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楚皇詔曰,天啓二十六年冬,離親王楚離封親王兩月餘,因觸犯祖制,私下經商,被削親王位,伐俸祿兩年,念其五日後大婚,故仍保留敕造親王府。欽此。”
喬葉腦中劇烈一轟。
楚國王室有不能私下經商的祖制?可是爲什麼七哥明知卻故犯?
她仍舊呆呆的,楚慕卻將她放了下來,抱着她的手鬆開,他自然也看到了告示上寫的那些字,吃驚倒不至於,只是有些想不明白——楚離向來小心謹慎,不管是出征還是回朝,於朝政之上、朝政之外,從來沒有出過一分一毫的差錯,沒有人能拿住他的一丁點兒錯處。
這一次,他是昏頭了嗎?
琥珀色的瞳眸瞪着一旁發呆的喬葉,楚慕從鼻孔裡呼出氣來,這個小傻子,她就是會折騰人,肯定是她去求了楚離,楚離纔會失去理智了吧?畢竟,看着曾經引以爲傲的資本現在生生從懷中溜走,於誰來說都是無法接受的。
感動?傷懷?楚慕盯着喬葉,冷哼了一聲,一把抱起她就走:“看也看了,都知道了,走吧。”
耳邊是大大小小的議論聲:
“離王殿下居然會犯這樣的錯誤,真是不可思議啊!”
“人都有犯糊塗的時候,離王殿下,不,七皇子肯定是糊塗了……”
“五天後就要大葷了,要不然這王府都要打回原形了……”
“世事難料啊,畢竟是異族……”
“噓,小聲點,不是一就是七,當心殺頭……”
……
喬葉聽着聽着,心裡難過起來,七哥怎麼樣了?他肯定不開心。腦中惦記着,連楚慕將她塞進了轎子,放在了軟榻上都不知道。
楚慕琥珀色的眼眸鎖着她的臉,她想得太入神了,居然絲毫沒有發覺,一口氣堵在胸口,悶得厲害。努力逼迫自己冷靜,努力告訴自己她還小,又是個傻子,自然分不清什麼好壞,他也不跟她計較,在她身旁坐下來,不動聲色地環住她的腰道:“小傻子,去找賞心啊,你不是要見她嗎?”
喬葉這纔回神,轉頭看向楚慕,點了點頭。他們的臉距離太近了,可她居然都沒有察覺到。
該死的楚離!楚慕在心裡暗暗罵了一聲,她的脣近在咫尺,他真想狠狠咬她一口,沒良心的小東西!楚離爲她做的,她都記得,他爲她操的心,她全部都視而不見,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忍吧,忍吧,楚慕強壓住怒氣,平靜地吩咐起轎。
公告欄前,一身棕色錦袍的男子卻笑容滿面,果然是一石三鳥的好計謀,既刺傷了楚國太子,又查封了天下無美,最重要的是將楚離打壓了下來,現在他失了勢,於他的國家便少了一分威脅。
轉身,男子笑容更大,接下來,還有更好的禮物要送給你們,保證會讓你們措手不及、激動萬分。
“天下無美”被查封,賞心無處可去,從皇宮出來,便一直坐在後門涼涼的石板上。天下之大,何處容身呢?
喬葉找了很久才找到她。賞心一見她便咬緊脣哭了出來:“小葉子,對不起。”曾經以爲自己纔是那最成熟的人,見慣了風霜雨雪和人情冷暖,可是如今,卻需要一個孩子來保護。愛情,讓人變得卑微而愚蠢。
事情的始末交代清楚,喬葉愣住了,七哥主動承認“天下無美”是他的產業?賞心說得沒錯,沒有楚離就沒有“天下無美”,如果沒有楚離的那筆資金,她不可能與賞心合作開店。
可是,七哥實際上與“天下無美”並沒有任何關係啊,這根本就是強自把責任攬到自己的身上。他大可以不承認的,只要他不說,便沒有人會知道他是“珠光寶氣”和“妙手偶成”的幕後老闆,因爲他從來就沒有留下任何的證據。
“賞心,你別想太多了,先去珠光寶去歇息吧,有什麼事情我們明天再說。”喬葉輕輕抱了抱她,有好幾個“天下無美”的夥計一直在等着,喬葉便讓他們護送賞心去“珠光寶氣”。
打擊太大,賞心的精神不濟,有些懨懨的,在夥計和丫頭的攙扶下上了準備好的轎子。曾經,在人生的低谷,她遇到了喬葉,從此有了“天下無美”,此刻,在無法承受的 悲哀面前,幸好還有她,一直和自己站在一起。
楚慕斜斜靠在長滿綠色藤狀植物的牆面上,一直全神貫注地聽着她們說話,雖然離得有些遠,可是他的聽力十分好,全部都聽得清清楚楚。他不僅聽她說話,還一直在觀察她,不管她年紀有多小,說的話、做出的表情,全然一副保護着的姿態。倘若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他興許不會相信,這麼一具又矮又小又柔弱的身子,居然蘊藏着無窮的力量——這種力量,讓人心生暖意,重拾希望。
無奈地苦笑一聲,興許,這就是楚離不肯放棄她的原因吧?皇室的子孫,沒有幾個是幸福的。位置低的時候,會恨自己命途多舛,受人壓迫欺凌。位置高的時候,又會害怕有人突然將自己從高位踢下來,摔得粉身碎骨。不論位置是高是低,永不會有滿足消停的一天,除非是死。
擁有一份能夠抓得住的希望,如此奢侈的事情,一旦出現了,又怎麼能放手?
