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轎中,喬葉有些懨懨的,沒有精神,也不說話。
楚慕心裡不大痛快,儘管他剛剛氣到了楚離,贏回了一句,可是這小丫頭的心卻系在那人身上。那個若不是他提醒她楚離即將大婚,她還不知道會怎麼和楚離糾纏下去呢?
然而,楚慕雖然鬱悶,卻不能說出來。有時候悲傷難過就是那麼回事,沒有人提醒你,沒有人提起,漸漸地也就忘記了。可是如果有人一直在旁邊訴說着,一直爲你分析着得失,那麼悲傷和失落就會成倍地增長,好像真是陷入了什麼不可自拔的情感中似的。
所以,楚慕絕口不提。
這樣坐下去,一路無話卻甚是無聊。
楚慕突然故意嘆得很大聲。
喬葉轉頭看他:“你怎麼了?”
楚慕蹙起眉頭,單手擰着額角:“頭疼。”
喬葉抿脣:“那個止痛藥你還在吃嗎?”
這一次,楚慕的表情真的不大自然了,他比不想提起那個藥物,他居然忘記了,她現在算是半個醫師了。
“沒有吃了。”楚慕勉強笑笑,撇開頭。
“鬼才相信。”喬葉從軟榻上下來,跪坐在轎中的地毯上,仰頭道:“躺下吧。”
楚慕低頭凝視着她,琥珀色的桃花眼無聲地詢問。
喬葉極不情願地蹙眉,語氣不耐煩:“快點躺下。那麼高,我怎麼夠得着?”
楚慕一喜,臉色瞬間好看起來,乖乖躺下,她要給他揉揉,第一次主動要給他揉揉……
喬葉探手過去,還沒有觸到他的人頭就被他的大手一把握住,手臂瞬間溼熱,是他溫柔的吻,一觸即鬆開。楚慕閉着眼睛,神情一派無害,嘴角含笑,喬葉想發火卻發不起來,他純粹是流氓本性,她現在被他佔便宜都佔習慣了。
撇撇嘴,她傾身認真地按着他的頭部穴位,醫者父母心,師父雖然沒說,可是醫書上有寫。
按摩了很久,轎子一直在行進中,兩人都沒有說話。
“小傻子。”
楚慕忽然開口。
“嗯?”喬葉應了,動作未停,這個外號都被他叫成習慣了,一聽就知道是誰在叫她,一聽就知道他叫的是誰。
楚慕雙眼緊閉,表情淡然,聲音小得近乎呢喃:“其實……你對我也挺好的。”像是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喬葉的手一抖,停了下來。
見她的手指不再動,楚慕睜開眼直直地對上方喬葉的眼睛,脣邊的笑容柔和,琥珀色的瞳眸中霧氣散去,只留下真實的魅力與全神貫注。
喬葉蹙眉,這樣的楚慕……
“主子,到相國府了。”簾外,適時響起蒼玄的聲音打斷了尷尬的對視。
喬葉猛地驚醒,慌忙站了起來,手足無措:“我……我該走了……”
掀開轎簾,一道煙般衝了出去。
今日喬葉是和楚慕一起正大光明地出去的,因此他送她回來,也很正常。
轎中許久沒有動靜,蒼玄看向蒼堇,蒼堇卻不理他,只是脣角忍笑。
“蒼玄,回去再收拾你!”突然轎中發出一聲隱忍的怒喝,楚慕的聲音近乎咬牙切齒。
“主子,我……”蒼玄愣住了,完全莫名其妙。
蒼堇整了整衣裙,姿態優雅,表情淡定,揮了揮手:“起轎,回府吧。”
擦過蒼玄身邊時,她輕飄飄地吐出幾個字:“榆木腦袋。”
深夜,碧淵寺。
兩道人影膠着着,一黑一白,都不說話。有些駝背的老僧閒閒地在院中掃地,對兩人視而不見。
沉默的氣氛終於被打破,蒼老沙啞的聲音帶着無法抑制的失望和怒意:“這就是你所謂的報仇?從六歲開始,我就教過你,沒有什麼是是值得相信的!這個世上的人都是虛僞的,他們千方百計地接近你、利用你,在你沒有防備的時候背叛你!現在你的翅膀硬了是不是?我的話全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先前你執意要娶那沒有腦子的相府大小姐,老夫以爲你有自己的打算,如今看來,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白影沉默不動。
黑影卻還沒有罵夠:“六年的沙場征戰,才換來一個親王的封號,眼見得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了,卻突然主動承認自己違背祖制,你不是瘋了就是鬼迷了心竅!既然知道其中的厲害,爲什麼還要去涉足這些風險?”
白影還是不發一言,他罵得都對。細細想來,當初爲什麼要與她合作開店……不過是爲了接近她吧,在她排斥他的時候,極力拉近和她的距離。他做到了,可惜現在……
黑影見他無動於衷的模樣,不由地冷笑,露出黑巾外的眼睛閃着碧綠的光芒:“看來,那個小丫頭真是留不得了,三番五次地阻撓你……”
“外公!”白影鎮定的面容終於被打破,突兀地喊出來:“你答應過不會動她的!她是個傻子,她什麼都不知道!”
