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那麼傷
白楚的話有時蠻讓人難受的。其實,我也只不過是閒來無事,從學校裡溜達溜達,就溜達到他的畫室裡了。
白楚這樣處於人生得意狀態中的人,自然記不得小時候的事。或者,他一生都這麼順利,這些繁瑣的事情對於他來說,沒有可笑之處。
所以,那天我給白楚倒了滿滿一杯白水之後,就怏怏地離開了。
我離開的時候,白楚正盯着窗外出神,杯子裡嫋嫋的熱氣升騰在空中,漫浸着他微長而濃密的睫毛和濃濃的眉毛。
其實那天,我恰好是鼓足了幾分勇氣,想同他說一個摻着玩笑的事實。那就是,我小時候也迷信過,迷信過一種叫做梧桐的樹。小的時候,奶奶曾告訴我,梧桐樹是鳳凰神鳥唯一棲息的地方,所以,將你念的人、想的事和物寫在紙上,埋在梧桐樹下,就可以實現自己的心願。
我曾在梧桐樹下埋過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於遠方,一個是白楚。
於遠方是我父親,白楚是我喜歡的男子。
八歲時,我埋下於遠方的名字,我就一直在梧桐樹下等待着這個曾給了我無數溫暖,卻又不辭而別的男子,回家。
十五歲時,我奔跑出城市,在一個那樣偏遠的地方,找到了一棵梧桐樹,上氣不接下氣,揣着劇烈的心跳,埋下了白楚的名字。
是的,“白”和“楚”,都是我喜歡的字。很久之前,語文老師就告訴過我們,漢字充滿了溫度和顏色。所以,“白”和“楚”,就承載了我那個年齡的女孩關於年輕男子、翩翩佳公子的所有遐想,譬如,白雲飛、楚留香。
而,“白楚”卻是這樣的恰好,恰好成了你的名字。
我又是這樣恰好,恰好將生活同遐想混淆。懵懂的年紀中懵懂的感覺白楚是老天扔下來給我的。
麥樂說我是白癡。
可是,怎麼辦呢?恰好,就這樣恰好,我遇到的這個男子,他的名字恰好有我心跳的溫度和臉紅的顏色。
當然,後來,因爲溪藍的出現,我就不再那麼白癡地在梧桐樹下埋我想念的人的名字了,我將紙條上寫上金子、銀子、元寶、人民幣、美元、英鎊,希望自己的發財夢能夠實現。
即使是溪藍出現了,可我還是惦記着白楚,惦記着他對我笑的時候,眼底曾經有的滿滿的溫柔和光亮。他那雙漂亮的手,除了會畫出漂亮的畫,還會做天下最美味的雞湯。當然,這種美味的雞湯,我只嘗過一次,還是在我感冒發燒的時候。
時間過去已經很久了的樣子,我還是記的。當時的白楚帶着一身雪花進門,眉梢上也掛着白白的一片,眼睛裡是一片蔚藍的顏色,漂亮的手中拎着一隻很肥的小公雞。
當時奶奶在家,但是白楚執意要親自下廚房。所以,在那棟暗黑的樓房中,我斜靠在牀上,聽着廚房裡乒乒乓乓的聲音。
奶奶知道,我在跟着一個年輕的畫家學畫畫。但是,她沒想到這個畫家是這麼年輕,這麼好看。於是,一貫熱心腸的奶奶湊到我面前,問道,這小夥子多大了啊?還沒媳婦吧?沒媳婦的話,我給他找幾個吧?
我當時雖然發燒,但是好在沒有被燒糊塗了。如果被燒糊塗了的話,我一定跟奶奶說,你甭給他介紹了,等我長大了,你把我嫁給他吧!
後來,因爲害怕奶奶真的要給白楚找女朋友,我再也沒有讓白楚來過我家。當然,這其中更有一個小女孩不爲人知的小小的自尊和虛榮在裡面——我實在不願意讓那個那麼矜貴的男子看到這樣破舊的樓房,這樣狹小的家。
那天的雞湯真的很美味,白楚很細心地將小公雞剁得極其細碎,笑道,這樣方便入味。當時,我一直盯着他纖長的手指發呆,他很溫柔地一勺一勺的吹涼,一勺一勺地放到我的嘴邊。然後,淡淡地跟我說着一些畫室裡有趣的小事情。最後,他略略心疼地嘆了口氣,埋怨道,你這傢伙,怎麼這麼不小心呢?大冬天的爲什麼往水裡鑽呢?
我又不是傻瓜,沒事的話,我當然不會往水裡鑽了。我當時也是見義勇爲,發揚風格而已。要說起我掉進水裡這事,也得由我弟弟莫帆的好朋友胡爲樂說起。
胡爲樂是典型的沒事找抽型性格,嚴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從他十三歲從美國回來,出現在我視線裡開始,我就已經發現了他的這個特點。他第一次跟着莫帆到我家,看着在一邊給小狗貝勒和太子餵食的我,就對莫帆說,這姑娘是你姐啊?怎麼有點大小眼,長短腿呢?好像還是招風耳。
當時我可只有十五歲啊,生活中剛剛出現了一個叫白楚的男子,正是我愛美心盛的時期。你想,有人這麼詆譭我,我能不生氣嗎?
