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聖女像下徘徊了良久,不知道是該走過去,還是遠遠地觀望。僅僅是因爲一雙眼睛,那些原本以爲早就遺忘的記憶排山倒海而來——
“小傻子,記住這是雲城聖女的福祉。”
“你看,像不像射影樓後面的白玉槐花?”
“他們怎樣我不管,反正我只要你一個,反正你是我的,反正你也跑不了。”
無端端的,就只記得楚慕,記得他說過的那些話。雖然輕佻,雖然想說就說,可是他那些帶着滿滿寵溺的稱呼每每讓她產生自己是在受寵的錯覺。
可惜,舊時光裡,充滿了欺騙與虛僞,一旦寵溺變成了無法自拔的依賴,最後受傷的,只會是自己。雖然他不曾帶給她傷害,然而,他與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深深糾纏在一起,也是她所不願意碰觸的。
“蘇公子?”
忽然聽得耳邊傳來一聲呼喚,少年側頭看過去,向來帶笑的脣角卻毫無笑意,明亮有神的眼睛也一片黯淡。
雲廷驚疑,笑問:“怎麼了?想什麼想得這麼入神?”
少年回神,一笑,很快便恢復了一貫自如的神色,往前走去:“沒什麼,只是久仰聖女的大名,今日見到,覺得肅穆莊重,不敢褻瀆。”
雲廷跟在他身後,突然覺得有些失落,這個蘇鬱,待人接物禮貌自然,十分有大家風範,只是不論你與他相交多久,似乎與他之間永遠保持着三步遠的距離,你無法靠近他,他也永遠不會越過這個界限來跟你相處。舉手投足間都是不動聲色的疏離。
因爲修築堤壩和商會的交流,雲廷與蘇鬱的往來多了不少,除了頻繁地一齊出去視察百姓修築堤壩的進度,蘇鬱常常被邀請去往雲府做客。每一次,都是雲廷主動相邀,而蘇鬱從來都不拒絕。然而,相反的,蘇鬱卻從來都不會回請,必要的時候,只會邀請雲廷一同去他郊外的別院賞賞景,那些時候,也常常有其他的人在場,並非二人獨處。而那龐大的蘇家大院至今無人去過,因此,衆人的好奇心更甚。
當蘇鬱蘇公子的大名在雲城風生水起的時候,仰慕他的姑娘實在太多,竟至於到了擲果盈車的地步——
雲城民風淳撲,百姓之間關係和睦,姑娘小夥子們對於自己喜歡的對象從來不吝嗇表白。蘇鬱年紀輕,相貌也好,脣紅齒白,翩翩如玉,而且身家富裕又有愛心,於是,他成了雲城炙手可熱的人物。少女們每當提起蘇公子,都是一片春心蕩漾。他不需要多做什麼其它的動作,只要往平地裡那麼一站,白衣白袍,既儒雅又高貴。
因此,每當蘇公子的馬車經過衙道時,總被一些大膽的姑娘們攔住,她們把自己準備的禮物羞澀地送給他,禮物中有水果有蔬菜也有精緻的刺繡等等。
起初,攔路的人還不多,時日一久,便越發地擋不住了,蘇鬱的馬車每每都裝得滿滿地回去。更有甚者,開始有這樣那樣的媒人或者商場上的朋友“好心好意”地要爲蘇鬱說親事。
這一天,當道路被阻塞的情況再次出現時,雲廷心裡有些不高興。他坐在酒樓上往下看,便看到蘇家的馬車被圍了個嚴嚴實實。那少年自窗口探出頭來,對着外面的姑娘們輕輕一笑,與此同時,一隻小白貂也在少年的脖頸之下探出了腦袋,望向外面,警惕又可愛。
見到這隻小白貂,姑娘們的熱情就更高漲了,翩翩如玉的少年,可愛討喜的小白貂,這樣的一對兒簡直是絕配,雲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人物引起如此大的轟動。即使是雲城的主人清逸小王爺,他離開雲城的時候也不過十五歲,雖然長相極英俊,待人卻並不和善,又因爲是皇室,不如商人來得隨和,就算有人仰慕他,也不敢如此親近。
“太過分了!“酒樓雅間,雲廷將酒杯猛地砸在桌上,嚇得一旁的元寶跳起來道:“城主,您怎麼了?”
