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不過橫塘路, 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 彩筆新題斷腸句。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菸草, 滿城風絮, 梅子黃時雨！
窗外雨聲不大, 雨落院中芭蕉之上, 敲打出淋漓雨聲。
外面的三更聲已過，外面賓客的喧鬧聲似隨雨聲漸漸沉寂，彷彿都隨着剛纔的喧鬧散了去。
身子坐得有些發酸, 顧不得禮節，我站到窗前, 想掀開頭蓋看看窗外落花幾何。
有腳步聲傳來, 還來不及坐回牀邊, 門開了。
我急急把蓋頭放下，再動不得半步。
有人走了過來, 輕輕拉住我的手，微溫：“是等得久了麼？”聲音沉沉的，透着低軟，像是熟透的果子，散發着誘人香甜。
我搖頭, 蓋頭也搖, 只看見自己的腳, 旁邊還有一雙, 穿着淺藍色的靴, 上面繡着密線，看不清楚, 依稀是祥雲圖案。
扶我坐下，取過一旁喜秤挑起蓋頭一角，面前一片光，眼睛一閉，再睜開，目光滯留在那玉潤如蔥的手上，我聽到他說：“辛苦你了，娘子。”
睜開眼睛，迎着他，他的目光清淺如河，漂泊盪漾着幾許觸摸不得的淡然，我明明在他瞳中看到自己，卻琢磨不出他的感情。
他朝我笑，弧度不大，卻讓我安心，“知道你夫君的名字嗎？娘子。”
我點頭，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你，我的夫君，夜東離。
第一次見東離是在皇城之外，城隍廟會，百官雲集，一片低沉墨黑中，惟獨他一人白衣如雪，少年翩翩，骨骼清秀，體態修長，黑髮及腰，絕色風姿。
他傲首而站，仰天而吟，衆人驚歎，此少年郎，乃是奇才。
第二次見東離是在家宴之上，我那隻愛名利富貴的爹爹竟也學起文人，搞個什麼吟詩做對的詩宴，還請到了已因才學名動天下的夜東離，惹得天下的俊傑都風涌而來，爹爹懷着私心，要我暗暗裝扮，盼在酒宴之上，覓得如意郎君。
我站在屏風之後等待，遠遠見一素衣男子邁門而進，發漆黑如墨，凌厲出幾分迫人色澤。
所有人都對他躬身行禮，他微微點頭，還禮，手指捏着衣服下襬，露出一雙好看鞋子的鞋面，上面繡着朵朵祥雲。
我屏住了呼吸，認真的看着那張臉孔，他的眸光淡然輕淺，似乎永遠無人能讀懂其一絲一毫，他微微回頭的側臉，卻透着讓人無法釋然的孤獨。
你是寂寞的嗎，東離，因爲無人懂你的決絕。
那夜我拉住爹爹的衣袖跪下，無論如何，我都要嫁東離爲妻，即使他只是一介書生，即使他永不能有富貴榮華，即使，我永不能看清他內心分毫。。。。
第三次見東離是在百花宴上，此時他已位居廟堂之中，當日父親的擔心成爲多餘，他成爲桑羅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太傅，連父親都不得不說，他如同廟堂之上那縷清風，讓人神清氣爽，氣定神閒。
我在百官家眷所應該站的位置，看着他向君王頷首，抱琴輕撫，我從不知道，原來他還有這樣一腔曼妙孤絕的嗓音。
我看得癡了，多少女人亦是，我無端恨起君王，怎麼能讓他獻唱人前，怎能讓他的光芒被人看見，怎能讓他被如此多人覬覦垂涎。
所幸，無人能得他一瞥。
宴會之中，我一直看着他。
直到有人過來，在他耳邊俯身低語，我看着那人，竟然能在他耳邊如此親近。
忽然，我見到，東離皺了皺眉頭，站起身。
他竟然皺了皺眉頭，雖然只是一瞬，我卻無比激動。
容顏冰冷拒人於千里的東離，怎麼會皺眉？
忍不住，尾隨他而去。
繞過長廊，樓庭，我聽到有人在哭。
是小孩的聲音，卻哭得無比隱忍。
還有一個小孩的聲音，稚嫩的，漂亮的，響亮的童音：“哭，哭什麼哭。”
在罵誰？是誰在罵？
那兩孩子都只有背影，我看不清楚，躲在樹後。
領頭的人喊了句：“夜太傅到。”
站着的孩子忽然回頭，我驚了一驚，爲這小孩的容貌。
他膚白如雪，似乎每一寸都被陽光籠罩浸泡過一般的亮，五官清秀，嘴脣微張，看到東離，顯出驚愕之色，道：“你不是在宴會上麼？”
東離看着他道：“你？不用敬語，抄寫蘭亭詞錄一百遍。”
小孩咬了咬脣，學了乖，甜甜喊：“太傅，您怎麼會來？百花宴不好玩吧？使叫您不帶我去！”
東離不作理會，徑直走到摔倒的孩子面前：“您就是小爵爺？快起來罷。”
一旁的小孩翹了翹嘴，抱住了手臂。
東離看了眼翹嘴的小孩問：“這是怎麼回事？”