楚慕直起身子,拍了怕自己玄色錦袍上的灰塵,大步朝喬葉走過去——
只要是聰明的人,都不會放棄。他雖然不敢自詡聰明,可是認定了的東西,從來就沒有放手的道理。
“去哪裡?”楚慕走到她身邊,淡淡笑問道。
見他突然竄出來,喬葉嚇了一跳:“你怎麼還在這裡?”
“那我應該去哪?”楚慕反問道,也不跟她計較,“走,去離王府吧,你不是要見他嗎?小爺順便送你一程。”
見楚慕從來沒有過的善解人意,喬葉很不適應,上了轎子還一直在偷眼看他,“你……爲什麼……這麼好?”
楚慕被問笑了,“我以前對你不好嗎?現在帶你去見他就是好了?”
“……”喬葉語塞,有些話寧願吞進肚子裡,也不願意開口說出來。
“到了。”楚慕的聲音到底還是有些冷,掀開簾子事宜喬葉出去,“有什麼事情就當面問問他吧,憋在心裡會難受的。”
“恩。”喬葉點頭應了,就要跨出轎子去。
楚慕心裡暗罵,沒良心的小東西,讓她去,她還就真不客氣了。他掀開轎簾正要跟過去,恰恰便看到楚離的黑色轎子從皇宮的方向過來,真是巧了。
想了想,楚慕放下轎簾,又退回了轎中。
楚離躬身走出軟轎,看到喬葉站在石獅子之前,有些微怔,瞬即臉上清冷的表情化開,擡腿走過去,笑道:“小喬,不是讓你在家等我的嗎?怎麼出來了?”
若無其事的口吻,他永遠都不願意把發生了的事情告訴她,總是覺得她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沒什麼大不了。
“七哥,”喬葉微微低下頭,兩手不安地揪着衣襬,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謝謝你救了賞心。可是我害了你。”
楚離一愣:“你已經知道了?”頓了頓,又道:“小喬,賞心沒事,你就安心吧。至於其它的,並不重要,別放在心上,別難過,知道嗎?”
他哪裡是爲了賞心?
這天下間的人,就算全部死去,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只有小喬,他再不想讓她擔心難過了。
確實,他可以把所有的干係撇得一乾二淨,天下無美也好,珠光寶氣也罷,他沒有任何的把柄落在任何人的手上。可是,倘若傅琬瑩查下去,便會知道無美公子的身份,便會把她置於危險之中,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多少年的隱忍與步步小心,今日被一次打破,不過,他一點都不曾後悔。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面對她的時候,開始變得小心翼翼,開始變得心虛呢?看她沉默,他心慌,看她些微的小動作,他也忍不住開始揣測,她怎麼了?
像此刻,她低着頭,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心裡便慌得不行,上前一步,正想去扶着她的肩膀,伸手卻抓了個空——
“離王殿下,”楚慕不知道何時出現的,他擁着喬葉退後一步,堪堪錯過了楚離的手,琥珀色的瞳眸直直看向楚離,語氣卻依舊放肆不羈,帶着微微挑釁,“哦,不對,現在應該叫你七殿下才是。”
楚離的手伸出,什麼都沒有抓住,又不動聲色地收回,紫銅深深地盯着楚慕,抿脣,不答一言。
楚慕眉梢一挑,笑容不改:“七殿下,五日後可是你的大喜之日,喜服都做好了嗎?”又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的 腦袋,“哎呀,瞧小王我這記性,殿下的婚事自然是一早就在準備了,訂婚之日開始怕就已經交代下去了吧?”
楚離的手在身側越握越緊,可使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個楚慕,他分明是故意的。小喬……
楚慕彷彿沒有察覺到喬葉身體的僵硬,也沒有看到楚離的尷尬與難言,他將喬葉往懷裡摟了摟,低頭吻在了她的側臉上,寵溺地笑道:“小傻子,天色不早了,該回去了。岳母大人獨自在家,怕是要等急了。來,擡頭跟七殿下打個招呼,別害羞。”
喬葉“聽話”地擡起頭來,臉上已經掛了笑,有些傻:“姐夫,我,我該回去了。再見。”
轉身,往轎子的方向走。
楚慕沒有立馬跟上去,楚離也沒有動,兩人對視了半晌,楚慕臉上原本溫和寵溺的笑容突化爲嘲諷,聲音不大,卻足夠讓楚離聽清:“七殿下適可而止吧。很久之前小王就已經說過,看好自己的東西,要是弄丟了,可不代表小王不會去撿。何況這一次弄丟的,還是件寶貝呢?到了小王的手上,想再要回去,怕是沒有那麼容易了。”
“你到底想做什麼?”楚離紫瞳幽深,流光感人,嗓音低沉沙啞:“要玩去找別的女人,她可不是你可以玩的。”
楚慕琥珀色的瞳眸微微一閃,斜斜睨着他,表情漫不經心,廚樓卻極爲冷靜認真:“如果,小王我不是鬧着玩呢?七殿下想怎麼樣?”
