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月樓前,招魂的祭壇仍舊在靜靜地侯着,一身玄色衣衫的中年男子揹着手等着,忽的一陣風吹過,那些白幡隨風飄動起來,男子擡眸望過去,見了來人,冷漠的表情終於動了動。
那人帶着滿面笑容,一雙眸子卻分外深邃,很容易讓人產生他非常和藹可親的錯覺,他凝視着那些招魂的白幡許久,才轉頭望着清逸王,笑道:“大哥,你現在快樂嗎?”非常突兀的問題。
清逸王不動,向來冷漠威嚴的表情在看到那人時和緩下來,不見一絲凜冽,只剩下無限的悲憫與傷痛,他微微扯了扯嘴角,卻沒有回答。
那人也不管他回答還是不回答,好像根本不在乎似的,徑自走到那祭壇下,一擡手,將飄揚的白幡握在手裡,瞧了又瞧,極輕又極溫柔地說道:“大哥,她回來了嗎?”
清逸王還是不回答。
那人卻一點都不覺得他的反應過於沉默,他鬆開手,任由那白幡自由飄動,兀自笑道:“大哥,你不能覺得快樂,我也不能,這天下誰都不能,除非是我死了。呵呵,可惜我不會死。”
明明是開玩笑一般的語氣,卻帶着最殘酷的詛咒:“聽說慕兒最近挺高興地,他的小王妃居然是雲城的人,大哥,你是不是太寵着他了?忘記二十多年前說過的話了嗎?”
清逸王閉上眼睛,低沉而緩慢地嘆道:“天闊,已經二十四年了,我在這裡等了二十四年,雲卿她……”
“不準提雲卿!”楚天闊帶笑的面容一下子全部垮掉,回身指着清逸王情緒激動起來,一字一句道:“不準提她的名字!”
清逸王不再繼續說下去,身側緊握的雙手泄露了他的心思,楚天闊一邊冷笑一邊走過去:“怎麼?這麼快就心疼了?你不是說什麼都聽我的嗎?難道你是在騙我?一次又一次地騙我?我就怎麼好騙?”
“天闊,”清逸王緩緩搖頭:“沒有,我沒有再騙你。”
楚天闊停下腳步,深邃的眼眸裡一片冰冷,甚至帶着些許瘋狂:“沒有最好。我其實真的很想看到慕兒恨你,二十四年了,我做到了,他現在一定非常恨你,所有人的恨都比不上他對你的恨,看着自己的兒子一點一點長大,卻不能去抱他,不能去親近他,甚至還要一次一次地逼迫他,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麼狠心的父親?”
清逸王牙關緊咬,眸中溢滿了痛苦,望着那飛揚的白幡,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哈哈,真是有意思。”楚天闊大笑起來,“就連他的婚禮都不出席的父親,有也等於沒有……大哥,你知道慕兒那天的眼神嗎?他穿着一身大紅色的喜服,英姿颯爽,要不是因爲他的琥珀色眼睛,我還以爲站在那裡的人是大哥你呢。他一定在等着你,等着他的父親去參加他的大婚,可是他的父親卻不能去,多麼可惜。”
這一刻,楚天闊如同是最惡毒的魔鬼,把細細的鹽巴灑在結不了痂的傷口上,並且眼睜睜地望着它們一點一點滲進去,痛到骨子裡。最刺激的是,那傷口血肉模糊的人卻偏偏不喊痛,這真是讓人無奈,促使人產生更多瘋狂的念頭,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重複撒鹽的動作,卡他什麼時候纔會失聲喊出來。
清逸王不動如山,臉上卻沒有一絲血色。
也許是覺得自己一個人說話未免太過於沒意思了,楚天闊張開雙臂,仰頭閉上眼睛,輕聲嘆道:“大哥,其實我也累了,不想再玩下去了,可是這皇位怎麼辦哪?當初你把它讓給了我,現在我能把它再還給你嗎?”
清逸王垂眸:“這是她的意思。”
“哈哈哈,她的意思?哈哈哈……”楚天闊笑着笑着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大哥,不過是一個女人,你怎麼事事都聽她的呢?我是你的兄弟啊,血濃於水,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吃飯在一起,睡覺也在一起,你當皇帝我高興,你讓我出征雲城,我也去了,可是……爲什麼這世上偏偏要有一個雲卿呢?”
