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耳畔傳來一聲黃鸝的婉轉輕啼,聽完尾音,楚慕的眼睛猛地睜開,夜色中,琥珀色的眼瞳閃着奪目惑人的光芒。
蒼堇說她來過?她來找過他?
什麼都不管了!迅速起身,將面前的黑色祭壇一腳踢翻,去你的面壁思過!
“開門!”楚慕喝道。
唯一的出口,門衛候着兩個着勁裝的紅衣侍衛,聽見響動,趕忙回頭道:“主子,您不能出去!”
“爺說開門,聽清楚了嗎!”
“主子,您……”侍衛無奈對視,楚慕心裡着急,哪裡肯再跟他們囉嗦,一掌過去,黑漆的鐵門被勁風劈得四零八落。
“老爺子說您如果沒有呆夠三個月就……”紅衣侍衛驚愕地上前攔阻,卻被楚慕陡然森冷起來的眼神嚇退,小聲卻依舊堅持初衷:“主子,別……”
“赤炎,赤森”乍現的雪光讓楚慕不大適應,他冷眼望過去,脣邊泛起冷笑:“誰纔是你們的主子?嗯?是宗祠的大長老嗎?”
赤炎赤森立馬單膝跪地,斬金截鐵齊聲道:“暗夜十二騎永遠只以主子爲尊,至死方休!”
楚慕一笑,居高臨下地望了望凌雲的佛塔,點點頭:“讓開。”
“是!”
七七四十九層,到了摘星樓最底層是,蒼堇迎了上了,將守門侍衛的話原封不動地跟楚慕說了一遍,又道:“主子,蒼堇剛剛已經自作主張派人去追了,只是,還沒有四小姐的消息。”
楚慕眉頭蹙得死死的,小傻子,一定是沒有地方去了吧?所以,來找他?對於她來說,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肯求人呢?被人訓斥了就馬上離開,那臉上必定帶着和緩的笑容,淡淡的,十分有禮貌,可是眉眼間分明又寫着拒人於千里之外。這一次見不到,下一次就絕對不會再去求那同一個人了——那人從此被她打入了無用的地牢中封鎖住,且永無出頭之日。敏感而脆弱,這就是她。
夠了,楚慕閉了閉眼睛,嘆息,她來找他了。遇到困難的時候,她來找他了。以前的一切都不再去計較,只要她肯邁出一步,後面不論他們之間還有多少步的距離,他都可以一個人走完。
“召集暗夜十二騎,分四個方向尋找。記住,暗處行動,不可暴露行蹤。”楚慕下命令道。
暗夜十二騎一齊出動?爲了一個小丫頭?
蒼堇眼眸閃爍,略略遲疑,然而很快,她一點頭:“是!主子!”迅即離去,她向來懂得顧全大局,暗夜十二騎聽從誰的命令,該無時無刻爲誰着想,她心裡分得一清二楚。。
※
天色近黑,大雪還在一刻不停地下着,大紅猩猩氈的披風上落了不少的雪,喬葉的步子邁得很小,也不快。茫然四顧,沒有一個地方是可以去的。到底是怎麼把自己逼到這樣無路可走的境地的?
街面上,偶爾走過一個行人,腳步雖然小心翼翼卻有着明確的方向。越是接近夜晚,心裡越是空落落的,身無分文,舉目無親,認識的人不少,還個個身份不凡,王爺,皇子,富商……
呵呵。
喬葉一笑。
認識又怎樣?倒不如從來不曾認識的好。
不知不覺居然來到了清平巷,斜斜的可以看見遠處“嚐盡百草”的招牌,一輛馬車停在前面。
忽然就止住了腳步,不肯再往前走。、
現在的她運氣背到了極點,去到什麼地方,夢境便會被摧毀,砸出血淋淋的傷口。如果,“嚐盡百草”也變了,如果裡面的那些人對她的態度也變了,那麼她還有什麼希望堅持下去?還有什麼動力支撐她活下去呢?不,不進去了。就算是留給自己一個想往,也不要進去。
轉身欲走,面前的雪地突然晃動起來,喬葉驚疑,卻見一團雪球跳了起來,猛地朝她砸了過來!
本能地擡手去擋,觸手柔軟。那雪球卻被她的力道擋了回去,一聲低鳴。
喬葉睜大了眼睛,定睛一看,雪球長着毛茸茸的小腦袋,烏溜溜的狹長眼睛,還拖着一條尾巴!
小狐狸!
