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殺胡令?”
聽到這三個字,在場的江湖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一個激靈,嘴皮子發顫,差點沒癱坐在地,如懼蛇蠍。
便是燕飛這等高手聞言也都失驚動容,悚然變色。
這三字,昔年可是造了無數屍山血海,胡人亡者數百萬衆,頭顱堆積如山,殺的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如今卻要再起?
“找死,你是何人?膽敢如此妄言?”
妖市之外,雖有“法不傳胡族”之言在先,但還是有不少異族男女聞風而至,這些人多攀附五胡,如今苻堅大軍將至,也都有恃無恐,反而有策應之意。
聽到“殺胡令”,這些人自然暴怒異常,眼睛都紅了。
胡漢之仇,勢不兩立。
有人開口的剎那已然動手,刀光乍起,如銀瓶乍泄,又宛如一輪弧月當空劈下,然而刀光甫至半途,衆人尚未反應過來,那人面上神情就已僵住,長刀從中而斷,斷勢直去,還劃過了握刀之人的脖頸。
未等落地,屍首已然兩分,餘勢不減,在空中灑下一篷血雨,方纔無力墜地。
一切發生的極快,待到衆人回神定睛,就見眼中這尊身披斗篷的神秘人已在緩緩收回右手。
剛纔,只是一彈指,一縷勁氣便好似利刃般橫空一過。
“啊!天魔大法?”
到底還是有老江湖啊,看着如此邪異的手段,有人忍不住驚呼出口。
所有人聞之色變。
“什麼?”
“這是魔門的天魔大法!”
“魔門?”
直到那名江湖宿老再次凝重開口,一字一頓的重複了一遍,所有人頓時譁然,膽氣弱的已在心慌後退,臉色煞白。
自昔年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天下間的各教、各派、各家、各勢無不遭受重創;佛、道尚能憑雄厚根基例外,然餘者百家卻是夾縫中求生存,直至“天魔”融以百家精髓,創《天魔策》,方纔成就了橫絕天下的“魔門”。
奈何數十年前,“邪極宗”宗主“邪帝”墨夷明在冉閔失勢身死後又受人追殺,下落不明,“魔門”也就此退出了亂世的洪流,沒落消弭。
但如今,“天魔大法”竟然再現塵寰,豈能不驚。
“你到底是誰?”
適才還聲色厲茬的幾名異族男女現在也都沒了底氣,只因那“武悼天王”冉閔所成的功夫便是“天魔大法”,於“魔門”地位尊崇。
一想到那蓋世兇人,幾人都情不自禁的生出一種源自於靈魂的恐懼。
“好小子,如今吾主南征在即,你竟敢放出’殺胡‘之言,就憑這份膽氣,我留伱全屍,哈哈哈!”
“哈!”
……
遠處陡然傳來一聲狂笑巨吼。
數十匹驍勇輕騎自天邊馳騁而至,來勢洶洶,人皆皮甲裹身,佩刀挎弓,揹負箭囊,清一色的悍卒精兵,更是清一色的胡族。
濺起的塵囂裡,斗篷飛揚宛若一朵朵火雲,兇悍之氣逼人眉睫。
爲首一人體型壯碩,皮膚黝黑粗糲,手提烏鐵長矛,雙眼狹長,狡猾似狼,精赤的上身還用鮮血塗抹出一個個詭異的圖騰,頸上纏有一圈骨頭打磨的骨鏈,渾身煞氣潑天。
但最讓人吃驚的,是這數十騎馬匹後面竟掛着一個個串起的人頭,被拖的血肉模糊。
“吾乃鮮卑大將,乞伏國仁,小子,可敢報上名來!”
那大漢口說漢話,腔調儘管生硬,卻有種狼嘯鷹唳的穿透力,如金鐵抨擊,激盪人心。
陳拙瞟了眼那一顆顆腦袋,男女皆有,老弱也無例外,俱是清一色的漢人。
他以念頭控制着冉閔的肉身,緩緩掀下了斗篷的兜帽。
衆目睽睽之下,隨着兜帽落下,原本躁動的衆人忽然安靜不少。
看着那半張鐵面掩蓋的冷硬麪容,和那近乎魔神般的偉岸體魄、磐石般的筋肉輪廓,以及那雙九成黑一成白的孤漠眼眸,已有人抖若篩糠,雙腿打擺的向後挪動。
風塵捲起,孤身獨立。
有人狠嚥了口唾沫,張大嘴,指着陳拙,嘴裡“啊啊”有聲,但就是說不出話來,可眼中盡是震撼恐懼,如見鬼魅。
還有不少江湖人年紀尚輕,不知箇中緣由,只覺氣氛古怪,胸口發悶,無來由的一陣心慌。
看到這張臉,衆人心底那股恐怖的壓迫感終於是攀升到了頂點。
“啊,你是……你是……冉閔……”
人羣裡,還是那名宿老開了口,語氣發顫,渾身顫慄,一屁股跌坐在地,指着陳拙驚駭欲絕。
“冉閔?”
