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離紫瞳一閃,薄脣抿緊,盯着他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楚慕脣邊的笑意也收盡了,毫不躲閃的直直對上楚離的眼睛,出口的話極盡刻薄:“七殿下文成武就,是大楚子民的典範,可是,在小王的眼裡,你卻可笑之極,明知道是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卻一直不肯鬆手。上天待你也還真是好,明明她大半的災難都是你給的,明明她跟你在一起從來沒有過什麼安寧,可是卻還一而再的給你機會。就算你騙了她傷了她,上天還是要把她送到你的面前去!我一直弄不明白,爲什麼!你這樣人,到底有什麼好的?”
原來是爲了小喬來的。
楚離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對楚慕的質問不加辯駁。是啊,何止大半的災難,也許是全部吧?她的生活因爲遇到了他,所有的危難與困境都接踵而至。他想過這個問題,也知道這所有的一切,可是當事實從別人口中說出來時,楚離的身子還是不可抑制的微微顫抖起來。
楚慕許是喝得有些多,一出口便停不下來似地,不知道是在笑他還是再笑自己:“現在好了,哪裡都找不到她,你找不到,我也找不到,真是好。”
心口的傷疤被揭開,而且還是由自己討厭的人,楚離心裡的驕傲與自尊瘋狂的漲滿,冷笑反擊道:“小王爺之所以這麼生氣,不過是因爲得不到罷了!本王得不到的東西,小王爺費盡了心機也得不到!在心裡惦念的太久了,卻從來沒有被人當成一回事,難道小王爺以爲自己是什麼情聖貴人,每一個女人都要對你趨之若鶩?!如果小王爺能夠把所有事情從頭到尾的好好想一想,便會知道,小喬就算不喜歡我,也絕對不會愛上你這樣的人!”頓了一頓,補充道:“不論你是真瘋還是假傻,不論你到底想做什麼,不論你口中說辭多麼冠冕堂皇\多麼情深意重,你又到可以爲她做到什麼地步?”
楚慕呆了呆,你到底可以爲她做到什麼地步?倘若他是處於楚離那樣的境地,根本無從談起什麼選擇,生命裡有些事情可以好好挑選抉擇,可有些事情卻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一條路必須得走到底,至死方休。
楚慕身子往後,靠在一棵喬木上。樹枝上的雪落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那裡,有一圈小小的牙齒印記,低頭看着,楚慕輕輕笑了,語氣也沒有了剛剛的劍拔弩張:“沒想到,到頭來最瞭解我的人,居然是你。不過你大約是要失望了,只要她還活在這個世上,便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我找到她。至於我能爲她做到什麼地步,這種事不是靠說的,七殿下一月後將出發北征,倘若有本事不會戰死沙場,想必是會有機會親眼見識見識的。”
楚離的表情也淡定了下來,恢復了慣常的冷漠與不屑一顧:“生死有命,本王倘若不幸戰死沙場,那也是一件幸事。可是本王暫時還沒有入土爲安的打算,所以會對小王爺所說的一切拭目以待。倒是小王爺,有些時候還是不要太過於猖狂,否則,會招人怨妒的。”
楚慕微微一笑:“多謝七殿下提醒。”
“七殿下,小王爺,陛下正在找你們呢!”太監總管站在御池另一邊,遠遠的衝他們喊道。
楚慕望了望御池那邊,道:“不如七殿下先過去吧,小王還想在這裡多看一會兒雪景。”
楚離也不應他,擡腳便往前走,心裡五味雜陳,。正如楚慕剛剛說的,最瞭解我的人,居然也會是你,他們兩自從六年前第一次見面開始就互相看不順眼,然後是懶得看彼此一眼,這個花名在外地小王爺果然不像世俗所見的那般簡單,甚至完全相反,不僅不簡單,還城府很深、武功深不可測——
那次在南風館之外,他爲了救小喬出來,輕鬆的接住了百米外射來的數支箭矢,這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的。在楚都揹負花名整整六年卻沒有露出一點破綻,他到底是什麼人?