清逸王搖頭,搖頭,他也不明白爲什麼。
“爲什麼,只有一個雲卿呢?”楚天闊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大哥,我知道天下人都恨我,後宮的嬪妃恨我,皇后恨我,太子恨我,老七恨我……沒關係,人人都可以恨我,可是隻有大哥你……不可以恨我……”
“天闊,我不恨你。”清逸王道,變得沙啞的嗓音帶着無限的悲憫。
“呵呵,大哥,你總是這樣……”楚天闊轉身盯着他,輕蔑地笑:“對誰都好,對誰都不忍心,對誰都留情,然而到頭來怎麼樣呢?連你自己的兒子都恨你,你再也不比我好多少了,你就只能這樣一輩子了。好,我知道你擔心皇位,放心吧,我不會把你的百姓怎麼樣的,這是我的國家,現在我猜是一國之主,不會讓楚國在我的手上垮掉,誰想要,誰就去爭吧,只有爭來的東西才值得珍惜,才值得歡喜。大哥,你說對嗎?”
清逸王默然。
“我的兒子們爲了皇位爭來爭去,爭得着的便是皇帝,爭不着的便是敗寇。你的兒子卻要爲了他們賣命,只要暗夜令一天存在,他就要一天服從命令。放心,他是雲卿和大哥你的兒子,我不會害他的。我只是想看一看,這孩子他有多聽話。”楚天闊道。
清逸王對待任何人都是淡漠的,卻在這時候徒剩下無可奈何:“天闊,你看着辦吧。”
“呵呵,大哥,你永遠都是這樣,永遠這麼溫吞,永遠對我這麼包容。你難道不明白嗎,我做這麼多,不過是想讓你恨。你恨我啊,爲什麼不恨?”只剩下我一個人在恨,有什麼意思呢?
楚天闊盯着那招魂的白幡,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女子說,你很好,可是你比不上他寬容。
那麼這所謂的好,又有什麼用呢?
“大哥,我只是來看看你,看看她,沒有別的意思,已經三更了,你把這祭壇撤了吧,她不會回來了。”楚天闊轉身,走遠。
清風輕輕拂過白幡和男子的長髮,好似女子曾經溫柔的手,清逸王擡起眼睛,望向觀月樓後側的廢棄院落,哪裡,種滿了大片大片的白玉槐花,他時常在夜深的時候去那裡看看,有時候便瞧見他的兒子一個人坐在樹下出神,心疼得揪在一起,卻不能上前去,不能去安慰他,還必須要對他苛刻、對他殘忍……
父親的殘忍,兒子的痛恨,這是一把雙刃劍,傷己傷人。
雲卿曾說,天洛,你是這世上最多情的人,人家說情深不壽,可是我偏偏就愛你的多情,對待所有人都可以寬容。若情深是錯,那麼就讓這不壽應驗在我的身上吧。
一語成讖。
誰又知道自己是不是誰手上的棋子呢?誰又知道是不是有人正躲在暗處觀察着你的得失,正在一點一點地算計着你呢?
七月的楚都因爲禁令的緣故,平靜的如同一潭死水。楚離每日都去內務府當職,偶爾還去請教傅太師一些問題,這謙虛而又帶着炫耀的態度,氣得傅琬瑩越來越不耐煩。
顧相與凌相關係也日益差了起來,就連顧家的第一千金也不常常回孃家了,還每每因此而與凌相鬧翻,凌相家無寧日。顧相年紀大了,也因爲凌相偶爾的不敬態度而氣得舊病復發,顧家亂成了一團糟。
皇儲的廢立所關係的,已經不只是他們本身,而是包括外戚與各大家族的生死利益。
宮外宮內的種種糾葛,與清逸王府完全無關,王府裡還是十分平靜。喬葉無聊的時候,接到了東宮的邀請,說是請她進宮相聚,請帖上是賞心的筆記,永遠如同她的人一樣娟秀好看。
如果是其他人相邀,她興許還會考慮考慮,只是賞心的邀請,她一定得去,何況,還有那個可愛的月兒在呢?她真想去逗逗那個孩子。
跟楚慕一說,他接過請柬看了看,卻沒有阻止她,只是讓蒼堇與她同去,說是怕她不懂宮裡的規矩得罪了人。
喬葉有時候覺得楚慕特別孩子氣,像個無賴似的死纏爛打,她生氣了,他也會死皮賴臉地湊過來,鍥而不捨地跟在她的身後,直到把他的氣都吞下肚子。有時候又覺得他老成得不像是這個年紀的男人,他總是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總是在她鬱悶的時候察覺到她的心情不好。究其原因,喬葉覺得,他實在是太寵着她了,以至於她每每想要恃寵而驕。
喬葉打扮好了,要出門了,楚慕偎在榻上,琥珀色的桃花眼望過來:“小傻子,到這兒來,我看看。”
喬葉掕着裙襬轉了一個圈,笑道:“怎麼樣?”