探頭望了望窗外,元寶收回眼睛,咳嗽了一聲,瞭然地勸道:“城主,那個,雖然蘇公子在雲城很受歡迎,可是,您也不必生氣嘛。您出門的時候確實沒有這麼多姑娘圍觀送東西,不過那是因爲您在這雲城住了很多年了,早就沒有什麼新鮮感了嘛!哪裡像那個蘇公子,他就是一個生面孔,又不知道從前從哪裡來的,一來就把姑娘們給迷住了。很正常嘛!您千萬別妒忌”,“哦,不是妒忌,是看不順眼。”
“你……”雲廷哭笑不得,這個元寶就是個白癡,他怎麼可能會是妒忌他呢?他根本就是……”
打住,不敢再往下想,雲廷爲自己心裡面冒出來的想法而羞愧,雖然說好男風並不奇怪,可這麼多年來他的喜好都是十分正常的,怎麼會突然間因爲一個少年而變了呢?
如果沒有變,他爲什麼看到那些姑娘圍着蘇鬱他就這麼生氣煩躁呢?
起初他還能把這氣憤壓在心裡,可是當那個叫路遙的女子出現時,雲廷發現,自己越來越難忍耐。
路遙是城中富商路合的女兒,是一位刁蠻又任性的大小姐,許是城中那股“追蘇熱”浪潮實在過於熱烈,她也加入了其中。
與別的人姑娘不同,路遙的父親路合在蘇鬱到來之前曾經是雲城的首富,因爲家境十分富裕的緣故,別人擲“果”盈車,她卻擲金盈車——
她用雲城玉田出產的玉石雕刻成栩栩如生的水果蔬菜狀,再一擲千金地送給蘇鬱。這還不算什麼,這位嬌生慣養的大小姐,爲了蘇鬱完全變了個樣子:當蘇鬱在海邊時,她殷勤地跑來跑去端茶送水;當蘇鬱在休息的時候,她也坐在他的身邊跟她說說笑笑。
許是女追男當真隔層紗,雲廷發現,蘇鬱對待路遙的態度比對其他女子都要好,漸漸的,兩人開始出雙入對,有蘇鬱的地方總能看到路遙的身影,蘇鬱臉上的笑容雖然還是淡淡的,卻也不再吝嗇與她說笑。
最讓雲廷不能忍受的,是有一天蘇鬱送來一張請柬,邀請他去往蘇家大院做客,同行的,除了他雲廷,還有其他的百人,包括路遙。雲廷心裡很不好受,蘇鬱對他,與其他人並無任何區別,也許只因爲他是雲城城主,所以纔會出於禮節來邀請他吧?
然而,他卻捨不得不去。
衆人齊聚在蘇家的大院之中,禁不住都在贊同。從園中的陳設與佈局,可以看得出主人對於花卉有獨特的研究與喜好,每一種植物都與景物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比如透過鏤空的窗子恰恰能看到另一扇門後的碧綠美人蕉,又比如假山阻路,原以爲到了盡頭,可是轉過去之後才發現別有洞天。
蘇鬱在前廳等候,路上卻有人小聲在商量:“準備好了嗎?”
“嗯,只要……”
雲廷覺得奇怪,不由地問道:“你們準備做什麼?”
都是些老謀深算的商人,見雲廷問起一點都不慌張,不僅不慌,反而笑道:“城主,今日好不容易能來蘇府一趟,我們想探一探蘇府的究竟。”
“這……”雲廷蹙眉。
立刻有人打斷他:“雲城主,難道你就不好奇那蘇鬱是什麼來歷嗎?一年之間就把雲城的財政抓在手上,如果不是有後臺,怎麼會如此厲害?”