父皇,倘若真的如我所想的那樣,那麼你對楚慕到底偏袒到了什麼程度?
手心裡的碧玉戒指硌的他心口微疼,和楚慕打這樣的賭到底喲什麼意義?小喬她……
楚離閉上眼睛,不願再繼續往下想。
御池邊,楚慕斜斜倚在樹上,任雪花一片一片落在身上,琥珀色的瞳眸沉靜了下來,再不似剛纔那般瘋魔。
樹影斑駁,在雪地裡投下一道道暗黑的影子——
“這……這不是咬。”
……
“楚慕,今天天氣真好,我想去看星星。”
……
就砸那些樹影裡,他不懷好意的教過她怎麼去吻去咬,也是在那些影子裡,她伏在他的胸口,軟着嗓子說想去看星星。
到底寵溺到了什麼地步,纔會把她所有的話都當真呢?只要是她求他的,他就沒有做不到的。身子小小的,抱進懷裡軟軟綿綿暖烘烘,一直暖到心裡去,於是,什麼不快都消散不見了。
是啊,楚離說的對,如果他一直這樣半真半假下去,如果沒有對她說出所有的實情,如果沒有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又憑什麼指望她會把一顆真心交給他呢?
他算是看清她了,從來一副保護着的姿態,不論自己其實多麼渺小,多麼微不足道,都任務自己生來便是需要去保護別人的,哦,不是別人,是親人,朋友,自身倒還在其次。如果是這樣執迷,等到失去本該保護的東西,是不是動力與希望都消失了?那樣……還活得下去嗎?
越想越覺得心口揪痛,爲什麼她來的時候他偏偏不在,爲什麼那該死的門衛居然敢兇她,爲什麼來了不過一會兒,不等一等他又走了?
這些天一直在糾結這樣的問題,反反覆覆的自責,然而,於事無補。門衛沒有錯,不過是忠於職守,她也沒有錯,不過是自尊心使然,那麼錯便在他了,當她最無助的時候他沒有守在她的身邊。
心裡鬱悶,迫切需要找到一個發泄的出口,他已經忍的快要承受不住了!爲什麼最無辜的她要受這些磨難牽連,而那些令人作嘔的小丑們卻可以活的那麼愜意,整日尋歡作樂?
不,他沒有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的良好品質,不僅如此,還向來都是有仇必報的。
從樹上彈起,楚慕拍了拍手臂上落的雪花,擡腳往回走。
既然出不了城,索性就讓這城中更亂一些吧。也許,恰恰也是楚皇想要的效果。
翌日清晨,凌相正在家中閒閒飲茶,卻聽見一陣痛哭聲從偏廳一直哭到了花廳,不由蹙眉,喝道:“是誰在哭?臘月黃天的,死了爹還是死了娘?!”
“老爺!”一聲哀嚎,二夫人齊氏在侍女的攙扶下跨進了門檻,撲倒在地:“老爺,你要爲妾身的長兄做主啊!”
凌宗吾盯着她哭得癱軟的身子,道:“你今日不是回孃家去了嗎?齊祿怎麼了?身子不好?我早說過,妾室太多傷身,他卻不聽,根本咎由自取!”
“不是,不是……”齊氏連忙搖頭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管大哭。
凌宗吾心煩,喝道:“哭什麼哭!說清楚!平兒,你主子說不清,你來說!”轉而去問侍女。
侍女也嚇得臉色慘白,跪在地上,結結巴巴道:“是,是……”
凌宗吾氣的將茶盞重重擲在桌上,正待發作,卻見管家從門外闖進來,步子匆忙而慌張:“不好了,老爺!齊府出事了!”