“最近皮膚白了一點,穿綠色更好看了。”楚慕讚道。
“是嗎?”虐爲悅己者容,喬葉正在爲他的話欣喜,他轉而壞笑道:“是啊,看得爺心裡癢癢的……”長臂一伸,猛地將她拽到懷裡,脣直接印在她白皙的後頸上,大手也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起來。
“喂,楚慕,你這個流氓……我的頭髮才弄好的……別,衣服都皺了,怎麼去見人……”喬葉的水眸一片迷離,推了推他,“賞心會笑話我的……”
“呵呵,”楚慕停下動作,貼着她的耳朵笑了,熱氣噴在她的臉頰上,着了火似的燙,他想要魅惑人心的時候,無人能夠抗拒。夏天的衣衫穿得薄,他微微幾個動作就把她都弄得氣喘吁吁,這還不算,他拉過她的手,包在手心裡,往自己的身下探去,察覺到他的變化,喬葉的臉熱得快要燒起來了,卻又抽不回手。楚慕含着她的耳垂,又伸出舌頭慢慢裹弄,極具耐心,一邊拉着她的手教她動作,一邊含含糊糊地說道:“她要是笑話你,你也去笑話她,問問她那月兒是怎麼來的……”
好一會兒,他低低吼了一聲,手上停下來,抱着她的身子一陣顫抖,卻很不滿足地嘆出聲:“好了,早些去,早些回來。嗯?”
喬葉收回手,不自覺握了握,手指微酸,推開他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撇撇嘴嘀咕道:“色魔……”
楚慕頗不以爲然:“小傻子,要是爺不色,你可怎麼辦纔好?晚上回來,爺再告訴你,什麼叫夫妻之道。”
聽他越聽越不正經,喬葉轉頭“呸”了一聲,快步走出門去了。
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楚慕失笑,然而不一會兒他的笑容慢慢淡了,現在正值敏感期,賞心卻偏偏找她相聚,不會那麼簡單的。
入了東宮,賞心正抱着月兒在花園裡玩,賞心穿着鵝黃色的宮妃裝,卻並不十分張揚,她向來聰明,性格也好,此刻逗弄月兒的時候,就與從前更加不同了,身上帶着滿滿的母愛。
喬葉在她們身後看着,不自覺笑容滿面,她最喜歡看到這樣的場景,這世上母親對孩子的愛是最純潔的,沒有一絲雜質。
還是在“辣手摧花”的月兒先看到了喬葉,圓溜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小爪子把手中掐着的花瓣伸過來,咧着嘴,露出白白的小牙齒,笑道:“森森……”
賞心回頭,喬葉笑着走過去。
在賞心身邊蹲下來,拽住楚月的手,道:“月兒真乖。”
賞心望着她,眉心的紅色硃砂鮮豔耀眼,喬葉不由地笑問道:“月兒額頭的硃砂是天生的嗎?”