楚離不語。
楚慕臉上的笑容斂盡,眼眸好似蒙上了一層看不分明的霧氣般妖嬈:“七殿下,人做出了什麼樣的選擇就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到時候可能一個都得不到。這個道理,殿下不會不懂吧?”
話都說完了,楚慕又笑起來,恢復了流裡流氣的模樣:“好了,小傻子等急了,小王該走了。七殿下五日後大婚典禮,小王在這裡提前恭賀了。他日小王與小傻子的婚禮,第一個請的人,必定是七殿下。”
轉身,朝着華麗的轎子大步走去,一把掀起轎簾,鑽進去,高聲笑道:“蒼堇,回府吧。”
楚離站在原地,紫色的瞳眸緊緊盯着那頂垂着瓔珞珠簾的轎子,小喬,我早知道你是珍寶,因此小心翼翼地連碰都不敢碰,時不時地觸摸,便覺得心裡無比歡喜,又悵然若失。這樣患得患失的心情,沒有人能理解。
爲什麼別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卻獨獨他被逼到了絕境之上呢?那根唯一可以救贖他的藤蔓斷了,心裡的恨意與酸意越漲越滿,楚慕——他曾經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的風流公子、逍遙王爺,他要把他的小喬奪走了!
“咳咳,”心中的鈍痛突化爲劇烈的咳嗽,楚離身形不穩,猛地往後退了幾步,白芷趕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主子!”
嘴角溢出一絲熟悉的血腥味,他曾經無數次在戰場上聞過,只不過這一次,是從他自己的喉嚨裡涌上來的。
他輕輕推開白芷,轉身朝臺階上走去,頭頂巨大的匾額上寫着“離親王府”四個大字還來不及隨着身份被換下。
起初楚離的步子有些不穩,虛弱無力,白芷跟在他的身後,小心地保護着,本來就病重,她擔心他隨時可能會倒下去。可是走出十幾步之後,他的步伐卻越來越有力,腰身直起來,背影桀驁高貴如同神祗,彷彿剛剛的脆弱與無力純粹不過是眨眼的錯覺。
看着道路兩旁有些枯萎的石竹花,楚離停下腳步,紫瞳暗淡,毫無光彩,他可以瞞過所有人,卻唯獨騙不了自己,以後的日子裡,悔恨與痛楚會像毒蛇一般地纏繞着他,讓他生不得,死不得,生死皆不得。
喉頭腥甜,楚離蹙緊眉頭,生生將血腥味嚥了下去——
那些毀了我所有幸福的人,那些讓今時今日的我陷入生不如死境地的人,我活着,不過是爲了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罷了!所有的賬目,我會一筆一筆地跟你們算清楚……
離王府地處偏僻,大門正對的街巷很少有人往來。當楚離的背影消失在離王府大門之後,小巷中閃過一道白色的人影,那人着白色煙羅裙裳,身材婀娜卻並不顯得弱柳扶風,容貌美麗,眉眼間帶着一股英氣,尤其是那雙有神的鳳目,襯得整張臉都生動蓬勃起來。
然而,此刻,她卻並不高興,因此美目之間煞氣很重。女子負手,邊走邊問:“採苑,太子那邊有消息了嗎?”
跟在她身後的侍女採苑答道:“回小姐,現如今,太子殿下在宮外的女人被皇后驅逐,天下無美被封,已經無家可歸了。剛剛奴婢見太子殿下出了宮,想必是要去尋她。”
顧姳煙冷冷一笑:“這天下到處都是癡情種子。”
楚離也是。
她原本以爲他的心是千年寒冰做成的,因此纔對她的主動示好無動於衷。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不是。他的一顆心繫在了一個女扮男裝的小丫頭身上,那個小丫頭,居然還是相國府聞名楚都的傻四小姐!
她原本以爲楚離多能忍啊,對什麼都冷淡麻木,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可是訂婚宴會上,那個小丫頭只擡頭望了他一眼,他就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誓詞了。以他那樣清冷的個性,酒宴開始,卻對所有人的敬酒一律來者不拒,不喝死不肯罷休似的。
別人也許沒有發現什麼,可是她顧姳煙不同,她愛了他六年,一顆心都撲在他的身上,眼裡心裡裝的人都是他,睡裡夢裡也在想着怎麼得到他,他臉上、神態的些微異常,她或許都比他自己先察覺到。
這就是愛人之心的奇妙之處。
現在好了,楚離,既然已經找到你的死穴了,那麼一切就都好辦了。我顧姳煙什麼優點都沒有,可是我看中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從前,我好好的求你、討好你,你不肯接受,就換做你來求我吧!
“採苑,修書一封,告知太子,就說,我願意嫁給他。不過,他得答應我三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