齊氏哭得更兇了,撕心裂肺。
“說下去!”凌宗吾道,心野提了起來。
“齊老爺歸天了!”管家急道,又覺得不夠清晰,補充道:“不,不是齊老爺,是城東齊家的別院遭了寇盜,不僅丟了錢財,連同晚上住在別院裡的吳員外、鄭員外、袁大人……好多人一起遭了秧,一命嗚呼了!”
凌宗吾跳了起來,眼睛睜大,怎麼會這樣?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不論是在官場上還是再私下裡都交情匪淺。
“還有人說齊家別院的那塊地本來是誰家的墳場,被齊老爺強徵去的,昨天是……是冤魂索命!”管家越說越激動。
聽了他的話,凌宗吾嚇得跌坐在太師椅上,渾身僵硬冰冷,冤魂索命?
傻子還沒死的時候,他曾經請過這些人來家裡,要把她賣了……
越想心裡越是發寒,頭皮發麻,傻子燒死的時候他心裡的疙瘩去了,蘇紅巖的屍體在停屍房的告示貼出來時他不聞不問,這會兒,難道真是……
冤魂索命?
他對她們母女倆……
凌宗吾努力想着推脫和解救的辦法,可是腦子裡卻一點都蒐羅不出他曾經對她們很好的事情來,不,不僅不好,他深知從來沒有把她們當成人老看,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從來沒有給過她們一點好臉色……
心裡越發的虛了,額際冷汗涔涔,站起身來,卻覺得兩腿灌了鉛似地重,哆哆嗦嗦的指着管家,粗喘着氣道:“快,快去請天師來!”
“天師?”管家疑惑。
凌宗吾一瞪眼:“驅鬼!散魂!”
“是!是!”管家這才明白過來,轉身飛跑出去。
楚都幾大奸商接連遇害,除卻百姓們暗暗的興奮喝彩聲外,商人們卻個個人心惶惶起來,生怕那所謂的寇盜會潛入自己家中,落得個人財兩失的地步。因此,一時間楚都異常的混亂,戒備和守衛也異常的森嚴。這樣混亂的局面,有人覺得暢快,有人卻坐立難安。
城門驀地封鎖,店鋪探查森嚴,祁宣暗暗警惕起來,倘若他不是已經在楚都潛伏多年,這一次怕是要暴露身份了。
那次的調包計終於是把楚離陷入了尷尬的境地,明明是要娶相國府的大小姐,卻被調換成了傻四小姐,果然讓他成了楚都人的笑柄。
可是,他低估了楚離的反應速度,他居然一把火燒死了那個傻女,連兩難的局面都沒有爲自己留下,斬釘截鐵的只定下了一條路。他也低估了楚皇的度量,楚皇居然沒有動楚離一分一毫,在四面質疑聲裡,仍重用他擔任大明軍的統帥。
祁宣手執酒壺,仰頭喝了一大口。平常的貴公子和富商們都喜歡用酒杯喝酒,這樣顯得文雅有風範,可是他喜歡用酒壺來喝酒,一仰頭,能喝下多少便是多少,乾脆又直接。
楚都這次北征烏蘭國對北齊來說,分明是個下馬威,殺雞儆猴的伎倆罷了。他想阻止楚離統帥大明軍,阻止楚離領兵出征,不過看來是沒有希望了。
北齊與楚國不接壤,中間隔着一個弱小的烏蘭國和一道柔蘭雪山。從前,柔蘭雪山周圍住着柔蘭十三部,是連通楚國的屏障所在。十五年前柔蘭十三部被現任楚皇所滅,且那時的楚皇窮兵竇武,以征戰爲樂趣,接連收服了周邊的諸多小國,還迫使北齊與之簽訂合約,承諾年年進貢於楚國,以楚國爲尊。此事一直是北齊皇室歷史上的奇恥大辱。
本以爲楚皇近來的性子收斂溫和了許多,再不用武力治天下,已經到了北齊反攻的時候,沒想到又橫空出了個戰神楚離----他從十六歲出徵開始就從未兵敗過!
祁宣越想越覺得痛恨,這樣下去大哥什麼時候才能完成抱負?他又到時候時候才能迴歸家園?
