鬥過的強者們,平時一起談笑甚歡的強者們,過去無所不能的強者們,一個個在修爾面前倒下了,而修爾依然站着,站在暗月神殿的門口,彷彿永遠不會倒下。
強者們的犧牲是有意義的,他們做到了希望做到的事。
修爾在喘息,劇烈的喘息,身上七十七處傷口一齊發出火辣辣的疼痛,告訴他自己的身體已經走到了崩潰的邊緣,精神力早已消耗殆盡,就連最簡單的低級治癒術都放不出來了,只能任由灼熱的鮮血順着傷口流淌,帶走剩餘的活力。
渾身的力量已經被抽空,就連用家鄉秘法消耗大量生命力臨時激發的潛力也蕩然無存,但修爾依然緊握釘錘,筆直的站在神殿的入口,一改往日在朋友們眼中形象,就像一座永遠不會倒下的雕像。
在他對面,半人半鹿的黑髮林精手握着獵弓,戴着眼鏡的柔弱少女肩扛半人高的雙手重劍,滿臉鬍鬚的矮人揮舞着沉重的戰斧,陰沉的精靈法師指尖跳動着閃電的光輝,身材熱辣的死靈法師背後黑氣繚繞,矮小的半身人在陰影裡時隱時現,他們後面,還有數不清的強大戰士蠢蠢欲動。
“修爾,爲什麼。”美麗的林精樹精少女的獵弓引而不發,神色充滿了悲傷,“爲什麼會走到今天這步?”
“神愛世人,追隨着神靈的指引,我也愛這個世界。”修爾倒退幾步,靠在大門上,板着的臉終於有了表情,那是屬於多年前的,朋友們早已見慣的,卻讓朋友們格外心安的笑容,“一切,只爲了這個美好的世界。”
“所以,這就是你想要的?”精靈法師回頭眺望,彷彿已經看到了目光不可及的遠方的場景,那裡,億萬個扭曲夢魘在大地上游蕩,所過之處,大地龜裂,人畜絕跡。崩潰的大地,噴發的火山,洶涌的海嘯,世界末日的景象也不過如此。法師收回了目光,沉着臉問道,“你應該知道外面現在是什麼狀況,你想看到這些?”
“當然知道。”修爾疲憊的笑了笑,平靜的說道,“六十三個國家已經有三分之一淪陷,死亡和絕望無處不在。問題是,誰想看到這些呢?這些又是誰的錯呢?”
“修爾,你阻撓了最後的儀式,纔有了今天的結果。”柔弱的女劍士淚眼朦朧,聲音哽咽泣不成聲,“爲什麼干擾儀式,爲什麼又要執意做這件事。”
“呵呵,因爲我是對的,你們纔是錯的。”修爾的語氣就像陳述一段驗證過的事實,“你們做的一切,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只有我們的選擇,纔是帕瓦帝加的唯一希望。”
“那也不該強行打斷儀式,更不該執意做出現在的選擇。”黑髮林精帶着隱隱的憤怒,“三千名聖職者因你的打斷而死,你不覺得愧疚嗎?有什麼事不能說出來大家商量,爲什麼一定要隱瞞到最後?”
“因爲我做的一切,纔是爲了你們好,爲了帕瓦帝加好,而你們是不會理解的,你們的眼睛已經被關心矇蔽了,所以你們永遠找不到最好的選擇。只有我,我並不在乎這個世界,我在乎的只有你們,所以,我才能看到真實。”修爾收起笑容,重新站直身體,“你看,今夜的結果已經證明,即使到了現在,你們還是無法理解我的苦心,也許不久之後你們就會知道,是你們的選擇,把帕瓦帝加送上了絕路。”
“又是這句話,又是用所謂的爲了我們來掩蓋你的猜疑。”林精極度失望的搖着頭,“這麼多年了,你似乎一直在改變,其實本質卻從未真正改變過。你始終不知道什麼叫信任,你從沒有真正信任過我們,你從沒有相信過,我們可以理解你的心思,接受你的想法,和你共同患難。”
“呵,也許吧。”愣了愣,修爾自嘲的笑了,搖着頭嘆道,“不過,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剩下的,也就只有最後一條路了。”
“是啊,說到最後,還是要靠戰鬥來決定對錯。”林精緊緊咬着嘴脣,用力拉滿了獵弓,“修爾,這是最後一次告訴你,我們愛你,真心愛你。”
“我也愛你們,莫瑞婭,還有薩芙,我的愛從未改變過。”修爾舉起釘錘,聲音像第一次見面一樣溫暖,“再見了,親愛的。”
人影衝出,箭矢破空,巨劍揮舞,血花飛濺。
最後一刻仰望天空,修爾的目光中,羣星的光芒突然亮到極致,無形的暗月在感知中一陣劇烈震顫,徹底失去了過去溫柔的氣息,留下的只有一片死寂。
背後,神殿轟然崩塌,一切過去,都隨着崩塌的神殿埋葬。
“呼,這是什麼鬼夢。”修爾身體一震,從牀上猛地坐起來,茫然的向四周看了半天,纔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跳舞的貓,看來自己又喝醉了,還做了個噩夢啊,果然飲酒不能過量。
“預知?警告?還是單純的做夢?”推開窗仰望夜空,修爾喃喃自語,“是你讓我看到這個夢的嗎?你又想告訴我什麼呢?”
羣星滿天,寧靜祥和。
銀月如鉤,遠在天邊,暗月無光,無法觀測,卻高高掛在天幕正中,溫柔的暗月注視着喧囂的凡世,默默地把獨特的能量不爲人知的撒播向世間,滋潤着世間萬物的生長。
“還好只是一場夢,可惜,夢還是會醒的,帕瓦帝加,呵呵。”
窗外,暗月高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