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那麼傷
01摩天輪上的墜落。
2005年。5月5日。陽光。
巨大的摩天輪。
巨大的摩天輪裡面坐着巨大碩大以及肥大的我,巨大壯大以及胖大的姚麥樂,另外,還有嬌小玲瓏晶瑩剔透的黃小詩。
然後,摩天輪緩緩地上升着,黃小詩在麥樂身邊抽泣得日月慘淡天地無光。麥樂默默地拉着她的手,不停地抽菸。纖細的手指間,細細的菸捲,就像眼前的黃小詩一樣,讓人心疼。
麥樂看了看黃小詩身上的累累傷痕,轉過頭來,對我說,黃小詩她後媽這樣的毒婦,簡直該送到生豬屠宰場裡去!
我一邊看着摩天輪上升,一邊搖頭說,現在豬肉越來越貴了,你還是讓黃小詩她後媽和她爸爸生一窩小豬後,再一起送去屠宰吧!算爲社會做貢獻了。
我和麥樂這麼一說,黃小詩哭得更厲害了,高高束起的馬尾,隨着她的抽噎而搖擺着。
她真的很不幸!自從一年前,她父親娶了她後媽之後,她就過得跟一個悽苦的小怨婦似的,經常一身傷痕地出現在我和麥樂眼前。
其實,原本我與麥樂都屬於比較瘦弱的那類小孩,但是,與被後媽虐待出來的黃小詩相比,我們只能用“巨大”來形容了。
我曾跟黃小詩說,你後媽可以開個魔鬼減肥班了。
結果,黃小詩就用她小麻稈一樣的胳膊捂着她冬瓜一樣的大腦袋,抽泣不停。
麥樂說我比較沒有良心,好歹黃小詩也是和我們倆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胡蘿蔔姐妹花,你怎麼這麼點同情心都沒有。
其實,我不是沒有同情心。只是,被人欺負不是我一貫的做人原則。我的原則是,如果別人欺負到我頭上來,我一定要打回他老家去!揭他的房頂,扒他的牆!
這種思想,麥樂在我多年的悉心薰陶之下,多少也是具有的。
你想,黃小詩好歹也是同我和麥樂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胡蘿蔔姐妹花,怎麼可以讓別人欺負到頭頂上,還不知道還手,只知道哭泣呢?早知道黃小詩會這麼沒出息,那麼,當時那條褲子,我簡直不該同她們倆搶着穿,應該直接拿在手裡將她勒死算了。免得她在這裡給我們胡蘿蔔姐妹花丟人現眼!
不過,現在,我已經不能有任何思想了,因爲我有恐高症,而現在的摩天輪已經越來越高了!
坐摩天輪,絕對不是我的選擇,我是徹底的陸生動物。
所以,當管理員將我們三個扔進摩天輪裡面,隨着摩天輪的高度不斷上升時,我的小心臟也差點跳出嘴巴,手心冰涼一片,腳心也是冰涼一片。我緊緊閉着眼睛,剛要張開嘴巴,詛咒提出這個鬼建議的麥樂。
這時,本來正在不停地詛咒黃小詩她後媽的麥樂,突然一聲嚎叫,和黃小詩抱成一團。她哆嗦着大喊,莫春,我們完了!我們要死啦!我們要掉下去啦!說完,還忙不迭地抽上一口小煙。
我睜眼一看,摩天輪包廂的門,竟然華麗而詭異地打開了。夏日雨後難得的小涼風帶着陰氣,撲面而來。
麥樂哆嗦着說,要是活着下去,一定要狀告那個該死的管理員謀殺!她說,莫春啊,怎麼辦?你看,咱仨是不是要命喪於此啊?
我一看,這倆沒出息的生物顯然已經甚至昏聵了。關鍵時刻,總是要有異於常人的英雄來拯救現場的,比如,此時的我,美少女,於莫春同學。
所以,我故作鎮定地安慰她們,一邊流着虛汗,一邊做輕鬆狀地說,多大點兒事呢!看我的!你們這倆蠢蛋!
