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明月夜(下)
重樓抱着懷裡蜷縮成一團的身子,一腳踹開房門,大步跨進,反腿將房門踢上,想將懷裡的人放上牀,卻被她勾緊了脖子,拽緊了衣領。
他想拉下她的手,卻又因爲怕傷了她而不敢用力,只得拍了拍她的頰,好聲道:“月兒,你受傷了,必須上藥。”
懸月稍稍回了神,擡了頭,看見銀色的月光下那人溫柔的笑臉,稍稍移了目光,又見那人衣領外的脖頸被她勒出了紅痕,還有她隱忍時抓下的指印,烙在那雪一樣的肌膚上,是那樣的觸目驚心。
她吃了一驚,猛地收回手,垂了眼,像做錯了事般不敢看他。
重樓淡笑了下,轉身在隨身帶來的包袱裡翻找着流飛特意準備的傷藥。
瓶瓶罐罐碰撞着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彷彿以前霽陽興起時用箸敲擊着水碗發出的樂聲,又像幾日前經過的小溪溪水在鵝卵石上奔跳着發出的笑聲。
她突然覺得感傷。離宮只有月餘,卻好似已過數年,發生的一切已成過眼雲煙,卻依舊曆歷在目。
深吸了口氣,她擡眼看向那着着一襲紫錦宮衣的重樓。那人正對着一堆顏色相同、大小相同的藥瓶發着呆,飛揚的劍眉因困擾而擰得死緊,模樣稚氣彆扭,不像那個高高在上、不可接近的重樓。
她淡笑了下,想到離宮前那人也是彆扭得緊,幾乎是賭氣般決定要來明郭……
她驀地收了笑,在那人抱着幾瓶藥走近時,一把拉過他的衣領,看着他那雙近在咫尺的黑瞳咬牙道:“你爲什麼在這?”
她都差點忘了,這人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若是結果還是他親自來了明郭,她又何苦跑了這一趟,苦了身更苦了心。
“找你。”他任她拽着自己的衣裳,兩手卻是忙碌着解她的腰帶。
“四哥!”他的輕描淡寫讓她惱怒,壓根兒沒注意到他那不合禮教的手。“你不該來這兒的!當初你既然同意了讓我接手明郭這件事,又何必現在再插手!”
爲了他,多少人躺在那荒野的泥土之下,展風葵葉更是生死不明。他卻依舊是跑出了那最安全的堡壘,曝身於衆人的刀尖槍口!
“我從沒同意把明郭交給你處理。”他淡看了她一眼,再度垂了眼,撥開她的衣襟。
胸口陡然襲上的涼讓她頓覺不妥,低首看去,就見自己的衣裳凌亂,已露出大半的貼身衣物。
“四哥!你在做什麼!”她燥紅了雙頰,忙着拉攏衣襟,七手八腳地推拒那人又伸來的手。
“只是幫你上藥。”他玩味地看着她滿面的紅暈,晃了晃手裡的瓷瓶,又指了指門口:“難道你要趙之崖或是童澤幫忙嗎?”
門外傳來兩聲不自在地輕咳,讓她的臉頰更熱上了幾分,火辣辣的,幾乎要燒起來一樣。
“你不要說了。”她忙伸了手捂住他的脣,“我讓你上藥就是了。”
重樓好整以暇地瞠睨著眼眉,高深莫測的眸子緊鎖在她依舊猶豫的面容上。
懸月垂着眼,輕咬着下脣,好半晌,才鬆開了緊攏着領口的小手。失去了拉持的雪衣緩緩滑落她的肩頭,儘管染上了血污,卻依然如同涼夜裡盛開的月下美人,一點一點呈現出最美的姿態。
暴露在銀月之下的是宛如羊脂般凝滑的肌膚,落在他眼裡的卻不是勾引人心的綺色,而是讓他揪了心的傷痕,條條塊塊,有的陳舊,有的新上,他的指尖沾上了藥,卻不知道該上在哪兒。
懸月等了許久,也不見他有動作,低頭看去,就見那人正怔看着自己的胸前,濃密的長睫輕輕扇動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扇落滾燙的淚。
“四哥。”她忍不住推了推他。
重樓回了神,卻不看她,定格的指動了動,將清涼的藥抹上她身上的每一處傷痕,即使是結疤依舊的重創,也執意一抹再抹,似乎這樣,就能連那曾有過的噩夢也一起抹去。
“四哥,沒用了。”她拉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浪費流飛那些要用千金換取的傷藥。
他反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裡反覆摩挲,感受着那不屬於一個天家皇女該有的粗糙。
“會不會其實,我也傷害了你?”