“他是冉閔?”
“武悼天王?”
……
所有人只覺心跳都在這一刻停了。
冉閔。
這個名字,有人說是千古罪人,也有人說其爲不世凶神,還有人說其保住了漢室血脈,一阻漢人滅族之禍,褒貶不一,功過皆有。
但這個人,本該早在數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如今又如何近在眼前?
不言,不語。
看着那一支徑直而來的騎兵,陳拙自斗篷下伸出一隻晶瑩修長的右手,單掌一立,一股兇邪蓋世的刀氣剎那於掌間綻放,大踏步迎上。
刀氣凝而不散,便在陳拙邁步之際,他掌刀一橫,先前開口的幾名異族男女脖頸上齊齊多出一縷血線,殞命當場。
“果然是……天魔刃!”
日頭西下,殘陽如血。
染紅大地的餘暉中,冉閔那偉岸身軀彷彿在天地間隨着通天徹地的煞氣和無與倫比的刀氣無限拉伸延展,屹立在天地之間,充塞於所有人的視野之中。
乞伏國仁狹眸陡然收緊,眼中厲色更甚,長矛一挺,一拍馬臀,整個人伏在馬背上,人馬合一,化作一道急影,如離弦之箭,直射那邁步迎來的人。
“殺!”
“衝陣!”
身後數十騎精兵齊齊緊隨,長嘯驚天,馬蹄踐踏之聲驚的大地轟隆。眼看雙方越來越近,陳拙掌刀一運,手中刀氣倏然暴漲,腳下凌空一躍,騰空瞬間,回身便是一刀斬出。
刀勢橫掃千軍,那數十騎乍見眼前一抹如水光華掠過,天地間漫起的塵囂已被一截兩段,無聲而分。
不等所有人反應,陳拙收刀落手,已然戰畢。
直到騎陣再進,忽聽有人嘶聲驚呼:“快看他們的胸口!”
衆人凝神瞧去,俱是一陣倒吸氣,蓋因馬背上的那些人已無生機,早已斃命。
而他們的胸口忽見皮甲斷裂,血花逐一綻放,噴薄而出,悽豔驚心。
一記橫向的斬痕,幾乎籠罩了所有的人。
乞伏國仁還在提矛衝殺,忽覺不對,下一刻身前長矛從中截斷,一抹猙獰刀口已在胸膛顯現,劇痛加身,血箭衝臉,他本是不可一世的神情先轉驚愕,然後再轉駭然,接着頭也不回的轉身就逃,亡魂皆冒。
沒去看身後衆人的表情,陳拙不緊不慢的跟上了前面的乞伏國仁,飄然遠去。
身後數十騎則是順着前衝之勢又趕出一截,才見一截截橫斷的身子滑落墜地,只剩下戰馬託着騎坐的下半身在原地踱步。
“不得了啊,這是天大的事情,武悼天王再現江湖,這天下恐要大亂啊。”
“他這是向北去的吧,聽消息苻堅大軍早已開拔,難道是打算以一己之力獨鬥百萬雄師?”
……
直到陳拙遠去不見,衆人方纔長出一口氣,議論紛紛,神情由先前的戰戰兢兢變得激動不已,各方勢力的耳目眼線也在動身回趕,傳回這驚天的消息。
暮色初降。
呼嘯的風聲掠過曠野,帶起陣陣鬼哭也似的嗚咽,捲起朵朵磷火,也露出了底下的屍骸。
白骨蔽平原,鬼火漫人間。
陳拙一路走走停停,步伐不緊不慢,看着沿途一具具的屍骨,他的眼神似也成了鬼火。
“你還打算跟我多久?”
他突然止步,目光落在一塊裸露在外的岩石下,兩具一大一小的屍骨正蜷縮在那裡,有些零散,許是被一些野獸啃食過。
陳拙當然不會對死人講話,也就在他話音出口不久,身後一道身影自暮色中閃了出來。
正是燕飛。
燕飛不卑不亢地道:“在下燕飛,見過前輩!”
陳拙並未擡頭看他,而是擡指一揮,一縷刀氣飛過,將那岩石擊的粉碎,掩埋了兩具枯骨。
他頭也不回地道:“再跟着我,就要到北邊了。”
燕飛氣息輕吐,望着面前這道令人顫慄的背影,乾脆道:“前輩,殺胡令之事萬不可再行。”
陳拙終於偏了偏視線,睨了對方一眼,然後淡淡道:“虛僞!”