說完,我直着脖子伸長了腳,試圖將門給推上——但是,殘酷的事實證明,我也不是英雄啊——在我的腳剛伸到門邊,感受到了那絲涼颼颼的小風后,我的思想,就認爲我的肉身已經掉下去了。(我的思想一直具有這麼一種“前瞻性”的品質,這在後面很多事情中都要講到。對於我這極具前瞻性的思想,在此就不做贅述了。)
你想,我的思想既然認爲我的肉身已經掉下去了,我能不悔恨交加嗎?我緊張過度地以爲自己已經從高空開始做自由落體運動了。
我想,完了,我還沒寫遺書呢!就是沒寫遺書,我也要好好詛咒一下將我害死的姚麥樂和黃小詩。所以我就“一邊從高空墜落”一邊詛咒她們,將自己心裡原本藏匿着的鬼話都說了出來——我說麥樂,我死了,一定保佑你嫁不出去!一定保佑你在酒吧“賣唱”時,被公安叔叔給“和諧”了!一定保佑你天天遭遇色狼、跳蚤、臭蟲、螞蟻、啄木鳥!還有你,黃小詩,其實我最看不慣你,總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樣,跑到我和麥樂這裡討同情!其實你莫春大娘更應該被同情!我鄙視你!好吧!我詛咒你也嫁不出去!你也天天遭遇跳蚤、臭蟲、蟑螂、毛毛蟲!
最後,還是麥樂和黃小詩一浪高過一浪的尖叫聲將我從“思想的前瞻性”中拯救了出來。睜開眼,我才發現自己原來還好好地坐在摩天輪上,而且摩天輪已經到達了最高處。只是,我左腳上的“巴依老爺”已經飄搖下了摩天輪,直直地撲向了地面。
02黃小詩發間的疤。
嗯,是的。我之所以會永遠記住這一天,2005年的5月5日。
就是因爲我丟失了親愛的“巴依老爺”。
“巴依老爺”是我左腳的拖鞋,我的右腳是“阿凡提”。這雙鞋子是我從雙湖路上一個擺攤的老太太那裡買到的。
本來,它們是兩雙拖鞋的。一雙是一對“巴依老爺”,一雙是一對“阿凡提”。
當時,我的思想比較與時俱進。我想,現在都是和諧社會了,既然一切以和諧爲原則,那麼,巴依老爺和阿凡提一定不能再是死對頭了,他們一定要相親相愛,一定要和諧在一起。
但是,擺地攤的胖老太太堅持,這鞋子若是分開了,就不好賣了,死活不肯將“巴依老爺”和“阿凡提”搭配給我。
當時黃小詩很小聲地提醒我,可以一起買下來的。我說,四隻拖鞋我怎麼穿啊?兩隻穿腳上,兩隻穿手上,你當我爬行動物啊?
黃小詩臉紅了一小下,很不好意思地糾正我,哎,莫春,你不知道吧,爬行動物不穿鞋子的。
我白了一眼在我面前故作聰明的黃小詩,說,我知道了,它們不穿鞋子,它們穿襪子!說完後,轉過頭來,繼續做老太太的工作。
那一天,我一屁股坐在馬路邊上,同老太太一直從下午六點聊到晚上九點。黃小詩就很斯文地站在我的身邊,雖然她有幾次都低聲嘟噥着要早點回家,但是都被我無情地拒絕了。我說,你要走,你就自己走吧,我得買下“巴依老爺”和“阿凡提”!黃小詩又擔心我磨蹭到天黑,獨自回家不安全,所以就一直可憐兮兮地站在我身邊,等我給老太太洗腦結束。
我語重心長地跟老太太講,我要錯開買這兩隻拖鞋,是基於“社會和諧”來的。社會和諧啊,不起爭端啊,不要矛盾啊,息事寧人啊,美化綠化啊。經濟發展要和環境污染和諧啊,所以,“阿凡提”得和“巴依老爺”先和諧了。你不同意他們倆和諧,你就是反對社會和諧,反對社會和諧在你們年輕時的那個年代裡可是很嚴重的問題……
老太太最終眼含熱淚地被我和諧了。
從此,“巴依老爺”和“阿凡提”相親相愛地“和諧”在一起了。
據麥樂說,黃小詩那天也因爲等我,回家晚了,被她後媽給“家法和諧”了。我問過黃小詩,那天是不是真的因爲我,她後媽又欺負過她。
黃小詩突然很莫名地哭了,鼻子紅得像匹諾曹,嘴巴里卻一直說,沒有啊,沒有啊,她沒打我。
我當時還特別鄙夷地嘲笑了她,我說,你的眼睛簡直就是承包了自來水公司,資源也太豐富了吧?你也不能說起你後媽你就哭啊。算了,既然她沒打你,你也就別在我面前哭了!好讓人煩躁的!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那天,黃小詩的後媽的確“家法和諧”黃小詩了。因爲黃小詩的躲閃,她便狠狠地揪住了黃小詩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