“傷害我?”她搖了搖頭。這世上最不可能傷她的正是他。
“傻月兒,其實我到底做了什麼,你都是知道的。”他替她拉好衣裳,嘆息道:“你知道我利用了千秋,利用了大哥,你知道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重樓,甚至,爲了早日達成自己的願望,我也在利用你。”
“利用我?”她淺笑着搖了搖頭,伸手撫着他被自責磨瘦了的臉,“若你真是那樣的人,又豈會讓千秋的玉牌傷了自己,若你真不屑傷了我,怎會在這一刻就出現在我的面前。”
出手最狠絕的重樓,卻有着一顆最柔軟的心。
“更何況,你的願望也是我的願望。”她握緊了他的手。
“你不應該牽涉進來的。”他嘆道,“一旦進來,就出不去了。”
當你有機會離開這兒的時候,千萬不要猶豫。
她淺淺一笑:“從很早起,我就走不出去了。”再看那人一雙宛如黑夜星辰的眼,美地不象一個男子該有的眼,忽然想起自己已經很久不曾這樣看着這雙眼,從那人稚氣地耍着性子起,他也剝奪了自己對視這雙眼的權利。
“不鬧彆扭了?再鬧下去,估計六哥真要懸樑自盡了。”她打趣道。
他霍地站起了身,逼地她不得不仰着臉看他,看他那雙迷離的瞳裡流轉的風流邪囂,看那風流邪囂裡濃得化不開驅不散的佻人惑意。
“我彆扭,我不開心,你可知道,是爲了這個。”他展臂撐在她的兩側,將她困在自己的胸前,她詫異地回神間,他已優雅的側了臉懸停在她的呼吸之前。
他身上的薄荷香充斥着她的嗅覺,讓她的呼吸吐納全是他的氣味,撩得她的心跳如鼓。而下一刻,他的脣卻只是若有似無地滑過她的脣角,整張臉埋進了她的脖間。
“四哥……”這一刻,連她也不懂他在想什麼,感覺到的只是自己一顆還在劇烈跳動的心。
“我累了。”那人卻似個孩子般耍着賴,縮了縮身子,枕上她的膝頭,賴着她的胸懷,賴着她的溫暖。
他從不否認他在利用她,利用她對他的依戀與瞭解,讓她總是對他放心不下,讓她不能安心走遠,甚至越來越離不開他。
懸月垂眼看着這個賴在自己身邊的人。雖然她始終不同意他私自來到明郭,只是這一刻,卻由衷地感謝他的出現,至少讓她在剛纔之前,忘卻了那聲聲自小到大的魔咒,忘卻了自己是個被父母捨棄了的孩子。
她揚起手,送出掌風,扇滅了搖曳的燭焰。
門外的童澤有些困窘地看着屋裡的燭火滅了去,回頭再見着趙之崖“原來如此”的目光,忙搖着雙手道:“王爺和翁主之間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的。”
“哦?那是怎樣的?”趙之崖好整以暇地問。
“就是那個……”可憐老實的童澤真以爲眼前的人想歪了,絞盡腦汁爲自己的主子開脫。
趙之崖拍了拍他的肩頭,負手走至屋外,這夜夜色極好,星辰閃爍,晃了人的眼。
“原來,帝王星早已經出現了。”仰望着月下那顆璀璨明星,他微揚了脣道。
帝都 含元殿
殿內四角的牆角朝鳳銅盞裡的燭火淺搖輕晃,照着龍帝的臉色忽明忽暗。
花樊籬拱手作揖,暗笑了聲,退至了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