“他偷我的花，偷我的花！”
“我沒有！”身下的孩子大聲爭辯，聽到一旁孩子冷哼一聲，又怯怯補充：“我真的沒有。”
東離問道：“小爵爺是今天才到太子書監來吧，我是你的老師，夜東離，快快起來吧。”
他也不伸手，只是看着地上小孩，輕輕道。
那小孩經不住他的目光，站了起來，東離眼睛一瞟，看到一些血痕，不由問：“你受傷了？”
小孩點了點頭，一旁小孩立即道：“不關我的事！”
東離轉過頭來看他：“做錯事不承認，抄寫紫靈書序五百遍。”
他又對着站在一旁的太監道：“分別送他們回去。”手指點點正生氣的小孩“好好監督他抄字。”
說完，拂袖，似準備離開了，那白白的小孩一把抓住他長袍下襬：“你去哪裡？”
東離停下腳步：“回宴。”
“不許去。”
東離看着他，輕輕道：“目無尊長，抄寫道德範則一千遍。”
目光移到那孩子的手上，一字一句：“不抄完，明天不能來上課。”
那小孩的臉孔頓時變得煞白，緊緊用力的手指也鬆開，咬住了脣，恨恨的看着夜東離。
東離卻沒有再看他一眼，一拂袖，朝前走了。
我也跟着他，準備回宴，卻始終想不通，這麼可愛的孩子，爲什麼東離就狠得下心去懲罰，去拒絕，臨走，我又回頭看了眼，那孩子明亮的眼睛裡蓄滿了眼淚，小小的脣瓣也被咬得毫無血色。
身旁的太監牽拉了拉他的衣袖喊：“繁星少爺，快回去罷。”
那孩子用力甩開太監的手，死死看着東離離開的背影，死死看着，一動不動。
窗外的雨聲漸漸大了，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東離回過頭問：“誰？”
門外的聲音很急：“公子，您快去看看吧，繁星少爺還站在門口不肯走。”
聞言，我看着東離。
東離沒有什麼反應，連表情都沒變，眉目眼色，都淡淡的。
他應了一句，微微低下了頭。
半晌才道：“宮裡跟來的人呢？”
門外的人似乎鬆了口氣，立即應道：“都被他趕跑了。”
東離似乎有些不耐，站起身來，轉頭看我：“我出去一趟。”
我點了點頭，透着一絲擔憂。
看東離朝外走去。
門開，老奴撐着一把紅色大傘，站在雨中，見他出來，立即高舉。
東離接過傘道：“你先退下罷。”
門關了，我追到門口，撐開窗往外看。
東離的大紅喜衣被雨水淋溼大片，更顯得鮮豔異常。
走得再遠，便是迴廊，我不看到了，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我想起之前拜堂時候的一片混亂，我剛剛伏下身子，身後卻忽然響起的脆生生的一聲：“不許娶她。”
少年的嗓音，驚爲天人的亮，就像是光芒一般閃耀。
隨後，突如其來的鞭炮聲震聾了我的耳朵，也將在座的賓客驚得四處逃散。
慌忙中，有誰拉住我的手，遞到一雙手中：“扶夫人進去。”
我靠在牆邊細細回想，不由更是好奇。
在牆邊找了把傘，尾隨而去。
廳堂門口，有棵梧桐大樹，我見到紅衣東離，被白衣少年緊緊抱住。
少年只及東離肩膀處高，白皙漂亮的臉孔上分不清楚是淚水，還是雨水。
看不清東離的面孔，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
只有雨聲，淋溼這天地一切。
。。。。。。。。。
東離掙脫開少年臂膀，將他推開，少年又再次撲上，死死握住他的手指，不肯鬆開。
東離的手指，那麼的纖細，此刻，卻似乎有着巨大的力量來掙脫桎梏。
少年的表情很驚恐，似乎用盡了全力，連身體都向前傾俯，我站在那麼遠的地方，也能感覺他那一刻的絕望與傷心。
還是被推開了，被推倒在地。
白衣瞬間泥濘，雨越下越大，東離背對着少年，朝廳堂走去，沒有回頭。
少年的嘴張着，我卻聽不到喊聲，什麼也聽不到。
。。。。。。。。。。。。。。。。。。
大喜過後，東離得皇帝特旨，有五日休息。
他對我溫柔體貼，禮貌有加，三日後陪我回門，連母親都說我福氣太好，有個如此俊逸非凡的丈夫。
出嫁前的姐妹們也紛紛羨慕我，我暗暗對自己說，一定要做東離的好妻子，讓他幸福。
幾月後，我懷了林兒，東離自是高興，常常送我些自己寫的詩詞。
我覺得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能日日在東離身邊，依偎說話。
漸漸掌握出東離的生活規律，他每日必是早起，在書房中讀書寫字做畫，按着日子入宮教皇子們讀書。
不過婚後，東離去皇宮的次數漸漸少了。
有幾次回來，面色還不甚好。
我問過一次，他沒有回我。
想來是皇子們大了，不需要老師了。