雲廷沉默,他好奇,非常好奇,他想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人,如此年輕便擁有讓人驚歎的智慧與遠見。
衆人見他不說話,紛紛笑了。
宴席設在花園之中,空氣中有淡淡花朵的香味,菜餚十分精緻,很多是雲城的這些富商們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們自認爲逍遙半世,卻不想在這個少年的面前處處都顯得自己愚昧無知。
絲竹聲聲,賓主皆宜。
席上,路遙嬌俏地湊過去,殷勤地爲蘇鬱夾菜,又招呼衆人不要客氣,伊然是一副女主人的姿態。
雲廷看着那少年的笑臉與毫無抗拒的神色,垂下眼睛去,自顧自喝了一杯。
“蘇公子,今日這麼高興,不如我們一同喝一杯吧?”路遙提議,說着就已經把酒杯遞到了蘇鬱的面前,蘇公子不飲酒,這在雲城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可是偏偏路遙卻要打破這個禁忌。
雲廷擡起頭來看着那少年,他的臉色未變,看了一眼路遙手中的酒杯,就在衆人耐心等待的時候,他忽地一笑,伸手接了過來,正要喝,雲廷突然出聲:“蘇鬱……”
如今他與他已經以姓名相稱。
蘇鬱停下來,一雙燦若星辰的黑亮瞳眸望過來:“怎麼了?”
雲廷的話突然梗在喉頭,想說又說不出,他想起了剛剛他們所的話,今夜是唯一一個能夠探聽到他身份的時機,倘若錯過了,也許就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沒,沒什麼。”雲廷一笑:“喝完了記得吃菜。”
蘇鬱笑笑,沒有再說話,執起杯盞,在衆人的眼神期待中一飲而盡。
“好酒量!”路遙拍手讚道,“路遙何其榮幸,能夠成爲公子的座上賓。路遙敬公子一杯。”
盛情難卻。
蘇鬱沒有拒絕,又喝了下去。
如此一來,那些老奸巨猾的商人們便個個起身敬酒。雲廷心裡面替蘇鬱捏了一把汗,初次飲酒的人怎麼可能受得住這樣的猛灌?不過,他開始的時候都沒有阻攔,現在再說攔阻,未免有些說不過去了。
酒宴結束,蘇鬱已經有了朦朧的醉意,對衆人道:“寒舍離城中較遠,現在天色已晚,不如待會兒諸位就在寒舍委屈一夜,明日再回去吧。來人哪,送各位回房歇息。”
說完,竟再也站不穩似的,身子搖搖晃晃起來。雲廷急着要去扶,卻被擋住,路遙已經搶先一步扶住了他。
蘇鬱神色迷離地笑:“路遙姑娘,謝謝你,“”,聲音沙啞而有磁性,彷彿傾注了無數柔情,雲廷頓住腳,任蘇鬱被路遙一路攙扶着回了臥房,他雲廷上前去,算是怎麼回事呢?
在花廳等候着,想看看路遙什麼時候出來,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倒是路遙的父親路合過來,笑眯眯道:“城主,您還是早些回去歇着吧,這些探查底細的事情就交給老夫吧 ”
“令千金……?”雲廷問道。
“哦,遙遙啊,不用擔心她,她許是要陪蘇公子說說話吧,反正他們兩人的事情咱們也插不上手,是不是?”路合笑得意味很深。
雲廷突然明白了一些什麼,這路合,想的不會那麼簡單,他八成是想要與蘇府結成親家,纔會有此一招。
路合見他不動,不由地笑道:“難道雲城主對蘇公子還有什麼話要說嗎?平日裡就覺得城主對蘇公子格外的關心,好像有些稍稍地過頭了……”
雲廷一驚,心事被戳穿,哪裡還能淡定下來,他擡頭一笑,極力壓制住內心的波瀾,道:“路員外說笑了,蘇公子是人中翹楚,雲廷自然有心結交,這分心,與路員外是一樣的。既然如此,雲廷就去客房歇息了,路員外也請吧。”
雲廷一路走到客房,毫無睡意,他在想到底這少年是什麼人呢?這會兒他又在做什麼?那個路遙……
漸漸的,覺得眼皮越來越沉,他竟然伏在桌上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當睡在西廂客房的商人們來到前院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那少年一身白衣白袍正坐在花園裡喝茶。聽見響動,他回過頭來,衝商人們微微一笑,聲音沙啞卻帶着獨特的味道:“諸位起得真早,昨晚睡得可還好嗎?”