照楚都現在的形勢,他不能再做任何異常的舉動,否則,只會功虧一簣。留在楚都之中,就算不能有什麼太大的作爲,不能掀起太大的風浪,但畢竟能夠做到以最快的速度的知己知彼。
日子一閒下來,祁宣便覺得寂寞。每次從倚紅樓出來,看着對面被封的“天下無美”,更是覺得生活索然無味。
當他站在“珠聯璧合”的門前時,那種悶堵的心情突然找到了着落————他在等她,等她來找自己。
當初的打算是,等她出遠門的時候趁機吞併了“珠光寶氣”和“匠心獨運”,這樣,她要麼會去求楚離幫忙,要麼就會親自來找他了。不論是哪一種結果,都是他所喜見的。楚離倘若幫了她,便會留下私自經商的把柄。而倘若讓大名鼎鼎的無美公子親自來求他……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很有意思,。他就想看她臉上出現那種不淡定的表情,是不是也如淺笑時一般美麗。
沒有了對手的處境真是尷尬,不用挖空了心思想着怎麼去打敗對手原來這麼痛苦。
踏着雪,祁宣從易主後的“珠聯璧合”走到了“滿園春色”,本來也只是隨便看看,卻不想那個姓錢的掌櫃卻告訴他,喬凌來過。
“什麼時候?!”祁宣的聲音陡然變大了,抓住錢掌櫃的手臂,用的力氣很大。
“前幾天。”錢掌櫃自以爲很善解人意的安撫道:“老闆,別擔心,喬凌不是來找茬的,也不是來討要店鋪的。”
“那她來做什麼?”祁宣急了,他是在是想不出。
“嘿嘿,”錢掌櫃搖搖頭,笑道:“到底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店鋪沒了就沒了,也沒想着追究,居然只是讓小的給老闆帶句話,說完就走了。”
“什麼……什麼話?”祁宣發現自己居然緊張的有些過分,想來,她不過是威脅威脅自己罷了,不過是放下一些狠話罷了,他什麼樣的商場陷阱沒有遇到過,這些惡狠狠的賭咒早就已經過時了。
錢掌櫃依舊笑意很盛,彷彿是格外看不起那個喬凌似的:“他說啊,從此不論是死是活,他喬凌都沒有老闆你這個朋友。”
“就……就這樣?”祁宣結巴道,抓住錢掌櫃的手越發的收緊了。
“就這句,哎喲,老闆,快鬆手,小的手快要斷了,哎喲……”錢掌櫃哀嚎道。
祁宣鬆開手,偏開頭,他覺得腦袋有些懵,心裡有些慌,她居然就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不是威脅,也不是詛咒。
“老闆,您也別太在意,一個小毛孩子,不是朋友就不是朋友了嘛,有什麼大不了的,您……”錢掌櫃揉着手絮絮叨叨,卻不想祁宣回頭一聲怒喝道:“閉嘴!”
他嚇得趕忙收聲,不敢再說話。
祁宣閉了閉眼睛,又睜開,她不過是個涉世未深的孩童罷了,不過是個毫無心機的小丫頭罷了,她來過就來過,知道他吞了她的店鋪也無所謂。他向來沒有認爲自己是正人君子,怪只怪她太過於輕信別人,因此他不需要有半分悔咎。
可是,這般自我開導,爲什麼還是覺得坐立難安呢?
從一個店鋪逛到另一個,找人說話、撒火、發泄,竭力不去想她的事情,然而一旦靜下來,她邊好似是窮追不捨的陰魂似的跟着他,一再的在他耳邊道:“我們從此不再是朋友了!”
倚紅樓二樓雅間。
“叮”的一聲,桌子上的茶杯酒壺被一齊掃落在地,陶瓷碎片四散,酒味茶香頓時在房間裡瀰漫開來,這個時候,祁宣才明白,他之所以會這麼不安,之所以這麼生氣反常,根本不是因爲他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只是因爲她的那句話————我們從此再也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至於他這麼心痛嗎?
