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繁星趕幾步跨門追着出來, 左右倒沒見到雲子明身影了，他自己走着走着，反是來到夜東離的小院前, 認得清楚了, 一愣, 停住腳想走卻挪不開腳, 傻傻的呆在了當下。
這些時日來去得匆忙, 不及細看，今日磨蹭在此處纔看清院前景色，種着幾顆半人高的花樹, 說不出名字的素雅，花枝上正開着粉色花朵, 初初覺不出模樣, 可站不多時, 便覺暗香縈繞，心醉神迷。
月繁星朝裡看去, 院中空空蕩蕩，有幾株垂柳，隨風微拂，彷彿那人衣袂飄飄，近在眼前。他眼眶微微發澀, 半垂下頭, 想了又想, 還是轉過了身, 準備離去。
不想, 聽到聲低咳，他回過頭, 霍然見到陳老太爺，不知何時出現在院門口，正看着他。月繁星面色一緊，像是被抓住了什麼把柄，趕緊行禮道：“陳老爺。”
陳老太爺朝他微微點頭道：“你來看東離？他還未醒，不過面色好了許多。”他捏捏手中柺杖：“怎麼不進去？”
月繁星搖了搖頭：“我只是隨便走走，逛到此處，他傷重，就不打擾了。”
聞言，陳老太爺看他道：“昨日之事我已聽說，辛苦你了。”
月繁星尷尬道：“那也是因我而起，我應該做的。”說着，他朝後退幾步，心道，莫不是現在纔來翻起舊帳，找他清算麼。
陳老太爺只“恩”了一聲，什麼也沒說。月繁星心上忐忑，卻不敢再說什麼，只得等着老爺子發話放他離開。他目光斜看，發覺那陳老爺子也皺着眉頭，似乎正想着事情想得專心，他心中嘀咕，不知該不該走。
兩人各懷心思，站了片刻。最終還是陳老太爺先開了口，面色躊躇問道：“那蠱毒真是因爲交歡中下？”
月繁星聞言，面色一窒，心道，該來的終是要來，軟了氣回道：“正是。”
他只覺陳老太爺此刻目光如炬，能將他身上穿出兩個窟窿來，只得低了頭，不敢亂動。半晌，陳老太爺又問“東離可是對你。。”仿是猶豫再三，還是吐出剩餘幾字：“有意？！”
月繁星“啊”了聲，驚訝的擡起頭來，看陳老太爺的模樣不像是說笑，卻是認真的很，趕緊搖頭：“不不，他只當我是學生。”
陳老太爺面色陡僵：“你是他的學生？”
見月繁星重重點頭，他又問道：“據我所知，他的學生不過皇帝，爵爺，霍將軍與月家那小子。”想到這裡，他看着月繁星道：“你是哪一個？”
月繁星張了張嘴，半晌才答：“我就是月家那小子。。”
陳老太爺聞言，面色僵硬，認真看着月繁星道：“你，你是。。”
“我叫月繁星。”
陳老太爺不信的連連搖頭：“這怎麼可能，怎麼會是你？”他杵直了柺杖嘆道：“東離竟然和你？。。。”他似乎撐不住了，喟然嘆息。
月繁星追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老太爺忽似想通了什麼，閉目道：“是命麼。。”此時，他深海般的眼中多了幾許無奈，面容更是蒼老幾分：“都是癡兒。”
月繁星已急了：“你在說些什麼，我和東離之間可有什麼關聯？”他心中升起絲恐懼，絞住衣袖追問道：“他總不會是我的哥哥吧？我們難道是兄弟？”
陳老太爺趕緊搖了搖頭：“你胡說什麼，跟我來罷，我說與你一件事。”
月繁星心中情緒使然，回頭朝夜東離的院子看去，不捨之情翻涌，半天才跟了上去。陳老太爺帶月繁星去的地方其實不遠，儼然就是他平日用的書房，他關上房門後讓月繁星坐下，半天才道：“我今天跟你說的事情，你再不可說與第三個人知道。”
月繁星屏住了呼吸點了點頭，只等着他說下去。
“東離與當今皇帝蘇秦，乃是同父同母的親生兄弟。”
“啊，什麼？！”月繁星還未坐穩，立即驚得從椅子上跳下地來，瞪大了眼睛嚷嚷。
陳老太爺有些不滿他的激動，淡淡呵斥道：“你興奮什麼？！”
月繁星哪裡顧得這麼許多，只覺心內狂喜沸騰，彷彿有什麼衝破他心內鬱結，一掃多日陰霾，高聲道：“他們竟是親兄弟？！怪不得呢，怪不得他對他如此之好！”他喃喃自語，已完全不將陳老太爺放不眼裡，只是一個勁的傻傻重複，自拍頭頂道：“我還以爲他們。。真是傻瓜。。。”