燕飛聞言苦笑,想他闖蕩至今,行俠仗義之事做過不少,但“虛僞”二字還是首得。
陳拙埋好了屍骨,又再次動身,燕飛緊追不落,凝聲勸道:“前輩,昔年之事早已成爲過去,如今您既是世外之人,又何必再起禍劫,逍遙快活豈不最好,況且胡族之中亦有心地良善之輩,當年胡人死傷數百萬……”
他語氣很快,也很急,還有些緊張。
陳拙點點頭,像是不否認對方說的話,輕聲道:“小子,道理誰不懂,但如果懂了就意味着一切可順應法度道理,天下間哪還會有這麼多的廝殺?那些人覺得胡人死了數百萬是筆血債,可漢人死了千百萬又該找誰報仇?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就是一命抵一命,也得抵夠數目才行啊。”
頓了頓語氣,陳拙說出了心裡話:“我就是想自此將胡族滅之,絕之,殺之,盡之,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淡淡的話語,暗藏滔天殺機。
“其實,最該殺的還有幾人,或者準確的說,是該滅了那幾教。”
燕飛聽到這些話只覺得陳拙行事太過狠辣決絕,心中暗自嘆息,又不知該如何勸阻,只得一面運氣提息緊追,一面問道:“不知前輩說的幾教是?”
陳拙看向他,鐵面下傳出一聲怪笑:“小子,你可得聽好了,我要滅的,是儒、道、佛三教,連同魔門,都不例外!”
燕飛這下是徹底懵了,那三教豈是說滅就能滅的,從古至今,儒、道便爲百家翹楚,天下豪傑英才、羣雄高手,多是脫胎於二教;再有勢教西來,佛門漸盛,又成佛、道相爭之勢,三教你來我往,可謂佔盡天下氣數,餘者皆爲庸碌之輩。
如今這人竟然放言要滅三教,這豈止是語出驚人,這是想把天都捅個窟窿。
再有最後一句燕飛更是搞不懂了,冉閔出自“魔門”,如今怎得又要滅了魔門。
莫不是人老了,活的魔怔了?
就在燕飛胡思亂想,思緒紛亂的時候,陳拙才補充道:“說的也有些不對,我要滅的,是各家武道傳承,至於教化之理嘛,自然得留。”
燕飛倒也不覺二人生分,蹙眉追問道:“這是爲何?正因武道各家成百花爭豔之勢,才能開拓武道前路,以致羣雄輩出,前輩若絕了幾教傳承,豈非絕了天下武道。”
陳拙突然長嘆一聲,他也是再次履足此間之後,明白徹悟了不少事情。
包括當年那甲子之約,以及石書上的字是何含義了。
“絕武道,斷虛空,陸地真仙,其禍無窮,甲子爲限,決戰人間。”
但真正有實際意思的,還得是前面六字。
他幽幽道:“這天下風起雲涌,看似不過江湖勝負之爭,然歷朝歷代,王朝起落,江山易主,皆逃不過幾方大教的影子,佛門、道門、魔門、儒家,四教門人爭的當真只是一時勝負?”
燕飛一時語塞,他何曾想過這些。
見其皺眉苦思,陳拙才吐出兩個字來:“大勢!”
燕飛眼神一亮:“大勢?”
二人拉的越來越近,腳下走轉騰挪,健步如飛。
陳拙嗤笑道:“何爲大勢?天大,地大,人亦大,這天下之主,就是最大的勢,哪教爭得,自是迎來數百年的昌隆;西漢興道,又崇儒道,百家凋零;魔門墨夷明輔佐冉魏,也是想要一奪大勢;如今北邊的的’彌勒教‘又輔苻堅,想要與南邊的儒、道相爭……你說說,他們這些推波助瀾的是不是亂世之罪魁啊?”
燕飛眉頭緊鎖,臉上看似沒有多少表情,心裡實則早已泛起驚濤駭浪,口乾舌燥。
如此想法,他是從來沒有想過,也不敢想的。
着實太過倒反天罡,儒、道二教自孔聖、老子之後,早已根植人心,歷朝歷代爲多少世家名士推崇,此言若是傳了出去,必是難逃世所不容的地步,哪怕滅的只是武道傳承,也是潑天大禍。
而且這哪是滅三教,恐怕天底下有名有姓的勢力門派都難能例外。
陳拙幽幽道:“你錯了,若真有那麼一天,不是他們容不下我,是我容不下他們。”
燕飛心神一凜,才覺身旁人竟有窺人心思之能。
但他還是神色凝重的沉吟了片刻,而後十分認真地道:“前輩此言太過決絕,若真是這般,只怕日後武道蕭條,前路斷絕,再過個千百多年,世上人恐已不知真氣內力爲何物……”
剩下的話,陳拙沒有再聽,他緩緩止步頓住,深深看了燕飛一眼,然後垂目出神,眼皮急顫,宛如聯想到了什麼,仰望蒼天。
“莫非,後世武道沒落之因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