她曾經陪他喝酒,一起討論人的癖好,她說,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當他的生意因爲她的打壓而漸漸落魄的時候,她卻爲他出謀劃策與他一同開設什麼連鎖店。
當她要出門遠行時,卻把生意放心的交給他保管。
心裡突然很不痛快起來,卑鄙了這麼多年,商人的本性原本就是有利便圖,從不問什麼公平正義該與不該,可是,現在他卻自責起來,不安起來,居然想找她去說個明白。
不,不說也行,只要找到她,看看她現在過的怎麼樣也行,畢竟是個經商奇才,她不可能會一無所有。他深知暗暗期待她以什麼樣的新身份出現在他的面前,跟他鬥一鬥也好,鬧一鬧也罷,說他是小人也好,罵他是騙子也罷,只要她來找他,之後的事情對他有利還是不利都無所謂了。
多麼病態的心理,他深知有些不理解自己的心了,他究竟是不是瘋了?
想見她,非常的想見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想見她,如果再也見不到她,他會不會這樣不安一輩子?
瘋了!真是瘋了!騙了誰不好,偏偏騙了她?騙就騙了,居然還會覺得愧疚和悔恨,這不是發瘋又是什麼?
“二公子。”有隨從小心翼翼的進來,見到滿屋子一片狼藉聲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
“什麼事?!”祁宣的語氣有些重,眉頭皺的緊緊的,他的臉色很白,因此生起氣來便像是帶了煞一般可怕。
那人道:“是這樣的,二公子,‘珠聯璧合’與‘滿園春色’都被官家查上了,說是要將老闆的名字還有每月的盈利額登記入冊。”
祁宣看他一眼:“什麼時候?”
“明日。”那人道,“看樣子是被楚國的人發現什麼了,最近盤查的很厲害。”
祁宣想了想,道:“也許和楚七有關係。派人告訴那兩個店鋪的掌櫃的,就說登記的時候用‘喬凌’這個名字。”
隨從微微訝異:“二公子,那不是前任老闆的名字嗎?您……”
祁宣有些釋然的笑了:“是她的,還給她,本公子不需要。況且,不值得爲了兩家小小的店鋪暴露了身份,因小失大可就不好了。”他說的十分有道理,隨從聽了直點頭。
“下去辦事吧,最近太亂,吩咐下去,不要輕舉妄動。”祁宣滿意的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如果他把店鋪還給她,是不是……
“二公子,有件事情屬下覺得很奇怪。”隨從卻並沒有下去。
“什麼事?”祁宣心情好起來,語氣也不易察覺的溫和了許多。
隨從道:“前幾日楚七大婚,屬下依照您的吩咐將相國府的四小姐抓了,然後跟相府大小姐調了包,這件事情鬧的滿城風雨,現在楚都的百姓都還在暗暗地笑話楚七。只是,今天聽二公子提起那個喬凌,屬下才覺得有些奇怪,原本以爲相府四小姐不過是個傻子,誰知道那天晚上她的反應一點都不像傻子,。現在想一想,她的相貌居然跟二公子日日恨得咬牙切齒的‘無美公子’喬凌有幾分相似————穿着灰白的公子服,女扮男裝。如果屬下不是從相國府的石竹院一直跟蹤她們母女去的楚江邊,恐怕都要把那傻子錯認成‘無美公子’了。”
祁宣腦中劇烈一轟,死死盯着那隨從道:“你說什麼?喬凌跟相國府的四小姐長的很像?”