黑影上前一步,冷冷反問:“傻子?什麼都不知道?這與老夫有什麼關係?現在記起來老夫是你的什麼人了?這世上的人,對我來說,只有兩種用途,要麼是可以拿來利用的,要麼就是死人,她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甚至還變得礙手礙腳,留她何用?”
“外公,”楚離斂下眉眼,紫瞳深深,嗓音平靜,“我從來沒有一刻忘記自己的目標,不管有沒有她在,我的計劃都不會變。這六年來,我的鋒芒太露,朝中之人包括龍椅上那人早就對我有了微詞,現在我正好趁這個機會稍稍收斂,自己暴露一些錯處讓她們抓住,總好過她們趁我不備找到我的錯處有利得多。”
見黑影深思,楚離繼續道:“你報你的仇,我報我的仇,要的不過是結果罷了,過程有那麼重要嗎?”
許是他的態度過於平靜,黑影哈哈大笑起來:“離兒,你果然是長大了。可是,要騙過老夫的眼睛,你卻永遠都做不到。”忽然笑容收斂,臉色冰冷:“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是爲了你自己還是爲了她,以後倘若再去見那個小丫頭一面,外公就替你擰斷她的脖子!”
楚離嘴角輕輕一扯,暗夜中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聽見他波瀾不驚的聲音:“不會再見她了。”她早就眼睛對他失望了吧?那一聲一聲的姐夫,把他的心都叫碎了。
黑影冷笑:“希望如此。”
轉身,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沒有回頭,只是道:“離兒,記住你剛剛說的。老夫如果要殺她,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別跟老夫說什麼仁義道德,柔蘭十三部的生靈並不想聽到這些中原人的鬼話!”
說完不等楚離回答,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掃地的大肚彌勒老僧見楚離一直沉默地站在原地,停下了手中的掃帚,輕道:“殿下,時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楚離點點頭,居然笑了:“是該回去了。”
回到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回到永無光亮的世界,回到無休止的痛苦回憶中。曾經,有個小小的身影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帶來了一絲絲光亮,他想抓住,便想盡了辦法接近她。後來他接近了,又懂得了重獲光明是什麼感覺,他幾乎差一點就能夠抓住她……
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七皇子大婚定在兩日之後。
這些天,喬葉時時去看賞心,怕她受不了打擊做出什麼傻事。心裡不時不矛盾的,她沒有把出逃的計劃告訴賞心,因爲賞心知道了,如果楚慕、楚離問起,她肯定會告訴她們。
現在“天下無美”被封,賞心流離失所,她如果在這時出逃……
然而,兩天後這個最佳的時機一旦錯過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凌相的羞辱、凌大的囂張、凌二凌三的愚蠢、一衆下人的欺凌、石竹院的冷清……她已經受夠了!
不如,把“珠光寶氣”、“妙手偶成”都送給她吧。賞心很會做生意,肯定能夠打理得很好,而她離開相府之後,會和娘一起隱匿在城郊,不能經常露面了。就算要露面,也得等風頭過去了再說。
這麼一想,喬葉去“珠光寶氣”的時候,心裡舒暢了很多,可是很意外,她的話還沒有出口,就被賞心給嚇住了。
“什麼?!你要入宮爲妃?!”後院的繡房中,喬葉失聲喊了出來。
賞心點了點頭:“是。”
喬葉一時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事情轉變得太快了,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前幾日還在恨楚蕭的無能,不能保護賞心,今天這麼會變成這樣?
“爲什麼?”喬葉笑不出來,“皇宮……”人人都說,那皇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雖然表面光鮮,可是內在卻長滿了尖銳的刺。從前不覺得也不大在乎,抱着好玩的心態,現在賞心要進去,她不免憂心忡忡。
賞心拉住喬葉的手,坐在了繡凳上:“小葉子,你聽我說。”
喬葉茫然點頭。
賞心悠悠嘆了一口氣:“小葉子,雖然我出身風塵,也沒有什麼家世背景,可是他愛我,我也愛他,我想和他在一起。”平靜無波的聲音,是早就已經下了決心不容更改的語氣。
明知未來是不可預測的,明知道宮中是險惡無常的,明知道他有數位如花側妃,還即將迎娶正妃……可是,我愛他,所以我要和他在一起。這是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夠做出的決定呢?