陳老太爺終於不滿道：“我還沒有說完。”
月繁星才稍稍平靜下來，恩恩道“您繼續。”
陳老太爺才道：“東離與蘇秦的母親陳妃，是我唯一的女兒陳蝶之，本應由她繼承陳家家業，不想她卻遇到皇帝，被納爲妃，她想保住自己的婚姻，又不能傷害家族的利益，唯一的辦法就是將身爲長子的東離從皇子的名單中抹殺，謊報早夭，將東離悄悄送回陳家。”
“幼時東離改陳，而不姓蘇，皇家記載中也只有一位早夭的皇子蘇里。”
“那他後來爲何改姓做夜？”月繁星凝眉問道。
“你別急，讓我慢慢說來。”
“他幼時隨我住在陳園中，當時我痛失蝶之，心中甚是不快加之事務繁忙，根本不知如何照顧他，只將他交到下人手中代養，稍微大些便送去學習武功，因爲蝶之關係我更是常常滿心怨氣，對東離的要求分外嚴格，稍有差錯就讓人將他關進小黑屋中。。”
“這也是東離從小就怕黑，總是夢魘的原因？”
“是。。”陳老太爺嘆道：“與東離的會面總是在我的不滿與怒氣中結束，回去後的東離又接受更加嚴格的訓練，他沒有玩伴，只有自己。。。”
月繁星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心中默唸，東離。。他想起陳然林，想起他掙扎着要昏睡的夜東離帶自己走的情景，想起那一聲聲撕聲裂肺的喊叫，也想起了小小的夜東離。
同齡的孩子在父母身邊磨蹭撒嬌要抱抱的時候，夜東離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在哪裡，唯一的外公對他嚴厲無比，從來都只能承受那些莫名其妙的怒氣；同齡的孩子玩耍得翻天覆地的時候，夜東離每天都在接受艱苦的訓練，稍有不對便被關進小黑屋中，沒有光明沒有溫暖，一天兩天，沒有人來救他。
小小的東離肯定哭過，鬧過，肯定埋怨過，疑問過，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沒有父母，卻有一個這樣嚴厲的外公，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被關在這裡，不知道爲什麼自己要學這些艱澀難懂的東西，不知道爲什麼要接受這些懲罰。。
可是，日子久了，東離就習慣了，他不再問，也不再哭，他平靜的學會接受，承擔，忍耐，也漸漸將自己置身於塵世之外，看似溫和淡然，清塵脫俗，溫柔多情的東離啊，可他眼中，任誰也看不到一絲情愫飄絮，只比浮萍更散，比幽潭更深，比天空更空，成片的蒼然，冷漠而孤獨。
終於，長大，變成了今天的夜東離。月繁星忽然明白什麼，問道：“那麼，陳然林現在經歷的就是東離的從前？”
陳老太爺點了點頭：“是東離親自送他來的。”
“自東離知道自己的身世後，他便一直很想去見他的父母和弟弟蘇秦，他想幫蘇秦成就一番偉業，所以才捏造了身世，苦讀書卷，改爲夜姓。可是身爲陳家的繼承人，他心裡明白，他走不了。”
“所以他才成親，生了孩子。” 月繁星喃喃道：“只是爲了給陳家一個繼承人？”
“算是吧，嫣然很不錯，對東離也好，可惜東離性子太冷，嫣然溶不了他。”
月繁星嘆息道：“誰又溶得了他。。。。”
陳老太爺淡淡道：“還是有的。。”
月繁星睜大了眼睛道：“是誰？”
“不就是你嗎？”陳老太爺長嘆一聲：“我原本在想，我欠東離這孩子太多，難得能看他對誰如此多的情緒波動，若他真想和你一起，我也不會橫加阻攔，可我沒想到，你竟是月守桑的兒子。”
月繁星壓中胸膛中快要抑制不住的心跳，追問道：“您，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老太爺低低道：“我想你幼年時節，必定覺得東離對你極不好吧，他對旁人都謙虛有禮，柔和有加，惟獨對你，卻是冷漠非常，拒於千里，對麼？”
月繁星愣愣點頭：“你，你怎麼知道。。”他想起幼年時節，還是憋不住的，覺得委屈非常。