那隨從笑了:“有九分像呢,要說她們是兄妹怕也沒人會懷疑的。那晚上屬下們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做的妥妥當當的,只是沒有想到那個楚七太毒辣了,一朝知道中了調包計,居然就一把火將那個傻子給燒死了。不過,現在這天下間再沒有相國府的傻小姐,可以說是死無對證,生意場上那個什麼‘無美公子’也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再沒有妨礙二公子您的生意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隨從說完便退了出去。
祁宣的臉色卻一瞬間慘白如紙,心裡狠狠的揪痛了起來,一種完全陌生的恐懼感讓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九分相似。灰白公子袍。女扮男裝……早就知道她跟相國府有關係,可是,就算他把那個腦袋都想破了,也絕對不可能會想到“冠蓋滿京華”的無美公子居然就是相國府那個受盡天下人嘲笑的相府四小姐。
一個是經商的奇才,聰明伶俐。一個是楚都的笑話,癡傻蠢鈍。這兩個人,絕對不可能會攪在一起的!前一刻他還在未能夠得到她的原諒而欣喜,這一刻便被徹底打入了昏暗的悔咎之中,再不能脫身了!
她死了?他親手設計了一場局,把她推了進去?
從此這世間再也沒有“無美公子”,再也沒有喬凌,再也沒有人告訴他喝酒是一種愛好,並不是罪過,再也沒有人肯那般真誠的待他……還有,他的悔恨、愧疚還有心痛,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呢?
他自以爲設計了一出好戲,自以爲得到了想要的結果,自以爲將所要陷害的對象通通套了進去,可是直到最後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居然把自己也給設計了進去……
當直到這樣的結果時,一切都太晚了!
大火……
不對。
祁宣的腦子突然清明瞭些,坐直了身子。
大火的時間不對,楚七放火在先,喬凌去“滿園春色”找他在後,這麼說來,她並沒有像民間流傳的那樣已經被一場大火燒成了灰燼?是楚七留情還是她命大?
無所不能的無美公子,她的出現與成長是商場上的奇蹟,一直被商業界的同行們津津樂道,引爲傳奇。既然如此,有沒有可能她會在某個場合、某個時間突然再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裡呢?就好比是“天下無美”入口處那長長的通道,初看朦朧甚至灰暗,可是越往前越接近,你便會發現自己正一點一點被她的神秘吸引,爾後,光明出現,你便再也無法從她身上移開眼睛。
不是一見鍾情,而是步步淪陷。
祁宣的心亂糟糟的,不過是一天的時間他把神秘滋味都嚐遍了,悔咎、悵惘、釋然、震驚、哀傷、激動、緊張……
桌子上沒有酒了,他站起身來,卻只覺得身子顫抖的厲害,引爲他突然間發現,似乎有一種莫名奇妙的情感正在他心裡生成,那情感像是後悔,又像是欣喜,也像某種迷戀,十分複雜,然而對象卻只有一個,她的名字叫……
喬凌。
那日“有鳳來儀”的訂婚典禮之後十日整,太子以盛大典禮迎第一女將顧姳煙入東宮爲太子妃,從此,東宮有主。
太子楚蕭與太子妃伉儷情深,互敬互愛,時常結伴而行出席宴會,一時之間在百姓中傳爲美談。
當楚都的混亂過去,日子又重新恢復了平靜,判斷平靜的依據是————一,再沒有了寇盜之險,二,清逸小王爺重新出入花街柳巷尋歡作樂,三,楚七皇子不日將北征。
這樣平靜的日子,是楚都人熟悉的常態,只要它們繼續維持下去,那麼日子便是平靜的,至少看起來是這樣的。
正值新年,家家戶戶都張燈結綵的,分外喜慶,楚離的北征被提上了日程,楚都的人便又在八卦王妃會不會有宮中愁怨,畢竟是新婚,丈夫便要出征去,興許一年半載都不能歸來。
民間對戰神的信仰一直很堅固,因爲他們能保家衛國,因此,雖然太子的形象溫文爾雅,且樹立起了夫妻和睦的典範,然而民間那句“不是一便是七”的歌謠還在傳唱不止。
除夕之夜,宮中設宴。
這是完全的皇室家宴,沒有外人蔘加。
宴會設在避風塘水榭中建起的一座涼亭裡,因爲周圍種植了暖樹的緣故,即使再嚴寒的冬天也不會感覺到寒冷,。而且,因爲露天,映着雪色,視野格外的開闊明亮起來,令人心神俱歡。
衆人圍着一張大大的圓桌坐定,楚皇左右爲凌妃
傅皇后,巧合的是,太子楚蕭也帶了兩位妃子出席,正妃顧姳煙坐在楚蕭左側、傅皇后身旁,而側妃賞心則坐在楚蕭的右側。除卻這六人,還有七皇子、七王妃、楚慕和其他幾位年幼的王子公主們。待衆人坐定,才發現居然多出一個座來。
這本是太監們辦事的失誤,楚皇卻哈哈大笑道:“不盡然,舊年離兒、蕭兒相繼成婚,來年朕自然是要抱孫的!這多出來的作爲豈不是天意?”