路合四處瞧了瞧,沒有看到自己的女兒,可是面對少年的詢問只能擺出商人一貫的笑臉來:“多謝蘇公子的款待,這院中花木茂盛,老夫竟一夜無夢,睡得十分安穩。”也正是因爲如此,連這蘇家大院裡究竟有什麼都來不及去看,昨夜竟睡得那般死。
蘇鬱點了點頭:“這就好。蘇某還怕招待不週呢。諸位,坐下來喝杯早茶、吃點點心吧。”
衆人圍坐過去,那些早點又是他們從來不曾見過的樣式,不禁令他們食慾大振。
路合心裡疑惑,看了看少年的神色,居然與平時無異,他也不好意思開口詢問路遙的去向。
很快,有人發現不對了,問道:“咦?雲城主呢?還沒有起嗎?”
這時候,只聽得一聲女人的尖叫從花園旁的臥室裡傳出來,路合一驚,大步衝過去,衆人也紛紛地起身朝那臥室裡看去勺
蘇鬱不動,手中託着杯盞,靜靜喝茶,彷彿從頭到尾根本不曾聽到什麼似的。小白貂安安穩穩地窩在他的腿上,聽到這聲尖叫,不僅沒有被嚇到,反而探出頭去,伸出小舌頭舔了舔少年的臉頰,十分高興的樣子。
一夜好眠,醒來的時候懷中居然抱着一個人,雲廷起初以爲自己在做夢,可是聽到那刺耳的尖叫聲時,嚇得冷汗直流。起身,才發現自己衣衫不整,而那退到牆角的女人身上也只穿着中衣,雲廷當下便懵了。這是怎麼回事?
“遙遙!”有人衝進來。
然後是很多人進來,又退出去,女人的哭聲斷斷續續,混亂之極,可是始終不見那少年的影子。
等到事態塵埃落定,雲廷與哭夠了的路遙一同走出臥房的時候,卻發現那少年正一派閒適地坐在花園裡喝茶,聽見響動,他擡起黑亮的眼睛,好整以暇地望過來,眼神平靜,不見驚愕,也不見懷疑,與平時那種淡淡的疏離一模一樣的神色,彷彿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雲廷的心一下子就冷了,這個少年,他根本什麼都知道。這還不是最令他痛心的,在他雲廷被一個男子衝昏了頭腦,心裡眼裡腦中都只有他的時候,他卻沒有絲毫猶豫地嫁禍於他。
是,商人們都想探查蘇公子的底細,也想看看蘇公子的狼狽,想觀望一下蘇公子的人生被捉住了把柄會是什麼模樣,還想看看,出了事,素來鎮定的蘇公子到底會有什麼反應。可是,直到此刻,他們才知道算盤打錯了,他不僅無動於衷,根本刀槍不入。
不,不僅如此,他根本就是沒有心、沒有感覺的。
雲廷怔了半晌,還是聽見耳邊那路遙在嚶嚶地哭,隱約地能夠聽見“蘇公子”這樣的字眼,可是,再沒有任何用處了。今日的這一場混亂,註定了兩個人的人生——依照雲城的風俗,不論男女皆不可始亂終棄,只要男女之間確定了關係,便要一直走下去。民風淳樸如斯,更何況雲廷還是城主,路遙是富商之女,他們的事情已經有這麼多人目睹了,因此,雲廷只能迎娶路遙,而路遙,也只能嫁給雲廷。
什麼攀親帶故,什麼傾向男風,在事實的面前,再沒有了迴旋的餘地。
路遙還在哭,路合只能安慰,畢竟是成了精的商人,路合的臉色變得很快,對蘇鬱道:“蘇公子,既然小女與城主兩情相悅,不如就請公子爲小女做個媒人如何?”