小狐狸十分不滿地瞪了她一眼,跌跌撞撞地雪地裡爬起來,頭擡得老高,趾高氣昂地不肯理她。
喬葉笑容放大,衝過去按住它,使勁按進裡:“小狐狸,小狐狸……”
到頭來,只有你,還是一樣的。
小狐狸被抱得太緊了,非常不舒服地在喬葉懷裡扭來扭去,嗚嗚咽咽地看向一個方向——
頭突然有點暈,腳步虛軟,喬葉摟着小狐狸的手鬆了,身子不由地往後面地牆上靠去。小狐狸趁她鬆手之際,猛地竄了下去,朝巷子更深處奔去。
喬葉身子無力,扭頭追着小狐狸看去,一道灰色的身影越走越近。銀色的長髮,不老的童顏,行動處,飄逸如仙。
“師父……”喬葉不自覺叫道,可是出口卻發不出聲音。
不,那不是師父。師父的眼睛不該是碧綠的,他是這個世界上除卻母親之外她最尊敬的人。亦師亦父。師父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她,冰冷如寒潭,不帶一絲溫度。師父他總是笑嘻嘻的,他喜歡惡作劇,他是愛玩的老頑童,他教她醫術,給她易容換裝,他是她的親人……
喬葉不肯再往下想,更不想去自欺欺人,她只是定定地靜靜地看着一大一小兩隻狐狸。
小狐狸坐在老狐狸的肩上,悠閒地舔着爪子。
老狐狸在她面前三步遠停下來,始終揹着手,出聲也冰冷:“第一次見面,老夫就提醒過你,凡事多留個心眼,不要輕易相信別人。時至今日,你仍舊記不住也學不會。也是初次見面,老夫就說過,這小狐狸是毒狐,渾身上下都是毒素,你也記不住。老夫很無奈,教了你也是白教。現在,你已經不再有任何利用價值,留着不僅無用還是個累贅。”
喬葉的眼神已經迷離,眼前的那人身影模糊起來,看不見他的眼睛,看不見他肩頭的雪白小狐狸,更加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可是,他說得話她全部都聽得清清楚楚。
是啊,怪不得別人,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輕信、妄信,別人說是便是了。
可是……喬葉苦笑,師父,如果對什麼都不信,如果每走一步都充滿了算計,如果人與人之間永遠無法真誠相處,那麼,這樣的人生活着與死了又有什麼分別呢?
小狐狸,渾身都是毒。
意識完全消失之前,喬葉笑了,原來,生命是一場又一場的騙局。這樣骯髒黑暗的世界,還有什麼好留戀的?
見少女身子一側,滑倒在雪地裡,再沒有了知覺,老狐狸走上前去,停下,擡手,眼看一掌就要劈下去,卻被一個尖銳的疼痛感止住。
老狐狸偏頭,碧綠的眼睛看向小狐狸,它的兩隻小爪子撲到他的手上,硬是擋住了他的手掌落下。
小狐狸的狹長眼睛裡露出難得一見的憐憫。它“嗚嗚”叫了一聲,看向雪地裡的少女。它不明白,爲什麼原本和和睦睦相處的人,怎麼一下子又爭鋒相對起來了呢?它與人不同,不論有沒有思維有沒有知覺,它到底還是一隻狐狸,有時候做事全憑本能。
本能告訴它,那一雙溫暖的小手曾輕柔地撫過它的毛髮,還曾帶它去品嚐最美味的點心。
它都記得。
它也知道這一掌下去,就再也看不到她睜開眼睛了。
從前,它本來沒有阻止主人做任何事情,殺人也好,自虐也罷,它只乖乖聽話就好。只除了這一次。
老狐狸的手竟也不可思議地遲疑了,碧色的眼瞳閃了閃,懷中,是她曾經爲他而繡的白鶴長壽圖——
碧璃小時候初學刺繡,也是繡得如此難看,花是歪的,草是折的,就連那白鶴也是歪脖子的,和她繡得太像了。
就連不諳世事、毫無機心……
也像極了。
回憶令人心腸變軟,愧疚與悔恨如潮水般涌來,直至將老人的心淹沒,他收回手,站起身來,好吧,放她一條生路,只要她離開楚都,就由她自生自滅去吧。如果她留下來繼續讓離兒分心,到時候他絕對不會再心軟。他對她,已經夠手下留情了。
楚都的烽煙無論如何都是要燒起來的,這樣毫無心機的少女,留在這裡遲早也是死,離開了,興許還是唯一能夠救你的方法。
望向“嚐盡百草”前停着的那架馬車,正好有一個青衣小廝手中拿着藥包笑嘻嘻地從店裡走出來,老狐狸碧色的眼眸一閃,嗓音沙啞地對小狐狸道:“碧璃,交給你了。”
小狐狸瞭然地點點頭,箭一般朝那青衣小廝撲過去,又快又準。青衣小廝沒有提防,被它撞了個正着,一下子重心不穩滑倒在雪地裡,哎呦哎呦地呻吟。
小狐狸一直蹲在小廝的胸口不肯離開,半晌,回頭望了望,見灰衣老人正朝這邊走過來,它這才挪開腳,從他身上跳下來竄遠了。
青衣小廝疼得呲牙咧嘴,手中還握着剛剛買到的藥材,想爬起來,無奈地上又滑,不由地罵罵咧咧。
這時候,一雙蒼老的大手伸過來,一把將他扶了起來。
青衣小廝一看,是個童顏鶴髮的老者,笑容和藹慈祥地對他說道:“年輕人,雪天路滑,走路小心點啊!”
“多謝、多謝老人家!”青衣小廝不好意思地笑了,摸着被摔痛的屁股揉了揉。
老者狀似無意地問道:“小哥這是要去哪裡啊?”
“哦,雲城。”小廝道,忽然驚覺:“老人家,我不能跟你說了,這會兒再不出城,城門就要關了,得等到明天早晨了,這可不行!”
一邊說一邊朝馬車走去。
老者點點頭,笑道:“小哥,這麼說來,你是要快些出城纔是了。”眼神盯着車斗內那一層厚厚的草墊,眼神慢慢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