衆人都笑了。
不是一國之君便是一家之主,因此楚皇的威嚴是不容置疑的,他看了看楚慕,又道:“慕兒,你看看,離兒、蕭兒都已經成婚了,你在恩門還是孤身一個人呢?”
楚慕不防他有此一問,微微一愣,繼而琥珀色的桃花眼中流光溢彩,笑道:“沒人太多,挑不過來。”頓了頓,又補充道:“哪裡能再遇到一個好玩的小傻子呢?”
楚離手中的筷子一停,又若無其事的繼續。
楚皇很是意外的笑問道:“凌家的小丫頭真的那麼有意思?讓慕兒如此念念不忘?這十幾年倒是沒有人發現她的有趣。”
楚慕朗朗而笑,頗有些風流模樣:“哪裡,不過是有些特別,慕兒一時之間覺得好玩罷了。再加上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所以現在心裡面就難免有些牽掛了。”
楚皇瞭然的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竟罕見的收了收:“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果然是如此吧。”望着楚慕,笑容重新和藹可親起來,比之剛剛更深更濃:“慕兒,人死不能復生,天下的好姑娘多得是,是那個傻小姐沒有福氣,怎麼偏偏就起了一場大火給燒死了呢?”
“叮————”的一聲脆響,瓷器碎裂的聲音,把在座的妃子娘娘們給嚇了一跳,齊齊向聲音來源的地方看去。
賞心慌了手腳,心怦怦跳動不止,見衆人都望着她,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忽然有一隻大手伸出,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小聲安撫道:“沒事,別緊張。”
繼而是楚蕭慣常的溫潤嗓音笑道:“讓父皇母后受驚了,賞心沒有參加過家宴,難免有些緊張,請父皇母后恕罪。”
楚慕楚離都看了眼賞心,自然明白她是因何而失手打翻了湯匙,不過是聽見了那個少女的死訊罷了。
楚皇哈哈笑道:“不礙事,聽說蕭兒你這個側妃才貌雙全,人也是極伶俐的,不如爲朕表演一番如何?”
楚蕭看了眼賞心蒼白的臉色,笑道:“能夠爲父皇表演是賞心的福氣,兒臣很久之前與賞心一起譜了一首曲子,名叫梅花三弄,今日就由兒臣二人一同爲父皇吹奏吧。”
楚皇點點頭,始終含笑。
宮人取來了琴和笛,還有一張小小的琴塌,賞心平了平心裡的悸動,坐下來,望了一眼身旁站立的楚蕭,頓時覺得安心了不少,不論除了什麼事情,到底還有他會站在她身邊的。
太過於熟悉的曲子,在天下無美的時候就已經合奏過無數次,再加上原本就是定情之曲,彼此都熟悉到能夠閉上眼睛彈奏,就算賞心心中再怎麼紛亂,這一首曲子卻是合的天衣無縫。
奏罷,楚皇第一個擺手稱好,於是凌妃也跟着道:“太子與側妃所奏的曲子可真是好聽,臣妾也想去跟側妃討教討教琴藝,陛下以爲如何?”