雲廷望過去,只見蘇鬱站起身來,小白貂躍上他的眉頭,白衣公子和緩而笑:“這真是蘇某的榮幸。”接着,他的眼睛望過來,正對上雲廷的,淡淡笑道:“雲城主,恭喜啊。”
雲廷只覺得自己的心一直沉到了谷底。
衆人懨懨而去,各懷心思,卻不得不紛紛感嘆:“這個蘇鬱,不是尋常人啊。”
雲廷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被人算計了,那人的手段十分高明,他不能恨,不能喊疼,甚至於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馬車上,他的身子往後靠去,心裡微微的疼:昨夜宴席上,那少年的一雙眼睛望過來,分明就是在提醒他,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可是他爲了一己的私慾,居然聯合衆人對付他,這樣的動機本來就已經不純,不論之後那少年做得多麼決絕,他都無力反抗也無力爭辯。
直到現在,他纔不得不承認,這世上有一種人,你仰望他的聖潔高貴,卻無法模仿。你佩服他的才能智慧,卻無法超越。你以爲他近在眼前,可是當你伸出手去,卻發現,你永遠追不上他躲開的速度。他不需要用跑的,就算是站着不動,你也不可能抓得住…… 婚事定在三個月後,各地親朋的請柬都已經分派了下去。雲廷覺得,就這樣也不錯,反正他喜歡的是一個男人,終此一生也不能和他在一起。可是這世上女人那麼多,該怎麼選呢?他選不好,所以,上天幫他選好了。 不,不是上天,就是他喜歡的那個男子,爲他安排好了所有的一切,從此,他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了,再也不必擔心什麼未來,不用擔心什麼婚姻。
多麼幸福。幸福到,想起來就覺得心裡面帶着疼。
※
雲廷的婚事在籌備中,且女方家是雲城的第二首富,光是想一想,就知道婚禮該會有多麼盛大濃重。
蘇鬱的生活還是很正常,與諸位商人的交往正常,又因爲成了這樁婚事的媒人的緣故,很多時候不得不代表女方去與雲廷商談。仔細想一想,不論是男方還是女方,都算是門當戶對的,自古以來權錢交易被稱爲最完美的組合,這下子,富商與城主之間可以達到互補,怎看,都是很讓人期待的。
面對雲廷,蘇鬱的心裡沒有任何的愧疚。他做事從來不肯先對不起別人,不論是從前在楚都還是如今在雲城,都是在別人背叛了他之後,他纔會反擊。不同的是,從前的她過於心慈手軟而且顧慮良多,可現在的她對待任何人都一樣公平,背叛就是背叛,欺騙就是欺騙,沒有什麼好解釋的,他反擊之前也不會好心地去打任何招呼。
這不是報復,只是自我保護罷了。
自那次宴會之後,來蘇家莊找他麻煩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夜晚的時候時不時會有人闖入宅中不知道是偷竊還是做什麼,可是這些人第二天都無一例外地被扔在了路口,並且弄不清前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時間,關於蘇鬱的流言又漸漸多了起來。儘管如此,那些“擲果盈車”的事情隨着路遙的退出依舊每天都會上演一次,熱度有增無減。
有一天晚上,蘇家莊的上空,突然飄過了一陣蕭聲。那蕭聲嗚嗚咽咽地在耳邊迴盪了許久,憨腸百結,似乎是在安慰死者的靈魂。
少年剛剛洗完了澡,溼漉漉的發披在肩頭,懷中抱着小白貂,他安安像往常一樣坐在花叢中,靜靜地聽着。
這首曲子,十分熟悉,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就曾經聽見過,那時候他初初重生,想到死去的親人,想到失去的家園,不由地悲從中來,徹夜難眠。距離那個時間,已經過去三年了。再次聽到相同的曲子,悲傷的感覺愈發地濃了。
突然蕭聲戛然而止,接着從前院傳來輕微的聲響,少年擡起眼睛,眉頭蹙起。不過他很快就釋然,就算是竊賊,也沒有關係,沒有人能夠進得來的。即使進來了,也不可能站着出去。
不過,響聲卻越來越近,來人似乎是打碎了花盆,噼裡啪啦的。少年微愕,能夠進到第二座院子的人已經非常難得了,看來這人是個高手。
接着只聽見“撲通”一聲巨響,重物落下砸在地上的聲音,十分響亮,就在不遠處的葡萄架處。過了許久,終於不見動靜了,少年疑惑地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小白貂,道:“咱們去看看吧。”
起身,走過去。
到了那裡,看到葡萄架下的景象時,少年不由地錯愕,愣了許久,接着哈哈大笑出了聲——
