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太極殿上,鄧公公正替新帝調製香茗,末了,他擡眸瞅瞅聖上的臉色,試着開口。
“陛下即位已兩月有餘,是該立後了。”
宏逸端起茶香氤氳的琉璃盞,動作微頓,闔目嘆道:“立後......”
“是啊,國不可一日無後,陛下也當冊封皇后,以安民心。”鄧公公回眸示意身後那幫太監,讓他們將畫像呈上,”這些都是朝廷功臣之女,陛下請過目。”
“不必了。”宏逸擡手製止,淡然說道,“朕的皇后只有一位,你們只需將人尋回即是。”
鄧公公啞然,他知道聖上指的是秦王妃長孫氏,那個曾在風口浪尖被傳言自盡的神秘女人。可僅僅依照一副畫像去尋人,至今仍毫無進展。
“陛下,此事拖延不得,況且尋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望陛下以江山社稷爲重!”
“鄧公公,你雖服侍過太上皇,可切莫認爲自己能干涉朕的定奪,此事就這樣定了,無事便退下!”
鄧公公張了張嘴,最終長嘆一聲:“老奴告退。”
待宮人們走後,空蕩的大殿上,宏逸一襲明黃色龍袍踱步到門前,倚欄而望。
晴空萬里下,九十九層浮龍石階蔚爲壯觀,金宮玉闕,飛檐斗拱,躍過深鎖朱門,瓊花玉樹,望不盡看不穿的紅牆終剩荒蕪。
只是這偌大的皇城宮殿,宮門深深,不過是高處不勝寒的桎梏。
有誰知,滄海桑田,望眼欲穿,只因一人,望不穿心湖微瀾,看不透咫尺牽絆。
何人曉,黃羅華蓋,雀翎掌扇,只因一人,展不開舊愁眉頭,挨不明夜殘更漏。
木槿花開了又謝,我卻情依舊,曇蘿,你到底去了何方......
長安郊外的古道逶迤,一輛馬車飛速馳騁,車內一位身着冰藍色襦裙的少女斜靠軟椅,黛眉輕蹙。
曾經她夢想過自己有輛兩匹馬拉的馬車,遊歷天下,如今卻是爲了追尋傳說中的巫醫,踏上漫漫長征路。好在魔魅在臨行前給她備足了乾糧和銀兩,長途跋涉也不至於太過勞累。
就連這車伕也是塞外召回的殺手,爲此,曇蘿再怎麼沒心沒肺也感動了一小把。魔魅那男人,其實也沒想象中那般鐵石心腸。
她這次走的線路由長安出發,經河西走廊到敦煌,被國人稱爲絲綢之路,同樣也是佛教之路。
傳聞曾經有皇帝爲求長生,派一名將士找尋過傳說中的仙境崑崙墟,那位將軍長途跋涉尋到青海一帶,最終無功而返。
她和車伕在馬不停歇的趕路下,來到軍事關隘——玉門關,入敦煌境內。隨後又穿過沙州,沿東南側進入大漠戈壁鎖陽城,停車休憩。
鎖陽城內,隨處可見的是駐軍將領及其家屬,登城遠眺,南面,戈壁荒漠赤地千里,遠處的祁連山潔白明淨;北邊,湖泊波光粼粼,廣闊草原綠草如茵。
連亙不絕的沙丘就仿如天然墳塋,沙丘下面有一潮溼的沙土層,在天氣晴朗時,即使風停沙靜,也會發出絲竹管絃之音。
曇蘿隨車伕入城後,換上披風和頭巾,順便將馬車停放在酒肆外,上集市採購旅途所需。
集市中除了貿易往來的商人外,還有許多佛教高僧。這裡有開窟造佛的莫高窟,吸引各地佛門弟子來此習學朝拜。
就在她和車伕打算離開集市時,見戈壁上行來一位衣衫襤褸的苦行僧,每行三步一叩首,朝聖拜佛。
“小哥,你說人家求佛的僧人虔誠跪拜,我們求醫的卻這般一路逍遙自在,會不會問心有愧?”曇蘿用胳膊肘頂了頂身旁的冷麪殺手兼車伕,墨千玄。
“言之有理,既然姑娘心下不安,想學苦行僧那般未嘗不可,這盤吃食,在下退還回去便是。”墨千玄頷首,作勢便往回走。
曇蘿驚歎於這男人說一不二的行事作風,連忙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死命搖頭訕訕笑道:“我只是隨口問問,你千萬別當真,不是說心誠則靈嗎,無妨無妨。”
墨千玄斜睨着少女,沉靜的眼似乎染上落日般的暖意:“也罷,在下不過是隨口一提,姑娘何必如此緊張,東西你好生收着,翌日一早再行啓程。”
輾轉天明後,馬車啓程上路,這次他們沿着連亙沙丘橫穿至青海,選了一條捷徑,但會經過駭人聳聽的魔鬼城。
魔鬼城赤地千里,荒無人煙。這裡經過長期風蝕形成了氣勢雄偉壯觀的風蝕景觀。砂岩形狀奇異,密集而又錯落有致,舉目眺望,儼然是一座城堡巍然屹立於蒼茫大漠之中。
馬車在猶如迷宮般的戈壁中急駛,沒有墨千玄這番長居塞外的人帶路,決然會困死在城中。
兩人在風聲呼嘯的戈壁內行了一日,墨千玄緊抿薄脣,驅車的同時警惕望向高遠天空。
臨近日落,天際依舊烈日炎炎,乾燥而又煩悶。曇蘿掀開席簾,頭頂除了一輪金黃的夕陽,連半片雲霞也不見蹤影。
通常塞外的旅人都會在車頂放置一個“相風銅烏”,也就是烏鴉形風向器,下面裝有轉樞,隨風轉向。由於風向器是用實心銅製成,非常沉重,唯有飛沙走石的颶風才能驅動。
馬車在戈壁中穿行,風聲突然呼嘯,在魔鬼城中發出嗚咽的哭聲,時而尖利,時而嘶吼。風向器也由最初的緩慢搖晃,到頻頻轉動。
此時,墨千玄看向昏暗渾濁的天空,倏然揮舞長鞭,鬆繮馳騁。
他見曇蘿揭開席簾,斷喝道:“關上席簾坐好,若是不能在沙塵暴來臨前逃出戈壁,你我都得葬送於此!”
