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信長的妹妹阿市,和那個叫陸漸的小子麼?”陳勝微怔,隨之點點頭,道:“藤吉郎,你幫忙照顧一下寧先生。我進去看看。”木下藤吉郎忙不迭地答應了,當下接過寧不空,費勁地竭力把他拉到旁邊的屋檐之下,替他按摩胸口和人中。陳勝則提臂一揮,把人羣撥開到左右,舉步走進場中。
舉目一掃,只見日間所見那名叫做陸漸的年青小子,右手執定一把長刀,身形下蹲,左足前探,目光飄忽,刀鋒向後。死死護住了身後一架倒在地上的木梯。身外約莫十步之外,是一名年約四旬,體格敦實,鬍鬚根根豎起有如鋼針的武士。他手執遍體漆成赤紅色的“朱槍”,挺槍與陸漸對峙。
不遠之外,又有一名體格瘦小,約莫十三、四歲左右的少年,正緊緊握着拳頭,似乎爲對峙的其中一方打氣。他雙眼中全是怨毒和仇視,死盯着陸漸不放。則其怨恨對象究竟是誰,委實顯而易見。
陳勝自己是武道大行家,只隨意一掃,就發覺陸漸握刀的方法完全不對,擺開的架勢也全破綻百出。顯然並未正經學過什麼武功。而那手執朱槍的武士,架式明顯經過了千錘百煉,可見根基十分紮實。而觀其氣勢,更加沉穩如山。雖未有動作,但以陳勝看來,這武士的本領,絕不在《尋秦記》世界中,劍聖曹秋道座下四大弟子之邊東山、仲孫玄華等高手之下。比起陸漸,絕對要高明得多。不用多問,此人定是木下藤吉郎所說的織田家槍術教師橋本一巴無疑。
雙方明明強弱懸殊,但橋本一巴卻硬是不敢搶先發動攻擊。此番情景,在陳勝看來,委實怪不可言。唯一解釋,就是陸漸身上另有怪異,令橋本一巴不敢輕舉妄動。但究竟是什麼怪異,單隻這樣倒看不出來。陳勝饒有興致,當下也不出手干預,只交抱雙臂,作壁上觀。
橋本一巴不動,陸漸也不敢動。兩人目光如錐,凌空交接。場中氣氛沉如鉛鐵,在旁圍觀的那些普通武士,均覺承受不住。呼吸轉促,汗水順着額角流淌下來。
忽然之間,卻只聽得橋本一巴開口作霹靂大喝,聲雄氣壯,令在場所有武士都不由自主地爲之一顫。原來這是此乃沙場交鋒,震敵之術。對手聞聲若按捺不住,必定應聲出手,橋本一巴覷見敵人破綻,便可一槍挑之。誰料陸漸竟然沉得住氣,依舊下蹲不起,並不爲之稍動。
如此正眼對峙,原本便極耗精神,橋本一巴斷喝無功,反而徒自浪費心力。此消彼長之下,他背上赫然被汗水浸透重衣,雙腿也不住微微抖將起來。反觀陸漸,精力卻似源源不絕。對峙已久,仍然兩眼明澈,靜若深潭。旁觀其餘武士或許還看不出其中門道,但陳勝卻知,這樣繼續下去,橋本一巴將不戰而潰。陸漸居然能有如此本事,委實教人爲之嘖嘖稱奇。
橋本一巴置身局中,同樣當局者清。他心知這樣下去,自己必敗無疑。唯一勝機,就只有搶先出擊。雖然剛纔他也已經和陸漸交過手,知道搶先出擊並非什麼好主意,但總是勝過了這般束手無策。當下深深吸一口氣,就要挺槍進攻。將動未動之際,忽聽有人拍手大笑,道“橋本一巴、尾張一虎,槍下沒有一合之將。沒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敵手。”
橋本一巴精神鬆弛,收槍後退,道:“主公。”聲猶未落,只見織田信長帶着德川家康一起,手搖摺扇而來。四周圍觀的衆武士連忙齊齊躬身行禮迎接。織田信長擺擺手,道:“內殿裡不見了阿市,這孩子怕是頑皮,四處玩兒。我找了一遭,卻沒見着。聽到橋本的喝聲,便來瞧瞧。橋本,幹嘛和寧先生的外甥起了爭執?”