賞心笑着點頭,寵溺地看着小東西,道:“是啊,跟我的一樣,都是天生的。”
“哈哈,以後肯定也是個大美人,跟她孃親一樣。”喬葉捏了捏小東西嫩嫩肉肉的小手。
“還是這麼貧嘴。”賞心無奈地搖頭道。
楚月看上了喬葉頭上的玉釵,是翡翠制的,形狀是一枚葉子,又翠又綠的,小東西二話不說,探身過去一把拽下來,緊緊握在手心裡。
“月兒……”賞心斥道,“怎麼這麼不乖呢?快點還給嬸嬸。”
“不用了,”喬葉伸手把頭髮弄平整,笑着捏了捏楚月嫩嫩的臉蛋,“月兒,你快點長大,嬸嬸送你好多好玩的東西。”
小東西的眼睛眨巴了一下,低頭望了望手中的玉釵,遞給喬葉:“森森……好玩……”
“月兒真乖。”
賞心望着喬葉快樂的眉眼,微微斂了斂眉,不過一瞬間又笑道:“小葉子,你能平安回來我真高興。”
這花園裡,並沒有其他人,蒼堇靜靜在入口處侯着,讓她們倆自在地說話。
“看到你跟楚蕭好好的,我也很高興。”喬葉笑道,“看得出來太子對你很好,見他對月兒的寵愛就知道了,真幸福。”
“小王爺對你也很好,呵呵,從前是,現在也是,他看你的眼神這麼多念念一直沒有變過。”賞心道,“到最後,你還是選擇跟他在一起了。”
喬葉微笑不語。
賞心又問道:“那,離親王呢?你對他……”
喬葉收了笑,望了賞心一眼,低下頭去,把楚月弄掉的玉釵撿起來又遞到了小東西手上,她抿了抿脣,輕聲笑道:“賞心你傻了啊,我跟他有什麼關係?不過是見了面打個招呼罷了。”
“真的是這樣嗎?”賞心顯然不相信,一再地確認。
“真的。”喬葉點頭。
“嗯。這樣也好。不要藕斷絲連的,會傷了他,也傷了小王爺,長痛不如短痛吧。”賞心似乎是放心了些,沒有什麼顧慮了,將楚月抱起來,道:“你來得真是巧了,快用午膳了。”
“……”喬葉沒有細細去想她話裡的意思,只是臉微微一紅,也站了起來,想起楚慕說,若是賞心打趣她,她就反問她楚月是怎麼來的……不過,她沒有楚慕那麼無恥,她說不出口。
“走,去用膳吧。”賞心微笑道。
楚月卻朝喬葉張開了手臂:“森森抱……”
這小傢伙越來越乖了,喬葉伸手將她從賞心懷裡抱了過來,一隻手託着她的腰,一隻手摟着她的背,還頻頻地問賞心:“這樣抱行不行?”
“小葉子,你是不學都會,趕緊生一個孩子吧。”賞心笑道。
“呸,”喬葉又紅了臉啐道:“賞心你越來越不正經了。”
“害羞了?”賞心笑道:“難道成親一個多月了,小王爺也沒動你?我是不信的。”果然是坊間出來的女子,豪爽潑辣的性子其實根本沒變。
“森森,羞羞……”喬葉臉紅得不行,正要反過來嘲笑她,卻見月兒伸出短短的小手撓在她的臉上,努着嘴滿臉的“鄙視”。
“月兒,你這孩子太壞了,信不信我把你扔了?”喬葉沒辦法,作勢要把它扔出去,小東西嚇得立馬抱住了她脖子,一動也不動。喬葉哭笑不得,轉而去瞪賞心:“果然是你的女兒。”
“呵呵,”賞心一笑,兩個大人,一個孩子走在長廊裡,氣氛很和睦。
賞心忽地說道:“小葉子,如果以後發生了什麼事,你還能待月兒像現在這麼好嗎?”
喬葉起初沒有在意,但見她問得認真,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笑容僵住:“會發生什麼事?”
等到邁進正殿的時候,喬葉有些明白了,大廳內的紅木桌旁坐着兩個人,一個身穿百鳥朝鳳皇后袍,一個身穿白色軟煙羅,兩個女人都有一雙鳳目,雖然並不相同,可是望過來的時候不知不覺都會讓人產生一種壓迫感。
喬葉淡淡望了賞心一眼,今天這相邀原來真不是她想的那麼簡單。很快淡定下來,喬葉衝着傅皇后與顧姳煙福了一福:“參見皇后娘娘,參見太子妃。”
與想象中的不一樣,傅琬瑩並沒有像從前那樣板着一張臉,反而分外熱情:“小王妃免禮,難道不知道清逸王府的規矩嗎?見了本宮,小王妃不必多禮。快,過來坐。”
顧姳煙看了看喬葉,沒有說話,表情淡淡的,眉宇間仍舊是慣常的英氣勃勃。
喬葉也不客氣,走過去大大方方地坐下來,比比誰更虛僞?這樣的事情她很擅長。
“賞心,你也過來坐。月兒,到皇奶奶這裡來。”傅琬瑩和藹地望着賞心的方向。
楚月有些怯怯的,不敢過去,賞心的笑容也有些許勉強,卻還是抱着孩子走過去。
傅琬瑩懷裡抱着楚月,笑道:“月兒,你手裡握着什麼啊?給皇奶奶看看。”
楚月把手縮到背後去,道:“好玩的,森森……”望着喬葉。
喬葉衝孩子笑了笑。顧姳煙盯着她的側臉,鳳目微微閃爍。
“呵呵,月兒喜歡就拿去玩了。”喬葉應道。
“看得出來,月兒很喜歡小王妃。”傅琬瑩抱了楚月一會兒,長長的指甲不大方便,又把她交到了賞心的懷裡。
賞心接過孩子,手似是顫抖了一下,喬葉看在眼裡,突然有些心疼,母親的一顆心都系在孩子身上,孩子在別人的懷裡怎麼都不能放下心來。
“小王妃從雲城來,不知道在楚都可還住得習慣?”