傅琬瑩心中氣憤之極,上不了檯面的東西,又是音律!偏偏凌妃這個賤人到會討巧,一言一行都是十足的狐媚相!
楚皇攬了攬凌妃的肩,笑道:“愛妃既然喜歡就去吧,蕭兒,你這側妃果然是名不虛傳啊,相貌佳,才藝絕,沒有選錯人,哈哈,朕很滿意。”
楚蕭眉眼柔和的望着賞心,謙遜的一笑:“父皇過獎了!”
顧姳煙微微嗤笑,鳳目望了一眼楚蕭又轉開,新婚伊始,他與她在人前好的像是蜜裡調油,這會兒一旦有人誇了他的心頭肉,他立刻就得意的什麼都忘記了,整天只知道音律樂譜,這樣無用的男人,怎麼成得了大器?
楚離正好坐在顧姳煙的對面,因此不需要刻意調整角度就刻意輕而易舉的望見他,還是淡漠的神情,彷彿眼前發生的事情與他根本沒有關係似地。
凌宛殊坐在楚離的身旁,整個晚上奇蹟般的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矜持的自己吃東西,楚離沒有看她,她也不吵不鬧。顧姳煙覺得奇怪,以凌宛殊那樣驕縱的小姐性子,怎麼可能這般乖巧?不過興許,她要是在楚皇面前裝裝佳婦的樣子吧!
“離兒,新年一過你便要出征了,也不知道北疆戰事如何,倘若吃緊,你想必一年半載都沒有辦法回都了,父皇敬你一杯,祝我大楚的戰神早日得勝歸來!”楚皇端起酒杯看着楚離,眼中滿是鼓勵的光芒。
楚離慌忙起身,執起杯盞,貌似惶恐的仰頭喝盡:“多謝父皇!”
“離兒,聽說北疆天寒地凍不比楚都,本宮特意命人爲你縫製了幾件袍子,可做禦寒之用,保重身體,早些歸來。”傅琬瑩慈祥的望着楚離,彷彿他真的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般心疼。
楚離抿了抿脣,衝傅琬瑩欠了欠身:“兒臣多謝母后的關心。”
凌妃摸了摸身邊凌宛殊的頭,道:“可憐的殊兒,軍中不可帶女眷,你才過門一個月便要與七殿下分開了,唉。沒關係,以後要是在府中無事可做,就進宮來陪姑姑,姑姑帶你去各位娘娘的寢宮轉轉,熟絡熟絡感情也好啊,反正都是自家人。陛下,您覺得好不好?”
楚皇讚賞的點頭:“愛妃所言極是,都是自家人了。殊兒也不比覺得拘束,常來宮中走動走動也好。”
凌宛殊擡起頭來,大大的杏眼眨了眨,無比乖巧的樣子,挽住身邊楚離的手臂,輕聲道:“殿下,可以嗎?”
這一生詢問真是恰到好處,既有少女的害羞,又有新婦人的憨,讓人心生憐意。
楚離淡淡一笑,望着她的眼神卻並不暖,紫色的瞳眸中沒什麼實質的變化:“王妃既然喜歡就去吧。”
他算是答應了,可凌宛殊卻不敢再繼續挽着他的手臂,慢慢的鬆開了。點頭笑道:“殿下果然疼愛殊兒。既然宮中的娘娘們都是自家人,以後殊兒就陪姑姑多走動走動。”
楚皇和傅皇后便連連誇讚凌宛殊漂亮又懂事。
一場宴會,不過是在演出父慈子孝或者天倫之樂,然而就算感情不一定是真的,可其中人的身份,相互之間的牽絆卻真實不可割裂。
楚慕看着聽着,只覺得心裡面空蕩蕩的,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這樣,不管到哪裡都是一個人,和誰都沒有關係。沒有母親。父親從來不會跟他呆在一起超過半刻鐘,更別說是一起過節了。自記事起,年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