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東離牽着馬進了深山, 飛雪識途，將他帶進羣山之巔，翠綠之谷。
經過紅花綠葉, 參天高樹, 水流飛瀑, 大半日後, 夕陽西下, 黃昏時分來到個山谷前。
山谷被高高的花叢簇擁，看不清谷底的路，霧氣嫋嫋, 如世外仙境。
夜東離下得馬來，牽着馬, 一步步小心向前。
不多會兒, 走到谷底, 穿過窄窄的石縫，繞了幾圈, 竟輾轉來到一片巨大的墓園前。這片墓園被掩蓋在山中幽谷之中，不論是地勢還是風水，都極爲考究，似乎是綿延多年的家族墓地。
墓園很大，每個墳塋都由上好的黑色晶石所造, 吸天地之氣, 光亮非凡。
夜東離將馬拴到樹上, 從馬上取下包袱, 拿出裡面的拜祭物品, 分成很多份，從上至下, 擺到各個墳墓前面，深深叩拜。
最後，他來到個似乎新建不久的墳塋前，多擺了碟蓮子，那蓮子之前一直盛在寒冰中，如今取出，顏色竟還是嬌豔如常，絲毫沒有枯萎之意。
他緩緩坐下，伸出手指，將那蓮子取在手中，緩緩剝皮。
半晌，他輕輕道：“娘，我來看您了。”
他看了眼黑色墓碑，輕輕道：“一年不見，您可安好。”
“沒有遵循您的心願，還是將您帶回了這裡。。。。。。。”
他略略沉吟，將手中剝好蓮子再次放到碟中，微微笑道：“你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你放心。”說完這幾句，他忽然凝住了神，半晌才站起身來，轉身朝着不遠處來時的山凹道：“你出來罷。”
山凹後面並沒有動靜，他又道：“跟了這麼久，辛苦你了。”
終於，山凹裡有人走出，掠過陰影，站到夜東離面前。
來人天庭飽滿，劍眉修長簇黑，鼻挺拔俊秀，朱脣色如紅薔，整張面孔精緻到深刻，透出凌厲的英氣，眼睛明亮得讓人不敢逼視，清亮無比，絕無丁點兒渾濁之色，最最難得，如此五官，面容上的膚色卻白如美玉，透出熒熒光亮，如同仙子般明媚動人。
月白色衣袍在和煦陽光微風之中隨發飄揚，自有幾分旁人無法擁有的俊朗。
夜東離略略有些吃驚，似乎沒有想到出來的會是此人，但他隨即釋然，淡眸微動：“是你。”
“是我。”來人星眸亮得發光，目光落在夜東離臉上不再移開。
夜東離淡淡別過眼睛，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彷彿低如耳語“你回來了。。。。”就此飄散風中。
他擡起頭道：“你既已經好了，爲何還不離開？”
來人，正是月繁星。
月繁星微微撇了撇脣，表情似笑非笑，回道：“我爲何要離開？”
夜東離聞言，眼色漸漸深邃：“你既已恢復神志，自然知道，過去種種，我對你有所欺瞞，爲何不早日說穿離開，何必跟來此地。”
月繁星靜靜看着夜東離，眼睛波光浮動，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正是如此，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向你問個清離明白，怎能離開？”此時的他早已沒了山莊中癡傻懵懂的模樣，目光不住閃動，燦爛璀璨。
夜東離避開他的目光，輕輕問道：“你幾時好的？”
“那日在客棧中，你口中鮮血噴我一臉，我昏了過去，醒來，便恢復了神志。這段時日，你真的不知道麼？”
夜東離擡眼看他，目光微涼深遠，搖了搖頭：“我是有些察覺，卻沒來得及深想。”他神色如常，紋絲不改其色：“你如今好了，我也心安不少。”
月繁星上前道：“爲何你會心安，我跟你到這裡，不是想聽到這句。”
夜東離淡淡笑道：“事實都在眼前，你親眼所見，還有什麼想問？”
月繁星漸漸咬住下脣，雙眼死死看着他的面龐，半晌才道：“我清醒之後，自然知道你會武功，也想到當日在官驛中你受傷模樣都是裝給我看，或許連那些黑衣人也全是你的手下。。。。。。只是，我追來這裡，此刻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什麼？”