我一生氣,就拎着狗盆,衝他摔打過去。嚇得胡爲樂倒退出門,一腳踩空,順着樓梯滾了三圈,跌得幾乎都不能動彈了。
當時,他安靜地躺在那裡,等待莫帆到樓下把他扶起來,也等待着我驚慌失措地下去跟他認錯。但是,他沒想到的是,他都跌成那個樣子了,我也沒放過他。我直接從樓梯上蹦了下去,又跺了他兩腳。而他的好兄弟,莫帆,也只有在一旁看的份兒,不敢上前勸我。
也就是從那天起,胡爲樂對我產生了敬畏之心。他見過兇悍的女生,但是沒見過像我這麼兇悍的。所以,從此他對我說話,嘴巴也老實了不少。
說到白楚埋怨我的冬天落水,也是因爲胡爲樂的“沒事找抽”。他十四歲開始長鬍須了,於是便在路上順便調戲那些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說她們嘴巴上也長鬍須是典型的內分泌失衡。你想啊,現在的小姑娘,哪個不是厲害到家的主兒。於是?那些厲害到家的主兒們,合力將胡爲樂推到了路邊的湖裡。
而我,恰好從那裡經過。
胡爲樂不會游泳啊,更巧的是那羣小姑娘也不會游泳,更更巧的是,我也不會游泳啊。但是,倒黴就倒黴在我天生熱心腸——這一點,隨我奶奶。於是,我的心腸一熱,也就忘記了自己不會游泳的事實了。我直接從自行車上蹦下來,蹦到了湖裡。
湖水那個冰冷啊,比肯德基裡的冰可樂還冰冷啊。
正在一邊熱烈掙扎的胡爲樂一看我這麼英勇就義、慷慨獻身,可能也覺得自己死得其所了,於是也就不怎麼掙扎了,只見浮着薄冰的小湖水冒出一串小水泡,他就沉底了。
當時,岸上的小姑娘大概是被嚇傻了,竟然直愣愣地看着我和胡爲樂掙扎之後,冒着水泡沉底。
我不知道最後我和胡爲樂是怎樣被救上來的。我當時的神經估計被冰傻了,竟然感覺滿天雪花飛舞之下,一位漫畫中才有的漂亮王子從天而降,將溼漉漉的我從湖底溫柔地抱起,抱上了南瓜馬車,載到了溫暖而華貴的皇宮。皇宮裡的壁爐裡噼裡啪啦燃燒着熊熊的爐火,王子在衆侍者的眼前,再次很溫柔地將我抱到爐火前。正在我惆悵自己是不是要在王子深情的注視之下寬衣解帶,將衣服放在爐火邊烘乾時,王子居然低下頭,俯身親吻了我。我瞪大了眼珠子不知該迎合還是拒絕或者是欲拒還迎……這時,只聽到一聲犬吠,我便從這場華麗的昏迷中清醒了過來——睜眼一看,我已經躺在家裡的熱被窩裡了,左邊臥着太子,右邊臥着貝勒,兩條狗正在爭先恐後地舔我的臉。
我一看,悲憤不已。原來那夢裡的王子居然是這兩條小傢伙。
在我揮手將它們推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心裡,緊緊捏着一枚精緻異常的袖釦。內斂沉靜的銀色,浮面上是精心凹刻的圖案,四周鑲嵌着散發光芒的寶石,如同碎裂的星辰一樣。袖釦中央浮雕着一個大寫字母J.不知道有什麼特別的含義。而反面是極其精緻的英文字標:Cartier。
這種別緻典雅的袖釦,我只在從麥樂手中搶來的《瑞麗》雜誌上才偶爾見過。
那一刻,心情突然浮沉不定起來,某些似乎遙遠而模糊的影像就在眼前晃啊晃的。難道,我真的遇見了王子?
王子將我救起來後,深情地吻我的時候,發現我太過迎合了,心想,我靠,這簡直就是蕩婦啊!於是就將我拋棄了?還是我太過矜持,王子心想,這不是木頭嗎,真沒趣,纔將我拋棄的呢?又或者,王子看到了旁邊清秀的胡爲樂,而王子恰好又是同性戀,所以就將胡爲樂給抱走了?
恰好,這時莫帆回家了,告訴我,他剛從胡爲樂的病房回來,胡爲樂被搶救過來了。我喃喃道,原來,王子不是同性戀啊。
莫帆很好奇地抱起貝勒,撫摸着它的小腦袋,問我,姐姐,你說什麼啊?是不是發燒過頭了,說胡話啊?
我瞥了他一眼,說,小孩子,一邊去!問東問西的。煩躁!