林兒出生，是個男孩，東離第一次抱他的時候，我細細在旁看他，覺得他眼睛裡似乎瀰漫着一絲憂傷，可他沒說什麼，只是囑我：“好好照料，小心教養。”
過了不久，先皇晏駕。
我聽說，御史月守桑通敵叛國，全家被滅門。
那段時間，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新皇登基，東離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連幾日沒有出來。
不久，他遞交了辭呈，以身體多病爲由，不再上朝。
從此以後，他總在書房，不知在幹些什麼，每次我去，都會被攔住，等候家丁通報。
一日，東離忽然來找我，說想再要個孩子。
那時林兒已經快三歲，我和東離也不大同房。
他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讓我困惑不已。
雖然不解，我依舊答應了他。
沒想到，靈兒出生不久，林兒竟在家中憑空失蹤了。
我四處派人去找，絲毫沒有消息，我又急又累，哭倒在東離懷中，病倒了。
東離比往日更加沉默，從我和老師手中接過了管教靈兒的事，專心教導起靈兒來。
這年初秋，家中來了客人。
東離告訴我他將長住，要我派人將林院收拾出來，安排他住下。
客人我見過幾面，知道他是西離國的王子，名喚木琅。
從那以後，我見那木琅王子常常在東離書房出現，東離對他似乎也不排斥。
能夠讓生性冷漠的東離露出笑容，這讓我有些欣慰。
漸漸的，我對木琅王子增添不少好感。
事隔不久，東離卻帶着木琅王子一聲不響離開，直到數月之後，我見到一名男子。
他容顏俊朗，眉目如畫，卻透着焦灼之色，進門就問我東離去向，言語之間都像是我在故意欺瞞，不知怎的，他讓我起了爭強好勝之心，一心想讓他顯出頹勢，幾番言辭下來，他頓時有些無語。
誰知他臨走之時竟露出東離隨身攜帶的腳鏈，那是東離母親所遺，不到萬不得已，他斷然不會取下，眼前這男子到底與東離什麼關係，我一時心驚膽戰，心裡如開敗了花，一片也揀不起來。日後回想他模樣，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他，甚是面熟。
果然，東離再無歸家之日，直到有天有人來接我和靈兒去到某個莊園，才見到懨懨一息的他。他是要死了吧，所以才喚我們來見一面，我掃遍全場也沒能見到當初來家中苦苦找他的男子，或許，是放棄了吧，男男之戀本就天地不容，哪有什麼長久可言。
我下了決心要陪東離走完最後的路，卻在第二天清晨，看到那名男子飛奔而來，他身後，還有兩名容貌上乘的男子緊緊跟隨，看容貌神態必定與他有很深淵源，心中不由很是憤怒傷心，原來他並不只對東離一人如此，他對旁人依舊上心動情，原來他不過是個招惹多人的混帳，原來讓東離心有所動的，是這樣一個濫情之人，我又怨又怒，竟動手打了靈兒。
這一巴掌，竟打醒了東離，那一瞬間東離的眼睛竟只有他。他也只看着東離。
我們所有的人，都似多餘，好象從來就只該他們兩人。我漸漸明白了什麼。
東離的命在他手，需要換血，他義無返顧的全部換去，偶偶看到他眼中悲傷絕望，我竟也跟着心疼，對東離的愛，曾幾何時轉成了對他們兩人的關心。
在東離外公那裡才知道，原來他便是當日的孩子，原來他們的糾纏比我與東離還早上許多，原來他們之間隔着父輩的恩怨，依東離的性子，不可能放得下。我眼睜睜的，看他把自己逼上絕境。
他失血而走那天，我看到東離倚靠門邊而站，所望方向，是他離開地方。我想，我再不會見到那名叫月繁星的男子了，他離開夜東離走的那一瞬間，已是個死人。
再後來，東離也走了。
我和靈兒住在陳家，倒也安閒，兩個月後，我再見到東離，他像變了個人，朝我笑笑，跟我說話，說辛苦我了，若我想要另嫁不需再問他。
看他笑得如此溫柔，我忍不住問他，那個人呢？還活着嗎？
他看着我，只是笑，說我還活着，他必定也還活着。
是啊，東離還活着，那人必定還活着，就好象相互依賴不可缺少，東離是他賴以生存的空氣，是他活下去的力量，從很早以前，就是這樣，一直以來沒有改變，即便是很多很多的人在他們中間，很多很多的阻隔，也不能阻擋他們在一去。
他們必定會很幸福，我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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