“爲什麼說你帶我離開皇宮是爲了蘇秦？你和蘇秦究竟是什麼關係？你究竟是什麼人？”
聽得聲聲質問，夜東離反是淡淡笑了：“這是一件事麼？”
“回答我！”
“李御風說的話，你都聽到了？”
“快回答我！” 月繁星握緊雙拳，朝他吼道。
夜東離看着他，許久許久，才一字一句道：“我帶你離開皇宮的確是爲了皇帝。”
言語到此，他的眼色化作深深黝黑，似乎完全陷入舊事回憶之中，他嗓音極沉，低低說起那樁舊事，更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意，多了離奇心魄：“在你很小的時候，一次皇家祭典上，你不知躲在什麼地方唱了支很古怪的曲子，聲音高亢尖銳，似乎有穿破雲霄之勢，將參加祭祀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祭祀結束後，大國師稟告皇帝，說你所唱乃是破國之音，並預言你將結束桑羅帝國的國運，讓先皇儘早除掉你。”
“可當時先皇非常寵幸你的父親，自信你小小孩童不會對社稷夠成什麼威脅，便暗暗壓下此事，直到先皇病危，忽然又想起這個預言，才下令，殺盡王家所有人，絕了此數。”
他說完這些，輕輕嘆了口氣：“這原是宮中機秘，本不應說與你聽。。。。。。。。”
“。。。。。。。。。。” 月繁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你說什麼？！”他如同被雷霆巨雷擊打，頓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全家被滅門，竟只是因爲我在祭祀大典上唱了首歌？”
夜東離點了點頭，目光中透着些許憐憫：“事實如此。”
月繁星朝前幾步，摸着胸口：“這麼說來，我纔是害死我全家的罪魁禍首？！”
他亮得逼人的目光轉到夜東離臉上，見他沉默不語，看着自己的目光些微透着不忍，忽然大吼：“。。。。。。。真是這樣嗎？夜東離？原來我纔是罪魁禍首？我真是罪魁禍首？！”
他抑制不住胸中憤埋怨恨，雖不想承認，可眼前之人卻無欺騙他的理由，反而以此爲由，發生的種種事由都能解釋清離了，他雙眼通紅，悲憤難平：“西離國是因我而滅，寧夏是因我而死，我還怪在蘇秦身上。。。原來，這根本不是他的錯，原來一切都早就註定好的，連我的家人也不能倖免。。。哈哈哈。。。我生來便是個禍害，是個禍害。。。。。。”
月繁星顫抖着軀體，笑得難以自制，面紅眼赤，髮鬚皆亂，看起來，如同地獄鬼魅般可怖。。。忽然，他癡癡傻傻，看着夜東離的目光幾絲悲恨：“那你救我出來，帶我離開深宮牢籠，是爲了什麼？”
不等夜東離回答，他自己拍着雙手笑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手指着夜東離鼻子，揪住自己胸前衣襟，大聲喝道：“你帶我離開皇宮，就是怕我留在蘇秦身邊危害到他的江山！”
他大笑着伸手去抓夜東離的胳膊：“好一個夜太傅啊。。。。。。。。。”
血紅色的眼睛已笑出了眼淚：“原來，你只是爲了讓我不危害蘇秦的江山啊，夜東離。。。”
“你把我當成了什麼？當成了什麼？！虧我還。。還。。”他眼睛滿是悲悽絕望之色，後面的話卻再也說不下去，眼角的淚水不斷溢出，被他伸手狠狠擦去，看着夜東離張開了嘴，只覺滿嘴苦澀，再吐不出一句。。。。。。
夜東離見他顫抖至此，不由伸手想攙扶他的身體，輕聲道：“你不要如此。”
月繁星甩開他的手臂，厲聲道：“既然這樣，那我這樣的人，還活在世上做什麼？你爲何不動手殺了我？竟然還留我在身邊？”
“難道，你就不怕我破了桑羅帝國的國運！？”
夜東離看着他因強烈情緒而扭曲的臉孔，對着那雙狂怒之中卻哀傷到及至的眸，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月繁星冷冷笑着，目光中皆是瞭然，又伸手去抓住夜東離的手：“你絕不會爲了我和皇帝對抗吧，既然如此，你就立刻動手殺了我啊，爲何不殺了我？”