胡爲樂康復了之後,對我是萬分崇敬。他沒想到我會這麼義氣沖天,爲朋友的弟弟兩肋插刀。他說,純潔,純潔,你不知道,你當時跳水的姿勢多麼帥啊,郭晶晶、伏明霞都沒法兒跟你比啊!
我斜着眼睛看着胡爲樂,不知道爲什麼,他喊我“春姐”的時候,我總感覺他在喊我“純潔”“純潔”,他越這麼喊,我就越覺得自己不純潔。
當然,白楚來探望發燒的我,親自給我下廚燉小公雞那天,我並沒有告訴他,我是爲救人而掉進水裡的。我寧願他一直認爲我是不小心失足落水的。
前者和後者總是有差別的,前者太過英雄主義,像白楚這樣的男子肯定不會喜歡這種悲壯的英雄人物莫春,他更喜歡後面那個傻乎乎的失足落水的弱女子式的莫春吧。
那天,白楚在我的房間裡一直待了很久,反反覆覆用冷水帕給我退燒。他纖長的手指不時擱在我的額頭上,檢查我是否有退燒的跡象。一直到很晚,他都沒有離開。他合着手,嘆氣,說,不放心年齡大的奶奶和年紀尚小的弟弟照顧你。
突然,他很奇怪地問我,莫春,你的爸爸媽媽呢?
白楚的這句話,讓我無從回答。最後,我欺騙了他。我說,他們在很遠的一個城市裡工作……
白楚就沒有再問什麼,只是輕微地愣了一下,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淡淡地說,莫春,你好好睡一覺吧,我就在你身邊,等你睡着了,燒退了,我再走。
就這樣,我緩緩地睡着了。
白楚一直守在我的身邊,他溫柔的眉眼清晰地映現在小樓的燈光裡,然後,落入了我的夢裡。
奶奶說,白楚是天亮時才走的,走之前還熬好了白米粥。說是剛剛退燒的人,吃一點清淡的東西比較好。
奶奶問我,你在畫室裡是不是很出色啊,春兒?我琢磨着,你肯定是很出色,要不你這白楚老師,也不會對你這麼掛心!
在一旁的莫帆匆忙地吃完飯,拉起書包就跑,跑之前還在我耳邊咬舌頭,說,姐姐啊,那男老師是不是喜歡你呀?說完,在我對他下毒手之前,做了個怪怪的鬼臉就跑開了。
我落水而導致發高燒的消息,第三天才傳到麥樂的耳朵裡。
倒不是這傢伙消息不靈便,只是當時她一直在搗鼓她熱情的網戀,哪怕在高考的重壓之下,她都忙活得不亦樂乎。最後還是黃小詩從網吧裡把逃課在外的麥樂給綁到了我面前。
麥樂一進門,先同我家的兩條狗——貝勒和太子,交流了一下感情,然後才跑到我牀前,同正在邊上溫柔地埋怨我的黃小詩會合。
她說,哎呀,那個,莫春啊,聽說你爲一個十四歲的小帥哥投湖自殺了?怎麼,你還活着啊?
我用枕頭扔了她一把,說,胡說八道去吧,那胡爲樂被小女孩踹到湖裡,我是下去救他的。
麥樂恍然大悟,說,啊呀,原來不是投湖自殺啊,是夫妻雙雙搞殉情啊!
黃小詩對我說,莫春,你別理姚麥樂,她失戀了。
黃小詩的話讓我頓感精神百倍,我幸災樂禍地看着麥樂,問道,哎呀呀呀,麥大姑娘,你居然會失戀啊?怎麼,人家看你不符合ISO9000國際標準,就把你甩了,是不是啊?
麥樂很不屑地看着我,說,切,怎麼可能呢?是我把那廝給甩了,那廝太傷我這顆少女心了!
我和黃小詩面面相覷。黃小詩很好奇地問麥樂,那個男孩我聽你說過,不是很高大的樣子嗎?不是很符合你的審美情趣嗎?你不就是希望找個高個子的男朋友嗎?
麥樂的臉立刻鼓得跟冬瓜一樣,她蹦到我的牀上來,殺氣騰騰地說道,那廝這麼長時間以來,一直在給我誇耀他那184CM的身高,但是,那廝沒有告訴我,他的體重也是184斤啊!昨天,我們約在黃石公園見面,他說他手捧六枝百合花,我說我腳蹬一雙喜慶的紅靴子。結果,我剛到黃石公園不久,就看見遠處滾過來一個插着百合花的巨大圓形花瓶。我仔細一數,老天,果真是六枝!果真是那廝!我一看,這體型,我就是請他喝白水,我也請不起啊。所以,我生怕他認出我來,脫下紅靴子,扛着就跑出了公園。說到這裡,麥樂幾乎是眼含熱淚,她說,莫春啊,零下的溫度,我穿着薄襪子奔跑在黃石公園的小路上啊,那小風嗖嗖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