“與小王爺相處怎麼樣?夫妻之間應該多多體諒體諒纔是。”
“來,吃菜……”
……
“若是以後遇到了什麼困難,可以來這宮裡多坐坐,聽說小王妃與賞心的關係極好,這東宮還有本宮的鳳藻宮,小王妃沒事也可以多來在走動走動。”
一頓飯下來,傅琬瑩一直扮演着慈祥的一國之母形象,不斷地與喬葉“閒話家常”,顧姳煙不屑她這樣虛僞的作爲,很少說話,除非不得已,偶爾插上一兩句。
除卻傅琬瑩的“囉嗦”,這一頓飯喬葉吃得也算大快朵頤,宮裡的廚子果然名不虛傳,每一道菜都十分精緻。
臨走之前,傅琬瑩道:“賞心,你去送送小王妃吧。”
“是,母后。”賞心把孩子交給一旁的宮女,與喬葉一同出了殿門。
再沒有初來時那樣無話不說的和諧,兩個人默默的走在迴廊間,蒼堇不遠不近地跟着。
走到西華門,賞心停住腳,因爲宮妃不得出宮。
喬葉也停下來,回頭望着她,笑道:“賞心,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月兒都沒有錯。這世上,有太多的人由不得已的苦衷了,雖然我不一定能夠有切身的體會,也不一定全部原諒,但是我可以理解。你回去吧。”
賞心微微一笑,眉眼間滿是愧疚與不忍,然而她什麼都沒有解釋,只是點了點頭,走過去,抱住了喬葉。
“小葉子,你長大了。”賞心輕聲道。
喬葉也伸手抱住她:“賞心,你是母親了。”
三年過去,我們都變了。
夕陽的餘暉照在西華門內相擁的兩個女子身上,像是三年前她們一起坐在珠光寶氣的廂房裡,初冬的陽光照過來,兩個人都覺得暖洋洋的。那時候,賞心說,小葉子,我愛他,所以我要入宮爲妃。喬葉說,我雖然不懂愛情,可是我尊重你的選擇。
喬葉回到清逸王府,偎進楚慕的懷裡默不作聲,楚慕有些瞭然,卻沒有說破,而是拍了拍她的背,輕聲問道:“小傻子,怎麼了?在宮裡沒吃飽飯嗎?”
喬葉在他懷裡搖了搖頭,抱着他不撒手,悶悶道:“楚慕,我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
楚慕的手頓住,很快恢復自然,摟緊她,笑道:“什麼事?”
“不知道。”喬葉嘆氣,“只是所有人都不正常,難道是因爲皇位之爭嗎?”
她到底不笨,楚慕抱着她在軟榻上坐下,無奈道:“就算是,與你有什麼關係呢?別瞎想了,嗯?”
