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華麗奢靡的大殿中,隱王見面前的男子憂心忡忡,她蹙起兩彎頗顯凌厲的眉,狀似隨意地關切問道:“近日可是爲了東皇風華的事情愁眉不展?”
男子只是嘆息一氣,尚未答話。
隱王斂去眸底的不悅,親和笑道:“我家小女自幾日前見過風華後,對他一直念念不忘,不如,讓他嫁到隱家去,如何?”
男子終於轉身,回眸,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凝向那志在必得的隱王。幼子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兒子,真神血脈,世間最高貴古老的鳳凰一族,他怎能和妖族普通子民相提並論。
“可風華他畢竟不同於那些男妖,更不能爲隱家誕下子嗣,此番不妥吧。”老妖皇雙手攏於袖間,掂量着用詞溫聲婉拒。
隱王眼中的鄙夷更甚,然卻端着親切隨和的笑,爽朗道:“無妨,只要風華和嫣然她互相歡喜,有何不可?”
老妖皇眉頭擰緊,念想起幼子與生俱來的異瞳,假以時日,便能隨心所欲地操控人心。
這位患得患失的老妖皇在擔心妖界易主的同時,還要防範幼子將來圖謀不軌,如若能趁機將幼子送出去,一來可以控制住隱王,二來,也不用擔心養虎爲患。
只要幼子能夠制約隱王,他便能順理成章的免了後顧之憂。更何況,當年他爲了穩定那些世襲家族,自願娶隱王的妹妹爲妖后,作爲他的兒子,如此犧牲有何不可。
思及此,老妖皇彎脣笑道:“那便依隱王的意思去辦吧。”
畫面再轉,一間香氣馥郁的女子閨房內,東皇風華被父皇送來後,屋外隨即被下了禁制。
半晌過後,一位美豔妖嬈的女子推開門扇,笑語盈盈地走了進來,手中捧着一方托盤。
“風華,嚐嚐我特地爲你熬製的這碗甜羹。”她嬌聲笑着,眼神侵略而又陰毒。
東皇風華只是謹記父皇的叮囑,不疑有他,端起玉碗,含入飲下,耳邊隨即飄來那女人的低喃。
“知道嗎,我等這一刻等了多久,鳳凰血,終於得到了......”
昏昏沉沉間,他只看到女人張狂扭曲的臉,眼眸漸漸闔起,重重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來,陰冷、潮溼、腥味撲鼻。
痛,是他唯一的感覺。
空氣中縈繞着馥郁血腥,耳畔迴盪着水滴濺落的迴音,他垂眸,不,這不是水,而是他身上蜿蜒而下的血,像一條溪流潺潺流淌,在黑暗和夜火的籠罩下,綺麗、妖冶、頹敗。
伴隨着溫熱,伴隨着枯竭,這是生命走向終點的怒放,就像朱廊深處,那雕花窗櫺外迎風傲雪的紅梅,豔麗奪目。
而他身上淌落的這些血液,一滴不落地被盛於一種特殊容器中,這是要取完他身上最後一滴鳳凰血,直至衰竭、死亡,是誰這麼狠心。
他試着動了動,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是撕心裂肺的痛。側眸望向身後,但見牆上延伸出的鐵鏈佈滿了咒印,冰冷堅固,像蟄伏的蛇,咬住羽翅,穿透骨肉,從他背上的雙翼貫穿而出,沒入盛血的器物。
那女人居然想到從鳳凰的羽翅取血,待他衰竭而亡,身上也看不出半點痕跡,心腸歹毒,心思縝密,這些人計劃了一切,無非是爲了誘他前來。
究竟是爲了什麼,能讓這些人喪心病狂!
門開了,眸底映入一道纖細的身影,依舊是那般明豔動人,錦衣華裳。而他,狼狽不堪,一張蒼白枯槁的臉隱入黑暗。
“多虧了你,我才能繼續活下去。”她嫣然笑道,睨着那雙光華不減的狹長鳳眸,輕叱一聲,“你是在恨我嗎,別忘了,你不過是個棄兒,而我,乃隱王之後,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妖皇算什麼,上古真神血脈又如何,如今還不是本小姐的一碗藥羹!”
“知道爲何你堂堂鳳族,卻生來不能言語?”她挖苦笑道,像是憶起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般,捋了捋胸前微皺的衣褶,“那是因爲你在孃胎裡時便被我母親下了禁咒,只是爲了將來取到世間聖藥鳳凰血來治癒我的頑疾,沒想到,妖皇卻真將你當成了癡兒,當真是愚蠢之極!”
她張揚笑着,那般諷刺,那般刺耳。
寒風低低掠入,紅衫迤邐開來,像一朵綺麗綻放的血色海棠。他難以想象,自他出生前起便被人算計,被人覬覦,在這陰冷潮溼的地牢走向冰冷,他不甘心!
就在隱嫣然轉身的剎那,他動了,擡起一雙乾淨瑩潤的手,迅速劈向自己的鳳翎羽翅,死寂沉沉中頓時發出一陣陣碎骨之音,讓人毛骨悚然。
隱嫣然匆忙回身,見他赤紅着雙目,赤紅着雙手,生生將自己的翼骨折斷,將那連帶着血肉的鐵鏈拔了出來,觸目驚心!