只見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被倒掛在葡萄架上,腦袋朝下,身子朝上,可是因爲他連一動都動不了,身體只能隨着那支撐物左右輕輕搖晃,猶如是古老時鐘的鐘擺盪來蕩去,完全不受他自己的控制。
越看越覺得好笑,少年實在沒有忍住,一下子坐倒在地上,笑得肚子都疼了。察覺到有視線森冷地逼視過來,少年咳嗽了一聲,摸了摸小白貂的腦袋,很沒形象地從地上爬起來,走過去,蹲在那黑衣人的身前,恰恰對上他看過來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十分冰冷。可是少年卻沒有察覺到,因爲此刻黑衣人是倒掛的,不論眼神多麼冰冷,在他看來都十分地滑稽。
黑衣人與以往那些蒙面的盜賊或者故意找茬的闖入者不同,他的臉上沒有蒙黑巾,而是戴了半截銀色的面具,堪堪將上半截的臉擋住。他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居然可以在前面兩道屏障的阻隔之下到達他的院子裡來。這說明他的武功十分高強,與那些一般的小毛賊根本不同。難道是神偷?不知怎麼的,少年的心底突然起了些玩興。
“你這樣掛着是不是很難受?”少年問道。
察覺到黑衣人的視線更加逼人了,少年撇撇嘴,道:“你這個習慣不好哦,既然是做這一行的,總該想到有一天會栽在誰的手裡嘛,不敗的神偷也沒有意思啊。這樣吧,我把你放下來,你可以不用搖來擺去了。”
少年說做就做,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一把匕首,躍起,害斷了那纏着黑衣人腳腕的葡萄藤,只聽得“咚”地一聲,黑衣人的身子落了下來,掉了個仰八叉。
夜風發誓,自從他開始職業殺手的生涯之後,從來沒有敗在任何人的手上,除卻暗夜宮的主人是所有殺手私客所敬仰和畏懼的人之外,他始終霸佔着江湖第一殺手的位置,在第一暗殺阻止修羅門中擁有不可撼動的地位。
可是,他今天敗了,而且敗得狼狽不堪,甚至這樣慘敗的方式和令他慘敗的對象他都沒臉對任何人提起。
少年,不,應該是少女,依照那僱主的意思,他要殺的該是個少女,她只是喜歡女扮男裝罷了。對,她黑色的長髮披散在肩頭,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因爲惡作劇得逞的緣故,看到他狼狽不堪的緣故,這會兒笑得好像一隻小狐狸。
夜風的臉貼在地上,觸感柔軟,不是光地,鼻端甚至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他動不了,四肢就好像是癱瘓了似的。
那少女走到他身邊來蹲下,想了想,站起來,扶着他的肩膀往後拽了拽,費了半天的工夫,終於把他拖了起來,甚至還十分好心地扶着他,讓他靠在身後花架的柱子上。
夜風這才能夠以正常人的姿勢坐好,再不是倒掛或者是臉着地的狀態,然而,他的腦袋到現在還是懵的,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少女,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第一殺手夜風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殺人從來沒有失敗的經驗,也從來沒有人在聽完他的《葬魂曲》之後還可以安然地活着,更加沒有人在他尚未出手的時候居然已經先算計了他。這麼多從未有過的經歷是他所非常陌生的,他甚至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來才合適。
事實是,他什麼反應都做不了,除了睜着眼睛看着她。
少女走到他的身邊來,看了看他,皺眉道:“你怎麼把我的石竹花給壓壞了呢?真可惜。你知道嗎?我一直在研究人體的穴位和醫理,從前,我對點穴的功夫十分感興趣,可是沒有人肯教我,於是,我就自己去試驗出了一種藥。很神奇的哦,人只要一聞到,馬上就會四肢麻痹,動也動不了,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不過眼睛還是可以眨的。你看看,對,就像你現在這個樣子,除了瞪着我,其它的什麼都做不了。是不是很好玩?”看着他,眼神純淨,模樣俏皮又可愛。
夜風氣得說不出話來,當然,他是真的說不出話來。頭也不能轉,只能坐在軟綿綿的花叢上,靠着硬邦邦的柱子,聽她一句一句地嘮叨:“其實,你不算太虧的,真的。這藥我研究了三年,最近才配好,你是第一個做實驗的人,應該感到很榮幸纔對。其他人哪裡有這樣的機會?”