橋本一巴微微苦笑,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卻正和阿市公主有關。原來那瘦弱少年叫做倉兵衛,是織田家一名武士鵜左衛門的兒子。鵜左衛門曾經和陸漸打賭,把兒子輸給了陸漸當僕人。不過倉兵衛對此極爲不忿,也並不把陸漸看作自己主人。根據橋本一巴所說,這個倉兵衛剛纔忽然跑來向自己告狀,說看見了陸漸勾引阿市公主,還把她拐帶到佛堂屋頂上去,意圖不軌。倉兵衛已經悄悄把上房的木梯抽走,讓橋本一巴趕快跟他去解救公主,懲治陸漸云云。
日本乃化外之地,對於男女情愛之事,原本就不像盛行理學的大明朝那樣重緊。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什麼既然身爲大家閨秀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全日本上上下下,就根本沒多少人聽過,即使聽過也沒多少人把那當成怎麼一回事。畢竟,連日本天皇都窮得要賣字畫維持生計了。連朝廷公卿們的女兒很多都流落到花街柳巷了,還窮講究個屁啊。
連朝廷公卿這些全日本公認的文化人都如此,下面那些連大字都未必認得幾個的鄉下大名土豪武士,便更加可想而知。所以陸漸即使當真和阿市公主發生了些什麼,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當然了,阿市畢竟身爲織田信長的妹妹,陸漸卻只是寧不空的外甥,兩人身份地位仍有高低之別。織田信長可未必肯把自家寶貝妹子下嫁給一個由異國而來,又不肯做自己家臣的傻小子。但看在寧不空面上,織田信長哪怕會生氣,頂多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而已。倉兵衛若指望能夠因此害死陸漸,可大大打錯主意了。
當下織田信長向陸漸撇瞥了一眼,吩咐橋本一巴上屋頂察看。陸漸卻不知道日本風俗。他是在明朝這邊長大的,雖然並不認識幾個字,但什麼某寡婦丈夫死後幾十年後仍堅持守節,被官府封爲節婦,興建貞節牌坊嘉獎啊。什麼某人不守婦道,未出價就和男人私通,最後被鄉里的宗族父老浸豬籠處死啊……諸如此類事情,他從小耳濡目染,看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以爲假如阿市被發現確在屋頂,肯定也會被浸豬籠,當下橫刀擋在梯子前面,誓阻橋本一巴上房。
織田信長不禁嘆道:“阿市這孩子,動了春心呢。真是麻煩的事呀。”忽然擊扇大笑,揚聲道,“阿市,妳下來吧,不管你做了什麼,哥哥都不計較。”
衆武士面面相對。但等待良久,依舊沒有迴應。織田信長則笑道:“阿市這孩子面嫩。橋本,你去請她下來吧。”橋本一巴答應了,扶起木梯。陸漸卻又逼上兩步,翻轉刀鋒對準了橋本一巴。殺氣如浪,洶涌襲來,橋本一巴也不禁爲之遲疑。織田信長又嘆了口氣,回首向左右道:“寧先生在哪裡?把他請過來,勸這笨小子退下吧。”
衆人未及回答,那邊廂木下藤吉郎大聲道:“主公,寧先生在這裡。不過……不過……”卻也說不出來寧不空究竟怎麼樣了。織田信長回眸相望,皺眉道:“寧先生怎麼會這樣?”一瞥眼之間看見了陳勝,當即道:“陳先生,你也在這裡啊。寧先生究竟怎麼了?”
陳勝淡淡道:“這幾天天氣有些反常。忽冷忽熱的。寧先生大概是身子弱,染了風寒吧。放心,他好好休息一陣,應該就沒事的了。不過織田國主,你也不必想着找人上屋頂了。屋頂上根本沒有人。”
“什麼?沒有人?”霎時間,織田信長、陸漸、橋本一巴、還有倉兵衛等人都禁不住異口同聲地叫了出來。四周圍觀的那些武士,亦面面相覷,同感驚詫。倉兵衛氣急敗壞地道:“不可能!我親眼見陸漸將公主騙到房頂上去的。你們都是唐人,所以爲了維護他而說謊而已。信長主公,不要信他的。”
陳勝以氣機察物。方圓百米範圍內,哪怕一花一草,一鳥一蟲,也逃不過他的感應。屋頂上究竟有人沒人,在陳勝而言更加洞若觀火,全無秘密可言。他也不屑於和個十三、四歲的半大小子爭辯,當下冷道:“究竟有人沒人,你自己上去看吧。”隨手一揮,揪起股凌厲勁風。
倉兵衛身體瘦弱,勁風吹拂之下,他卻哪裡還站得穩腳步?當即哇哇大叫着,手腳亂舞地被狂風揪起,離地直飛上半空,“啪噠~”重重落在屋頂之上。陸漸見狀大驚,當即縱身欲躍,意圖趕上去阻止倉兵衛。橋本一巴挺槍虛刺,反過來出手阻止。陸漸被他一逼,登時無法縱躍,不由得暗暗叫苦。
可是倉兵衛雖然上了房頂,卻久久不見他下來,反而聽見他狂亂大喊道:“人……人呢?人在哪裡?爲什麼人不見了?”陸漸和橋本一巴對峙,原本已近心力交瘁。這時候聽聞倉兵衛的話,登時又是一驚,心道阿市分明就在,怎說沒人?欲要掙起,卻覺雙腿虛軟,提不起力氣。“叮噹~”長刀脫手,他也萎頓在地,竟是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