“不能不瞎想。”喬葉凝眉,突然擡起頭來,問道:“楚慕,你告訴我,七哥的處境是不是很危險?當今的皇后不是他的親生母親,民間又有‘不是一就是七’的預言,那麼楚蕭與七哥不就是死敵了嗎?”她總算是想清楚了,但還是有些地方不明白。
楚慕抿着脣,眼神越來越冷,時至今日,她還是叫楚離七哥,一聽到那個人有危險,馬上就變了臉……好似出自一種本能一般自然流露……
“可是,傅皇后爲什麼會找上我呢?”喬葉苦想,眼光落在楚慕的身上,心裡的猜測越來越明確,正待要問,卻見楚慕笑道:“聽我慢慢跟你說。就算是皇位之爭,楚離也不一定會輸,不僅不會,他還很有手段,因爲他很會把握楚皇的心理。顧老將軍是三朝的元老,而傅家是當今皇后的孃家,傅太師又德高望重,他們兩人的門生子弟遍佈朝野。可是凌相那樣的文弱書生,只靠着顧相的裙帶關係便可以坐上相國的位子,且在楚都的名聲壞到了極點,這樣的人居然能長期在長期位居要職,這隻能說明,楚皇想要打壓傅家和顧家的勢力,強權之下必然只有弱相才能與之匹配。因此,與顧、傅兩家無論哪一家沾上關係都是不好的,楚離想得很透徹,他選擇了一個對楚皇最沒有威脅的凌相。”
楚慕說着,頓了頓,低頭望了喬葉一眼,見她出神,心知她必然是想起了那段過往。
“嗯。”喬葉忽地輕輕笑了,“原來,他的選擇是對的。”她有一段時間一直在想,選擇凌相家到底有什麼好處呢?凌大小姐那樣驕傲目中無人的女人,她根本配不上他。
現在,她算是明白了。
“繼續說。”喬葉擡頭望着他。
楚慕琥珀色的眼睛十分平靜,繼續道:“依照楚離的背景,他算是無依無靠的,這麼多年的打拼也全是靠他自己,沒有用上任何的裙帶關係,就連那個凌相,也只會給他帶來負面的影響,並不能給他帶來實質的好處。當年顧家小姐,哦,也就是當今的太子妃顧姳煙,當着朝臣的面說要嫁給楚離,也就是當衆求婚,可是楚離卻不要,最後逼得顧家和傅家聯手了……”
喬葉默然點點頭,原來如此,那個顧姳煙真是厲害,可是爲什麼她又要嫁給楚蕭呢?既然她那麼喜歡楚離的話……
“顧家和傅家聯手了,便把太子楚蕭推上一個衆星捧月的位置,卻也順理成章成了楚皇的眼中釘。傅皇后自以爲聰明,以爲找到了一勞永逸的契機,卻不明白他們這些太子黨早就陷入了楚離佈下的圈套裡。在民間,楚離是戰神,有百姓的支持,在朝廷,凌相雖然名聲不好,可到底也是相國。就拿現在說吧,凌相與顧相原本是姻親,現在也爭執起來了,越混亂,最後得益得人,只會是楚離。”
楚慕說完了,靜靜地望着她,等待她的反應。
喬葉嘆了口氣:“原來如此。”她一個晚上說了太多的原來如此了。
“他真是聰明。”喬葉閉上眼睛輕笑,這麼多的事情,這麼多的緣故,她從來就不明白,也從來沒有想過這麼深。楚離的每一步都是設計好的,什麼時候出征,什麼時候去提親,什麼時候去做什麼事情,怎麼去選擇纔是對的……他都想得清清楚楚。
心裡有些惆悵,又有些釋然,睜開眼睛,雙臂猛地摟住楚慕的脖子,臉貼在他的胸口處:“楚慕,謝謝你。”
“謝我做什麼?”楚慕一直在觀察她的表情,一直不動神色,他卻想不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謝謝你把從前我不懂得事情都讓我弄懂了。謝謝你肯對我這麼坦白,還謝謝你這麼聰明……”喬葉擡頭,黑亮的眼睛望着他有些迷惑的琥珀色眸子,撇撇嘴:“能夠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把所有事情看得這麼清楚,還能這麼冷靜地分析利害得失,你怎麼這麼厲害?你到底是什麼人?”
楚慕勾起脣笑了:“厲害嗎?”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是你這個小傻子太笨了。”
“我纔不笨。”喬葉咬脣:“問我起碼嫁對了人。他放棄了我,我也就放棄了他,我難道不聰明嗎?”
楚慕起初想笑,因爲她說嫁對了人,可是聽到後面那句卻不大舒服,他想問問她,如果楚離一直不曾放棄她呢?如果楚離也一直愛着她呢?她會怎麼選擇?