“殺了我，再沒有人能威脅他的皇位！” 月繁星死死抓住夜東離的左手手臂，指甲深深陷進夜東離的皮肉之中，力量大得似要將那手刺穿般兇狠“否則，桑羅帝國或許就要毀在我手上，他或許就要死在我手上！！”
他說得言之鑿鑿，目光偏執的嚇人，手上的力道，幾乎要將夜東離手臂折斷般，眼神刻毒而陰冷：“難道你想看着你心愛之人死在你面前？！”
夜東離被他捏得面色發白，微微抽氣，聽得這句，眼中光芒微閃，張嘴道：“我和蘇秦。。。”
月繁星已重重一掌，打上他蒼白臉頰，幾道指印立即顯出，鮮紅不已，夜東離被打得頭嗡嗡做響，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
月繁星啪的聲將他左手臂骨從關節處擰開：“不要在我面前提他名字！”
夜東離悶哼，痛得全身發抖，不敢相信的看着自己不能動彈的手臂，白了嘴脣，慌亂的眸光落到近乎瘋狂的月繁星身上，似乎明白什麼，咬住了脣，不再說話。
月繁星見他沒有言語，咬住下脣強自忍痛的模樣，呵呵笑了起來：“痛麼？很痛麼？”他放開夜東離已不能動作的左手，轉而握住他的右手，將那纖纖手指拉到自己面頰上：“可我的心，更痛呢。。。”
他將夜東離的手指放到脣邊，張開嘴，牙齒輕輕在上面研磨，口齒不清的道：“你知道心被生生撕裂的滋味麼。”說完，他張口，重重咬下。。
“啊。。”夜東離不由發出驚呼，月繁星的手擒住他的下巴：“你的蘇秦呢，你從來就喜歡得緊得蘇秦呢，怎麼不見他來救你？”
“。。。你也怕他被我殺了麼？”他抓住夜東離血肉模糊的手指，陰暗的眸中暴風驟雨般洶涌，笑道：“怕的話，你最好先殺了我。”
他探出舌頭，輕輕的觸碰手指上那些傷口，眼睛裡涌起濃濃期盼，探索的道：“難道，你是下不了手麼？”
他露出悽豔的笑容，喃喃乞求道：“難道，你是愛上我了？才捨不得下手？”
夜東離的手被他抓在手中，手指和手臂上的疼痛都有所減輕，見他眼睛無比哀婉，又感覺到他情緒波動得厲害，雙眼血紅，青筋爆起，已經不能用常態來衡量，似乎幾近瘋魔，反手抓住他的手道；“你不要這樣，那只是個預言罷了。。。。。。。。”
“我不要這樣？不要怎樣？！” 月繁星瞬間恢復瘋狂，大吼道：“難道你還想勸慰我說這不是真的麼？可夜東離你自己呢？不也是深深相信嗎？你不也爲了這個莫須有的預言纔將我帶離蘇秦身邊麼？”
他重重捏住那薄脆如琉璃的雙手道：“你不也爲了蘇秦，捨棄了我麼。”
夜東離只覺手指被擠壓得變形，疼痛已經不能忍受，不得不擡腳朝月繁星踢去。
月繁星避之不及，被他一腳踢中，雖不是很痛，卻還是驚訝的睜大眼睛，眼色悽然欲碎：“你果然要殺了我。。。。。。”
夜東離看着此時的他，忽然明白，和他講什麼都是白搭，不由又提起腳，朝他睡穴踢去，想將他踢昏，免得他走火入魔又進魔障。
哪知月繁星忽然放開他的手指，朝後猛退避開了他的腿腳，恨恨朝他道：“你已如此對我，我爲何還不死心？”
眼見他一步步朝那片墓地退去，夜東離怕他發起狂來，毀了那片墓地，不由上前跟着他：“你別再退了。”
月繁星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彷彿喃喃自語：“我爲什麼要這麼傻，明知道你有武功，明知道你不知有多少事瞞我，明知道你愛的不是我，還要堅持留在你身邊？”
他步步後退，不斷搖頭，眼眸褪盡青光，皆是血色絕望，凋落如塵“我怎麼會以爲，我揹負了這麼多人的性命還能得到幸福？！”
“蘇秦是這樣，你也是這樣。”
“他早知我全家是因何而死，卻一直瞞我騙我，早知我成爲了西離國主，才故意與我親近，早知我是破國之人，寧願將我變成白癡鎖在深宮也不想讓我好端端活在世上。。。。”
“你明明對我厭惡之極，我卻總在妄想，你會有一點點喜歡我了。。。。。”
“我爲什麼會，這麼笨，我爲什麼要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我恨你，我恨你，夜東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