喬葉沉默,低着頭。半晌擡頭笑了:“賞心,我雖然不懂什麼是愛情,可是我尊重你的選擇。”
清晨的陽光照在兩個女孩子的身上,投下兩道細細長長的影子。鵝黃襦裙的女子擡起頭,透過窗子看向空中的太陽,滿臉都是對未來生活的渴望,還有淡淡的憂心。
着灰白公子服的瘦小少女捏緊手中的賬本,有些話,選擇可以不必說了,賞心進了宮,她便再沒有放不下的牽掛——
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聯繫她了,小狐狸也很少見了。他不找她,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哪裡。
當務之急,是爲“珠光寶氣”和“匠心獨運”找到合適的託管人。預定離開的時間一點一點近了。
第二天,賞心以側妃身份入太子東宮。
第三天,七皇子大婚。
不管怎麼不情願,怎麼害怕,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的。
因爲上次訂婚大典上的教訓,凌相這一次並不願意帶喬葉過去,喬葉也樂得自在,可是很快前院派人來請,說是小王爺吩咐,要和她同去。
在外人面前,喬葉自然還是裝傻,等那來通報的丫頭走了,孃親卻不大理解地問她,這個小王爺楚慕,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
喬葉微怔,茫然搖頭,她也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
“娘,今夜七皇子大婚,楚皇要與民同樂,城中必定十分熱鬧。不管有什麼情況,我都會近了在三更時分趕回來,到時候會有馬車在楚江邊接應我們。”喬葉笑道:“過了今晚,一切都好了。”
蘇紅巖點點頭,擡手摸了摸喬葉的頭,眼中滿是愛戀與疼惜:“葉兒,今晚之後,到了新家,不要再那麼勞心勞力了,多留點時間陪陪孃親……”
喬葉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間溼了,撲進蘇紅巖懷中:“娘,對不起……”
她只顧着跑來跑去,卻讓孃親一人在這裡擔心害怕。想一想現代的時候,媽媽是不是也這樣想呢?媽媽不肯說,不肯加重她的心理負擔,原來,她自以爲是的忙碌讓她忽略了最愛的親人。
現代如是,現在亦如是。
喬葉悶頭在蘇紅巖懷中:“娘,等今晚過去,到了新家,我天天陪着你。”
蘇紅巖拍了拍她的背,溫柔地笑道:“葉兒,好孩子,別哭。”
“四夫人,四小姐梳洗好了嗎?”有人在院中催促了。
“馬上就好!”蘇紅巖鬆開喬葉,摸了摸她的臉頰,理了理她的頭髮,眼中是自豪的光芒,輕聲道:“葉兒,等離開這裡,就恢復女裝吧。也不要再裝傻了。我的葉兒又美又聰明,誰都比不上。”
一個母親的讚美,別人或許無法理解,可是這世上再沒有比母親更真的心了。
喬葉吐了吐舌頭,笑道:“那還不是因爲孃親又美又聰明。”
“你這丫頭。”蘇紅巖溫柔地笑起來,眉眼間仍可見當年的風華絕代,只是歲月與命運折磨使然,讓她的臉上多了幾分滄桑感。
“快些去吧,宴會上要多加小心。那個什麼小王爺,看起來不是好惹的主子,能離他遠點就遠點……”蘇紅巖又爲她整理了一下淺綠色的襦裙,臨出門的時候叮囑道。
“娘,您放心吧。”喬葉自信滿滿:“三更時分,我肯定會回來的,娘,你把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娘知道。”蘇紅巖淺淺笑了,“快些去吧。”
喬葉跟在引路丫頭的後面,跨出月洞門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
孃親站在石竹院中,正對她揮手微笑。心裡突然漲得滿滿的,就算什麼都命運了,有親人在,就可以重新站起來。
真好,她還有孃親。
走過碧湖,穿過花園,那引路丫頭突然被大丫頭叫走,她便給喬葉指了指路,讓她自己去前廳。相府的四小姐不受寵,這是人盡皆知的,因此,下人們也常常不給她好臉色看,甚至,拿她當笑柄。倘若換做了大小姐或者其他兩位小姐,她們 是斷然不敢如此放肆的。
喬葉習慣了,也沒覺得多難受。
傻子大約是不認識路的,可是她不傻,清清楚楚地記得去前廳的路該怎麼走。
剛剛從後門進去,才走到放置罩紗屏風的地方,就聽見了熟悉的清朗男聲:“二小姐……”
喬葉停下腳步,眼睛不由自主從屏風後面望過去。腳下這個位置,凌二凌三曾經帶她“潛伏”過,爲了給她這個“傻子”羞辱,在這個位置,一場迷夢被毫不留情地打碎。
前廳,楚慕長臂伸出,微微欠身,懷中摟着精心打扮過的凌司棋,從喬葉的角度來看,甚是親密。
凌司棋腳下虛軟似的往楚慕懷裡靠去,聲音含羞帶怯:“小王爺,謝謝你……”
楚慕朗朗一笑:“二小姐當心,要是摔倒了,小王會心疼的。”
就算是隻看他玄色的背影,喬葉也知道,此刻他的眼睛必定十分明亮,神采飛揚的。
喬葉咬了咬脣,一個人站在那裡,突然覺得所有的心結都解開了。當她受盡他人欺凌羞辱的時候,他曾給了她最及時的安慰,最安心的懷抱,可是——
當凌司棋摔倒的時候,他也會適時伸出手扶住她,一樣的手臂,一樣的壞吧,一樣的暖心安慰,與對待她時一模一樣的輕佻。
男人就是這樣,要麼就是什麼都不說,讓人猜測不透他的心思,要麼就是什麼都說,讓人分不清哪句話纔是真的。
莫名的,心裡有點酸,喬葉低着頭跨出了屏風。她還要繼續裝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