滿天的星斗灑下來,從空空的院落一直可以看到天上最亮的北極星,夜色微涼,少女就蹲在石竹花從裡,手中抱着一隻小白貂,那一瞬間,她的美如同是夜的精靈一般。夜風想撇開頭去,無奈他動不了。
“其實,做神偷或者飛賊到了你這樣的境界已經很了不起了,我前面還設了一道機關,你居然都躲過去了,真難得。知道嗎?前院那個花露只要沾上一點就會渾身發癢,你抓啊抓啊抓,抓到皮膚爛了都好不了的。你想說,我很毒?“少女故意眨了眨眼睛,嘆了口氣道:“我也這麼覺得,我覺得我好毒,把人都想得好壞啊,可是,你看,我就是這麼壞,沒辦法。”聲音突然低了下去。
恍惚間,夜風覺得,少女似乎是要哭出來了,她說,她把人都想得好壞,她說自己很毒。他夜風處世的態度,許多年的磨難之中才漸漸明白的道理,她一個年級輕輕的女孩子居然也懂嗎?到底是受過怎樣的欺騙和背叛,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許是從來沒有這麼被限制自由,只能聽不能動不能說,夜風覺得自己的耐性被逼無奈地好了很多。讓她說吧,等她說完了,等他身上的毒解開了,他……他再……
可是,不等他想完,少女站起身來,走到他面前,蹲下,離他更近了,她說:“我想摘下你的面具。”
夜風大驚,睜大了眼睛。
然而這個時候的少女,根本就是一個小惡魔,哪裡有白日裡蘇家公子的瀟灑恣肆?彷彿是壓抑了許久,終於得到了釋放的機會,她抓住這個機會盡情地發泄心裡的不痛快。
少女哪裡管他睜不睜眼,笑道:“你不要告訴我,你的師門也有什麼誰看了你的臉,你就要娶誰的破現矩哦。不管你有什麼現矩,我今天一定要看你的臉。看完了,我就記住你了。殺了你?不,我纔不殺你,雲城風景這麼美,要是殺了人,會把百姓給嚇壞的。更何況,他們要是查來查去的,會很麻煩的。”
夜風憤怒到了極點,那雙眼睛死死地盯着少女。殺人是他夜風的強項,什麼時候輪到別人對此不屑一顧了?
少女視而不見,伸出手去,慢慢將他臉上的銀色面具揭了下來。
面具下是一張絕美的臉龐,比女子還要妖嬈,與他森冷的眼神半點都不相配,一個陰柔一個剛毅。他的右臉上有一道兩寸長的傷疤,不過,那道傷疤不僅不難看,反而爲他原本柔美的的臉平添了幾分英氣,配上那眼神,冷酷如冰。
少女呆了呆,點頭讚道:“原來你長得這麼好看。戴着面具真是太可惜了。以後就摘了吧。”
可是,再冷酷的殺手,被人點了穴下了毒,還是什麼都做不了,與手無寸鐵的普通人無異,甚至,還要更加狼狽,心裡面也更糾結。夜風心中恨得咬牙,等我恢復了自由,倘若不殺了你,這個世界上便再也沒有了殺手夜風,
“咦,你身上這箭可真是好玩。”少女發現了另外一樣更新奇的東西,放下面具,伸手去夜風腰上抽出那支蕭。
夜風大驚失色,這會兒眼睛瞪得更大,雙手努力地想要伸出去把那隻箭給奪回來,奈何沒用,他完全沒有辦法動彈,身子僵硬繃直,恨得額際的青筋暴起。
然而,少女根本就沒有看她,徑自拿着箭,放在脣邊吹了吹,她吹不響,翕下來左右端詳着,很奇怪的箭,比普通的蕭要長,而且感覺很重。
“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少女拎起來搖了搖,問他。
夜風這會兒卻慌了,氣得粗聲喘息,少女看着他,撇嘴,挑眉:“你緊張什麼?我不過是拿來玩玩,你不用這麼小氣吧?”