墨千玄對沙漠的天氣了如指掌,他深知在沙塵暴來臨時,天空會出現黑色的風沙牆,隨風捲動。這種風沙牆高聳如山,極像一道城牆,鋪天蓋地不見天日。
曇蘿擡眸望向天空,回身坐好,關於沙塵暴的恐怖破壞力,她雖未曾見識,但從男子緊張的神色來看,絕對是驚險萬分,倘若他們真的逃不出,後果不堪想象。
席簾在風下肆意捲動,飛起的砂礫打在簾幔上發出“噗噗”聲響,她急忙又掩上窗扇,隔着幾近透明的薄紗,她甚至能看到遠方浪潮般洶涌而來的風沙。
馬車後方,天空陰沉忽明忽暗,萬丈風沙拔地而起,恰似翻滾的烏雲,飛沙走石,狂風怒吼,漫天黃沙狂舞在蒼穹。
她覺察到馬車在風中顫慄不停,顛簸搖晃。風沙聲尖嘯,恍若疾風驟雨時,雷霆中夾雜着雨點。又似海嘯奔騰,翻涌肆虐的風沙攜泰山壓頂之勢席捲而來。
曇蘿掀開門簾一角,昏沉天空下,無數細小的沙礫隨即撲上臉面。她嗆了一氣,微闔着眼,見男子用頭巾掩住臉面,艱難呼吸。
感覺到身後的注視,墨千玄頭也不回地喊道:“前方不遠處有片綠洲,姑娘隨時聽我指令行動!”
“好。”
蒼穹下,漫天風沙猶如決堤之水,瘋狂追堵着戈壁上唯一的活物。馬車後方,是萬丈高的風沙捲起石塊和沙土,恰似灰黑色的巨龍在空中翻滾衝騰,隨時將他們淹沒於沙丘。
眼看沙塵暴臨近身前,墨千玄當機立斷,大喝一聲:“上馬!”
男子縱身跨上駿馬的同時,素手劈開橫木,棄車騎馬。曇蘿眼明手快,身手敏捷地躍上另一匹馬,勒繮馳騁。
趨於本能,兩匹馬在風暴下急速狂奔,衣袍翻飛鼓動,風沙迷眼,曇蘿低伏着身子屏住呼吸。
前方不遠處出現大片綠洲,芳草萋萋,一泓碧波水光瀲灩。墨千玄眯起眼眸,猝然放開了繮繩,張開雙臂,拽住少女的同時縱身一躍。
“跳——”
話音剛落,平靜的水面頓時濺起數尺高的水花,與此同時,風暴緊隨而至。
兩人快速沉入湖底,髮絲散開,如墨暈染。墨千玄拽緊對方衣袖,將她帶至湖底礁岩,示意她牢牢抱住。
曇蘿擡頭望向湖面,風沙過境,僅憑肉眼便能看到湖底像沸騰的水般翻滾不停。水草隨波飄舞,騰起,在大力沖刷下,她手指緊扣礁岩,沉氣入體。
這場沙塵暴肆虐了半盞茶的功夫,才歸於平靜。曇蘿看向水中臉色煞白的男子,眼神迷離,顯然也是強撐到了極限。
她拖住男子的臂彎,將對方送出水面,兩人大口大口地喘息。
“馬車沒了,姑娘看來也要效仿苦行僧繼續上路。”墨千玄打趣說道,爬至岸邊躺在樹下。
曇蘿看向四周的滿目蒼夷,欲哭無淚。她的馬車行李,五百兩白銀,李記桂花糕,半隻醉仙鴨,此時早已被捲到八百里開外,生死未卜。
“走吧,天黑前還要趕到客棧投宿。”墨千玄從懷中摸出一錠白銀,扔給少女,起身離開綠洲。
“那個,小哥,少俠,好漢......”曇蘿匆匆追上,欲言又止。
“有話直說。”墨千玄白了對方一眼。
“你身上還有多少銀子,倘若我沒記錯,你的家當也都擱在那馬車上了。”
“這是最後一塊,待會省着點用。”
“怎麼個省法,縮衣節食門都沒有!”
墨千玄止住腳步,上下打量了曇蘿一眼,緩緩逼近:“既然如此,這幾晚只訂一間客房即可。”
“你,你無恥!”
男子一把奪回銀兩,垂眸看向少女,嗤笑道:“我睡牀,你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