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棋局(下)
這日推開窗的時候,迎面撲來的是屬於早夏的氣息,溼溼的,也是暖暖的。懸月探手伸出窗外,折下那無梅的嫩枝,插入几案上那小小的青花瓷瓶中,再細細數了一下,剛好十枝。
她輕嘆了一口氣,在案邊坐下,望向窗外那不曾退卻的五彩繽紛。這裡有着明媚的陽光,有迎風搖擺的紅花綠樹,有着她最喜歡的寧靜。但,她知道,這些和平都只是假象罷了。而她,也一直在等待着那隱隱的萌動。
十天了,她不知道龍帝的隊伍到了那裡,不知道現在的重樓離她有多遠。
秋葉還是每天都會送藥過來,囑咐着她一定要喝下去,也一定要好好休息。她的笑容依舊溫柔,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好似她不曾碰撞過那個棋盤,不曾打翻過那個藥碗,也不曾背叛過她……
可是,她終是背叛了她,這是不容狡辯的事實。從她暗地裡停服了湯藥的這段日子裡來,她的身體確實在迅速的恢復起來,那些曾如流水般逝去的內力也在快速的回補中。只是沒有回來的是曾經停留在心頭的溫暖。
她記得這個名喚秋葉的女子的一切,她的溫柔,她的體貼,她的包容,她視她如親人,到最後,這一切卻都只是假象而已。
她常常會想,是不是連現在的日子都是假的呢?事實上,自那日第一次殺死自己的同伴時,她便已經瘋了,自此活在了自己的幻想中,待一朝醒來,她還在那個滿是血腥的地方,每一天都爲了活下去而舔噬着他人的鮮血?
她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時,有人撞開了房門,一羣侍衛蜂擁而入,很快便擠滿了這間並不寬敞的屋子。
“屬下衛良見過翁主。”爲首的侍衛長從層層包圍中走了出來,拱手道。
懸月緩緩側過臉,看向面前那個尊她一聲“翁主”,禮數卻像對個犯人似的衛良,淡淡笑道:“終於來了,本宮還以爲你們準備罷手了呢。”
她平靜的態度讓衛良有些出乎意外,而她那雙金色的瞳,迸放的光芒有如陽光,更讓衛良有種大大冒犯的感覺。
“請翁主隨屬下走一趟!”
懸月淡笑出聲,那笑容並不嫵媚,她的樣貌也並不特別出色,卻讓整屋的人看得有些出神。“你們爲什麼認爲本宮會乖乖地跟你們走呢?”
“請翁主不要讓屬下爲難。翁主當下已無力抗爭,屬下等並不想傷害翁主,還是請翁主跟爾等走吧!”
“也好,”她站起身,順手理了理裙襬,“本宮也想見見他。”想知道,他爲什麼要如此對她,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需要讓他下決心這麼做。
然而,當厚重的端慶宮宮門在自己眼前被緩緩推開,懸月卻發現殿中那抹明黃的身影並非她所意料的人。
“大哥想見我,何需費怎麼大工夫?”懸月向着半隱在暗中的太子挑了挑眉。
“想見你的並不是我。”太子的聲音平穩醇厚,並不像以往她經常聽見的那樣常帶着怯懦的顫音。
“是微臣求見翁主。”從太子身後緩步走出一人,墨色的朝服,腰間垂着掛上了玉鈴鐺的青穗,灰白的發表明應是不惑的年紀,走起路來卻依舊穩健,那張臉也不受歲月的約束,依然銳氣逼人,和那雙閃着精光的眼一樣,即使嘴裡道着謙卑的詞,卻又透着桀驁和不訓。
“舅父,我還是不贊成怎麼做。”太子從暗處走出,一雙濃黑的眉緊緊地皺着。
“太子,若非事情已到這一步,老臣也不想走這最險的一招。”右丞拱手道,語氣是不容拒絕的強硬。
“那麼在你最險的一招裡,本宮又是怎樣的一枚棋?”在這漫着檀香的殿閣裡,懸月覺得一切都更復雜了起來,可能事實遠比她預料地更復雜。
“自是最關鍵的人物。”右臣拱手笑道,“請翁主贊成太子即位。”
懸月瞥了眼面無表情的太子,笑道:“右丞該不會相信預言這會事吧?”
“老臣自是不信,可是天下的百姓相信。相信有神女追隨的纔是我天朝的真龍天子。”
“你們打算逼宮?”
“老臣相信是‘我們’。”
懸月譏笑一聲,轉身就走。
“翁主認爲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右丞擡手輕拍兩下,立刻宮門涌入兩隊侍衛,將整個大殿團團圍住。
“右丞,別太囂張,好歹本宮也是御封的翁主,豈容你一再放肆!”懸月甩袖,大聲呵斥道。
“只要翁主願意助太子一臂之力,整座皇宮翁主自可以來去自由。”
“本翁主向來不參與此等游龍之爭。也不代表你們可以對我爲所欲爲。”一個輕巧的轉身,雪白的寬袖飄過,泛着寒光的流星已經出鞘,輕薄的劍身顫動着,帶動着周遭的空氣發出“嗡嗡”的聲音,似龍吟,在寬廣的大殿裡迴響着。
“微臣奉勸一句,即使翁主已多日不服藥,氣力依然不會全部恢復,微臣並不想傷害翁主,翁主可以考慮考慮老臣的提議。”
懸月冷笑一聲,狹長的劍身已橫掃面前圍住她的一排人,雪白的身影在人羣中旋轉着,有如最美的舞蹈。
“太子,”右丞涼涼地提醒道,“事到如今,已不容我們退卻。”
太子一雙眉擰得更緊了,良久,兩片薄脣才輕輕挪動,輕喚道:“晚晴。”
一道纖細的黑衣閃電一樣竄出,身出兩掌拍向懸月,懸月迅速揚掌接下,然終究是氣力不足,被硬生生地打飛了出去,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再想起身,脖頸上已密密地架上了一圈大刀。
“翁主,微臣想您是打算考慮了一下,是吧?”右丞走到懸月的眼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那目光帶着得意,帶着必勝的信心,讓懸月不甘地緊緊握住了拳頭,“帶翁主去偏殿休息。”
懸月咬着牙撐起身子,死死地瞪着那遠去的身影,儘管眼前越來越迷糊,儘管手上的力氣在加速流逝。
“何必呢?”一雙手將她抱起,她靠向的胸懷很冷,“明明知道自己爭不過命運,又何必再掙扎?”
她憤怒地轉過頭,已經模糊的眼對上那雙冰靜如冬湖的眸,想辯駁些什麼,已再無一絲殘剩的力量……
重樓走出營帳時,就見剛纔還萬里無雲的晴空已在一瞬間烏雲密佈。
“要變天了。”他喃喃道。
“爺,三殿下來了。”展風小聲提醒道。
重樓收回還留戀在天空的視線,看向領着南陵大步而來的濯雨。
“出事了。”濯雨在十步外站定,沉聲說道:“帝都宮變。”
重樓淡淡一笑,復又看向陰雲滾動的天空。
“該來的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