然而,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提出這一道非我即他的選擇題。
於是,楚慕只是笑了笑,道:“對,你很聰明,我的小傻子。”既然她對楚離的關係只是出於一種本能,那麼,他可以容忍她慢慢地忘記這種本能,不去和她計較,而她似乎也忘了去追究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七月在漫長的炎熱與死寂中慢慢過去,迎來了八月——桂花花神。
八月十五中秋節在楚國是一個相當盛大的節日,是家家團圓的日子,楚皇早早地便頒佈聖旨,十五那天,宮中設家宴,到時候每一家都要準備一個節目,一起娛樂娛樂,這無疑又成了宮中爭寵鬥豔的絕好機會。
喬葉自從知道楚皇是個不好惹的主之後,對於他的權威非常忌憚,往年楚慕尚未娶親的時候,他的家便不算是完整的家,因此夾在衆人堆裡混一混就罷了。今年卻不一樣,楚慕、楚蕭都已經迎娶正妃,各自有了家室,楚離也從戰場歸來,因此這個團圓日便分外地濃重了。
從月初開始,喬葉便非常苦惱,時常發呆走神,楚慕怕她悶壞了,便帶她去馬場騎馬,青青綠綠的草地,策馬而行,果然是別樣的新奇舒暢。
兩個人各騎着一匹馬,喬葉卻每每都跑在楚慕的前頭,還不忘回頭招呼他快點。楚慕心下暗歎,這小傻子,瘋起來那真是沒辦法,又不肯跟他共騎,他只好走在她的後面小心的看着她。
馬場的最南邊是射箭場,有些將軍閒暇的時候也會來這裡聯繫射箭。楚慕心想,射箭也許比騎馬安全,於是帶着她過去。
兩人下了馬,楚慕接過僕人遞過來的弓箭,站穩,對準箭耙,拉弓成滿月,“咻”的一聲響,正中紅心。
喬葉拍手叫好,拽過楚慕的弓箭就要試,可惜太沉了,她的臂力不夠,端不起來,於是換了一把小一點的。楚慕站在一旁,存心看她出醜,她這個樣子也會射箭?
“咻”的一聲,她的箭居然也中了靶心!圍觀的衆人齊聲喝彩,紛紛稱讚小王妃的射藝高超……楚慕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然而見衆人誇她,不由得心裡也受用,手臂環着她的肩,低聲問道:“小傻子,你是湊巧的吧?”
喬葉的下巴擡得高高的:“哼,你別瞧不起人。”
睜開他的手臂,走回去,又搭弓,一箭射出去。
正中靶心。
楚慕這下子真信了,琥珀色的眼睛裡泛着光,抱住她就一口親在臉頰上:“跟誰學的?”
喬葉擦了擦臉上的口水,挑眉笑道:“自學成才。”在現代的時候就喜歡,後來在雲城閒來無聊的時候就練一練,如同她的毛筆字一樣,越練越好,再不是從前的狗爬式了。
見她這麼得意的表情,楚慕的心情大好,捏了捏她的臉頰,又是愛又是恨的:“小傻子,瞧這得瑟的傻樣……”
衆人紛紛羨慕地感慨小王爺與小王妃的恩愛,言語間難免會有對楚慕過往的議論,還有這小王妃的能耐——居然把花名在外的楚慕都收服了,這樣的女人,不簡單哪。
“離王殿下也來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人羣一下子沸騰了起來,一齊往射箭場北邊涌去。
楚慕也望過去,喬葉收了笑。
由於楚離現在炙手可熱的身份,而馬場內的青年才俊們大都是權臣之子,因此不免有結交之意,於是,不一會兒,楚離便被衆人的身影圍住,不過他生得高大挺拔,既然被衆人包圍,也仍舊可以在人羣之外看到他。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作祟,見到楚離這般衆星拱月,喬葉很不舒服。她收回眼睛,不再看那邊,也不再對射箭有興趣,拉着楚慕的手就要走:“我不想玩了,我們回去吧。”
楚慕抿了抿脣,他一點都不喜歡她這樣。倘若日後遇見楚離便要繞道走,那麼他們的日子還怎麼過呢?然而,他從來不會拒絕她的要求,應道:“好。”
兩人繞過人羣,往馬場北面的大門走去。
楚離的紫色瞳眸微微閃爍,左手無力地握起。每一次相見,都是在出乎意料的情形下,而每一次,她都會讓他覺得無限新奇,好似她身上有永遠挖掘不完的寶藏似的。可是,她對待他的態度,卻已經與從前大不相同。上一次還會開口叫他七哥,這一次卻已經選擇視而不見了。這麼大的轉變,必然是有原因的——
他清清楚楚地瞧見了楚慕對待她的態度,輕佻而充滿了佔有慾,倘若不是楚慕對她說了什麼,她又怎麼會這樣對他?
男人的嫉妒心一旦起了,便會無限膨脹,起初興許不動聲色,可是等到忍無可忍,便可能毀天滅地。
楚離聽着衆人的恭維,越來越不耐煩,正待發作,忽的聽到身後女孩的聲音,帶着難以抑制的興奮:“楚慕,我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