“因爲你是月守桑的孩子，皇帝當年本是寵愛蝶之，後因月守桑到來而轉了心意，蝶之心灰意冷，生下蘇秦後便鬱鬱而終，你是月守桑之子，你叫東離他如何不惱恨於你。。。”
“他第一次見他母親，便已是最後一面了。。”陳老太爺低下了頭。
“原來是這樣。。” 月繁星如同驚雷擊頂，變了面色，喃喃道。他回想當年一幕一幕，夜東離對他的疏離冷淡，責備懲罰全都有了正當的理由。
初時抱他而起擦拭眼淚的溫柔和知道他身份名字後甩手而走的冷漠，這截然不同的兩種態度立即有了清離的解釋。
原來是這樣啊，夜東離，我是害你母親鬱郁而死仇人的孩子，所以，根本不配得到你的溫柔和笑容，就連跟在你身後也成了對你的折磨，當時，身懷絕世武功的你，是不是很想殺了苦苦糾纏的我？！
月繁星閉上了眼睛，原來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就劃撥好了，難怪我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得到你的側目親睞，難怪我怎麼強求都只是徒添感傷，難怪我總是覺得你離我千里萬里，難怪我只覺得你眼中空空如也永不能看到一絲情動，原來，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
我遇到你，是註定的，被你辜負，也是註定。
東離。。
月繁星呆呆不語，說不出一個字來，往事歷歷在目，他能握得住的，竟然全是虛無，無端眷念也罷沒，強求逼迫也好，無數次勒令自己放開手的悲哀，到了今時今刻，他才真真正正的別無他想了。
此刻他面上雖平靜無波，可即便是離他幾步之遠的陳老太爺也能感覺到他身上蔓延而出的絕望之情，誰會想到，多年辛苦癡纏，糾葛的是這般荒謬前緣，早就寫好結局的相遇，怎麼也求不到的人，怎麼也完滿不了的情。
或許是看不下去，陳老太爺還是開口勸慰道：“你不顧自己也要救東離，我都看到，只是心結難解，我恐怕他。。”
月繁星忽然驚醒，看着陳老太爺，嘴角猶自勾起抹笑來：“您想到哪裡去了，我對太傅一直敬慕如父，絕沒有輕薄欺侮之意，就連上次中蠱也是因人下藥所致，如今救他自是做學生的應該。”
他一字一句慢慢說道，就連表情都沒變，卻蒼白僵硬得讓人心傷。
從口中吐出太傅兩字，月繁星胸口一陣刺痛，如同有人手持尖刀，狠狠刺下，鮮血淋漓，剮走他心上唯一，當日在山谷之中死磨硬纏，好容易徵得同意換了稱謂，以爲從那時起已拉近兩人距離，可以有所更改，努力前行，卻沒想到，鴻溝是天註定，他們中間永遠是無論如何都是走不近靠不攏觸碰不得的傷心。。
他慢慢站起身來，朝陳老太爺作揖：“謝謝您告訴我這些往事，讓我明瞭此番因果。”他如是說着，面上還帶着那縷笑意，轉身，慢慢朝門口走去。
陳老太爺凝眉看他，也不免心中生起幾絲無端憾意，他縱橫江湖多少年頭，見慣了虛情假意，也見慣了誰人傷心落淚，可他從未見過一人，明明絕望心灰，還要強顏歡笑到如此難看的地步，他不由得想將月繁星看得仔細，只覺他下盤虛浮，落腳不穩，彷彿隨時都會跌倒在地，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伸不出援手。
月繁星步步朝門口走去，只覺每步都艱難無比，連吸氣都如刀割一般費力，他不由伸出手，死死按住自己胸口，此時強自忍耐，死命壓抑的，是他整個人生旅程之中最最重要的一段感情，卻終是不得善終。
他死拽着自己退回到學生的領地，將那些妄想迷戀都收藏埋葬，老老實實，從今以後，再無東離可喊，也再無迷夢可做。。
月繁星走到門口，去推那扇緊閉房門，一下兩下，卻無力推開。
忽然，大門從外邊一下被拉開，陽光何其耀眼，他想伸手擋住光芒，卻兩眼一黑頭朝下栽倒，嘴裡，溢出嫣紅血色，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