她從未見過有誰能對自己這麼殘忍,見他步履踉蹌着走來,帶着嗜血的仇恨。
“現在,擡手,劈向自己的心脈。”男子嘴脣翕動,卻發不出一絲聲音,那雙冰寒冷漠的眸底透着危險訊息。
隱嫣然被那眸光所震懾,靈臺渾噩,僵硬地擡起手掌,在這血腥濃郁的夜裡,斷然劈落。
那一夜,火光漫天,到處都是追趕他的隱王親衛,雙翼盡斷的他無法化出鳳凰原型,趁着夜色逃逸。他只記得自己像風中斷線的紙鳶,在幽暗的樹林中跌跌撞撞,耳邊呼嘯的寒風讓他保持僅有的一絲清明。
恰在此時,喧囂嘈雜中迸來一道斷喝,那聲音威嚴肅穆,讓他莫名的熟悉。
罡風驟起,枯葉翻飛,面前似乎凝出巨大堅厚的牆,斷了他逃逸的前路。他擡眼望去,但見那人眉眼滄桑,華髮披垂,一雙蘊着沉重怒氣的瞳眸緊緊鎖着他,青筋突起,怒不可遏。
“孽子!”他怒喝。
猶記得初次相見,父皇眉眼慈悲的喚他“吾兒”,轉瞬之間,卻將他視之如草芥,棄之如敝屐。但是他不怨不恨,想必父皇也只是被奸人所矇蔽。
“還不快給我去向隱王賠罪!”
東皇風華面露不願,轉身再次想走。
“孽子,你重傷隱王之女罪不可恕,若她有個三長兩短,你以命抵命!”
他怔住,看向面前那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
光景轉換,畫面最後定格在一片黝黑死寂的天地。
東皇鍾內,他周身經脈骨骼如數盡斷,像是被重重碾過一般,看着自己的血液淌入烏金色的鐘壁,與那些繁複的圖騰融爲一體。
鐘聲響徹在耳畔,每一次敲響,就是一次碾壓血肉的痛。
他無法動彈,視線茫然地望着鐘壁,他知道東皇鍾每隔數百年便要活人血祭,這便是父皇的抉擇,這便是對隱王的交代。
在至親至愛的眼中,原來他是這麼卑微,這麼多餘。
鐘壁內入眼殷紅,亡靈在感受到血腥後沸騰咆哮,爭相吞噬着他微弱的氣息。在他殘喘之際,窒悶中忽然拂過一絲清風,驅散了那些喧囂,就像關上門扇的同時,將那些嘈雜遠遠地阻擋在外,鐘聲消匿。
東皇風華費力地掀開眼眸,視線中,他看到鐘壁上那些圖騰在鳳凰血的浸染下,呈現出金色耀眼的光華,無數金色的絲線縱橫交錯,最後匯聚成一副翩然起舞的畫面。
這便是初代妖皇的神力傳承,鳳翱九天。
鳳善歌,凰善舞。之所以多年過去,沒有一人能控制這東皇鍾,不過因爲初代妖皇是世間更爲罕見的凰者,而後來的那些歷代妖皇身爲鳳者,無人習舞,更未曾想過這東皇鍾只有鳳凰血才能羈絆。
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成了東皇鐘的命定之主,成了初代妖皇的繼承者......
此時此刻,隱嫣然完全沉浸在東皇風華製造出的畫面中,身臨其境般感受着對方所經歷的每一分痛苦,每一次絕望。
她光潔的額上沁出細密汗珠,合着血珠滴滴淌落,身上的骨頭在鐘聲碾壓下斷裂破碎,就像一個瓷做的人偶,如此得不堪一擊。
這種痛苦蔓延持續着,讓人奔潰讓人絕望,而響徹耳邊的沉悶鐘聲似從遙遠的彼端傳來,帶着血腥。
她就像畫面中的那位纖瘦少年,一動不動地趴在古鐘內,清晰地感覺到血液從身下淌出,融入,直至魂魄消散,血肉鑄入鐘壁才能得以解脫。
東皇風華倚在半空搖曳的繩上,像是睥睨萬物般俯瞰,看着她的氣息漸弱,斂了眸中異色,輕啓丹脣:“你苦盼多年,只是爲了得到鳳凰血作爲藥羹,吾在這東皇鍾內不知歲月更替,卻只爲了練成鳳翱九天,一雪前恥舊恨。”
自他被作爲東皇鍾血祭後,父皇寂滅,而新任妖皇卻在萬年前的動盪中銷聲匿跡,實則是隱氏家族趁亂下手,讓他代替自己成了這女人續命的一碗血引藥羹。
就當隱王以爲鳳族三子相繼隕落,妖界已是囊中之物時,那紅衣墨發風華絕代的男子浴血而來,步步從容,在攝政王的輔佐下成功即位,與她分庭抗禮。
隱嫣然怔怔望向那位鋒芒畢露的年輕妖皇,與記憶中纖瘦的身影重疊,她只是怨,爲何沒有發覺,他早已不是從前那般軟弱無能的少年;爲何沒有發覺,他看似怯弱的眼底掩藏着滿腔仇恨。
殊不知,她所看到的膽怯懦弱,只是那個人矇騙世人的僞裝。
當最後的一絲意識消散,隱嫣然緩緩閉上那雙滿是不甘的眼,鐘聲消匿,萬物歸於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