說着又去低頭擺弄那蕭,最後一個洞口的地方有些不同,少女一喜:”原來這裡有機關。”伸手,扳動洞口那小小的凸起,一拉——
夜風早已經認命。當聽見劍拔出鞘的聲音時,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從此進入了另一個從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境地。
“居然是一把劍。“少女看着手中的劍驚訝地嘆道:“不過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嘛,你不必緊張,我都說了不會殺你了。”
夜風垂下眼瞼。
是的,那並非是一把普通的洞蕭,內中藏着一把軟劍,殺人不留痕跡。他所緊張的,並非是她會不會殺了他,而是關於這把刻,他曾經許下了一個誓約——
如果有人能夠拔出他的劍,他就甘願除去第一殺手的名號,從此聽從那人的命令,至死方休。八年了,從來沒有人近過他的身,碰過他的蕭,更別說是拔出他的劍了,他的狂妄不是沒有依據的。只是他以爲這一生,除了暗夜之主再沒有人能夠拔出他的刻,沒有人能打破他的誓約。暗夜之主不會屑於做這樣的事情,其他人又做不到,在他幾乎都已經忘記這一切的時候突然遇到這樣一個少女…
誰能想到,他居然在陰溝裡翻了船。
少女許是玩得累了,放下洞箭和軟劍,重新看着他:“好了,我玩夠了,讓人送你出去吧。你放心,身上的毒到明天早上就能夠解開了,就好像解穴一樣,死不了的。”
於是,在一羣家丁的“照顧”下,第一殺手夜風被丟到了離後院不遠的山上,是夜恰恰下起了雨,將他渾身上下淋得溼漉漉的,凍得直想打哆嗦。
等到終於可以動的時候,他的手腳、全身都已經僵硬到麻木了,連起身、擡手都十分困難,脖子僵硬更是得一動就要斷似的。
坐在溼漉漉的草地裡,夜風伸手摸了一把臉上滴落的雨水,突然覺得一切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這一次來雲城,是有一點冒險的,除了受僱殺一個人,還爲了找一個人。這會兒倒好,人沒有找到,殺人居然也失敗了。看來,雲城真是他的禁地,只要到了這裡,諸事都會不利。難道真如傳說所言,聖女會守護庇佑雲城嗎?
十分鬱卒。
終於休息夠了,身休能夠活動自如時,夜風站起來,習慣性的摸向腰間,頓時恨恨地握緊了拳頭……
他的洞蕭與軟劍,那丫頭根本就沒有還給他。一個殺手在一夜之間丟了所有的驕傲,把狼狽與無可奈何演繹得淋漓精緻,甚至於,連自己從不離身的武器都被人拿走!何其屈辱!
理智喪盡,夜風飛掠下山,蘇家的院牆外,他正要縱身躍進去,卻突然停住——昨夜就是這樣吃了虧,他進了那院子之後每一步都有陷阱,那些陷阱還不是明着的,個個都是有毒的植物,他躲過了一個,卻躲不過另一個,就這樣進去,擺明了是再着一道。
這個丫頭年紀輕輕,怎麼會有這麼深的心機?簡直是把自己深埋在一個滿是毒物的地方,任何人都進不去,只有她一個人在裡面。
夜風覺得無可奈何。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硬着頭皮,轉身,卻恰恰看到一架馬車從不遠處駛過來,風吹起車簾,他看到一個白衣白袍的公子,手中握着一杆洞蕭,頓時立在那裡,萬分屈辱——那丫頭分明是在提醒他,她拔出了他的劍,她如今已經是他的主人,除非是他死了,今後他只能聽從她的命令。
當然,這只是夜風心裡悲憤氣惱的自白,馬車內的那人卻全然不知。
第一殺手如今什麼形象都沒有了,他的面具被人揭開,滿身還都是水漬,索性什麼都不管了!夜風嘆了口氣,把心一橫,走上前去,擋在了馬車之前。
馬受了驚嚇,揚起前蹄,馬車劇烈搖晃了起來。趕車的對着夜風大叫道:“讓開!幹嘛擋着我家公子的道!”
夜風也不說話,就站在那裡不動。直到馬車內的少年掀開車簾探出頭來,看過來的眼睛一派漠然,與昨晚的靈動俏皮截然不同,彷彿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見是他,蘇鬱揚起脣角,笑道:“你是來找茬的嗎?“順便揚了揚手中的洞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