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劍冰(慕容劍冰)坐馬車到得雁門關外,只聽得四下裡山谷鳴響,一聲聲傳來:“不是漢人,不是漢人!……契丹胡虜,契丹胡虜!”
到得近前,只見喬峰似是極爲暴躁,大聲號叫:“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胡虜,我是契丹胡虜!”提起手來,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山壁上石屑四濺,喬峰心中鬱怒難伸,仍是一掌一掌的劈去,似要將近來所受的種種委屈,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泄,到得後來,手掌出血,一個個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古劍冰心中哀嘆,果然,該來的,還是要來的,苦笑道:“喬大哥,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大哥可是看了壁上遺字,心中惱火?”
喬峰背對古劍冰,不敢轉身,悲聲道:“壁上,已無字了。我來時,壁上滿布刀劈斧鑿之跡,已是給人毀了•••••••”
古劍冰又道:“喬大哥,想是壁上造的這字,也不真實,他們怕你我瞧出破綻,乾脆便毀了••••••••”
喬峰猛地轉過身來,古劍冰見他胸前衣衫已被撕開,露出長毛茸茸的胸膛來。胸口刺着花紋,乃是青鬱郁的一個狼頭,張口露牙,狀貌兇惡,他指着胸前的狼頭刺青,臉色鐵青,額頭一根粗大的青節凸了出來:“壁上遺字,可以僞造,我這胸前狼頭刺青,正是契丹人某部族的記號,從小便人人刺上,我這個,從自我記事起便有,絕計無法僞造,亦無從毀起••••••••••
二弟,我……我是豬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虜,自今而後,你不用再見我了。”
古劍冰知他終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世,自己欲要改變,也是無力迴天,不由得嘆道:“自杏子林到聚賢莊,我開解勸慰你那麼多次,還是不成麼?你明明心裡喜歡做漢人,不喜歡做契丹人,又何必非要勉強自己?”
喬峰斷然拒絕:“我是契丹人,我生身父母是契丹人,又如何再去做漢人?”
古劍冰高聲道:“喬大哥,你在我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別說你只是生身父母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獸,我也不會離你而去。我與你結交,是看中你這個人,又不是看中你的父母!”
喬峰怒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說什麼好話。我從前和你結拜,非出本心,只不過一時逞強好勝。此事一筆勾銷,你快快去罷。”
古劍冰心想:喬大哥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說不定便迴歸漠北,從此不踏入中原一步,我漢人少一英雄,遼人卻多一臂助,此事萬萬不可。遂道:“大哥,你自來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們暴虐卑鄙,不守信義,知道他們慣殺漢人,無惡不作,這時候卻要你不得不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實是苦惱之極。是也不是?”
喬峰沉思片刻,嘆道:“二弟,我給你講個不久前剛發生的故事••••••••”
原來,當初喬峰尋到地方,見山道數步之外,下臨深谷,但見雲霧封谷,下不見底,回過頭來,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卻盡是斧鑿的印痕,原有字跡已辨認不清。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將留下的字跡削去了。
心中正自失望、驚疑、憤怒,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向南馳來,聽聲音總有二十餘騎。喬峰當即快步繞過山坡,向馬蹄聲來處望去。他身在高處,只見這二十餘騎一色的黃衣黃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着下面高坡的山道奔來。
喬峰看清楚了來人,也不以爲意,心想此處是邊防險地,大宋官兵見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盤查結問,還是避開了,免得麻煩,遂往大石後一躲。
過不多時,忽所得兩聲小孩的哭叫,跟着又聽得幾個婦女的尖叫聲音。
喬峰大吃一驚,伸首外張,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馬上大都還擄掠了一個婦女,所有婦孺都穿着契丹牧人的裝束。好幾個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褻醜惡,不堪入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撐,便立遭官兵喝罵毆擊。喬峰看得大奇,不明所以。見這些人從大石旁經過,徑向雁門關馳去。
喬峰搖了搖頭,心想:邊關的守軍怎地如此荒唐?就像盜賊一般。
突然之間,一個契丹婦女懷中抱着的嬰兒大聲哭了起來。
那契丹女子伸手推開一名大宋軍官的手,轉頭去哄啼哭的孩子。那軍官大怒,抓起那孩兒摔在地下,跟着縱馬而前,馬蹄踏在孩兒身上,登時踩得他肚破腸流。那契丹女子嚇得呆了,哭也哭不出聲來。衆官兵哈哈大笑,蜂擁而過。
喬峰一生中見過不少殘暴兇狠之事,但這般公然以殘殺嬰孩爲樂,卻是第一次見到。他氣憤之極,當下卻不發作,要瞧個究竟再說。
這一羣官兵過去,又有十餘名官兵呼嘯而來。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馬,手中高舉長矛,矛頭上大都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馬後繫着長繩,縛了五個契丹男子。喬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裝束,都是尋常牧人,有兩個年紀甚老,白髮蒼然,另外三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心下了然,這些大宋官兵出去擄掠,壯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卻將婦孺老弱捉了來。
一個契丹老漢看到地下的童屍,突然大叫起來,撲過去抱住了童屍,不住親吻,悲聲叫嚷。喬峰雖不懂他言語,見了他這神情,料想被馬踩死的這個孩子是他親人。拉着那老漢的小卒不住扯繩,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漢怒發如狂,猛地向他撲去。這小卒吃了一驚,揮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漢用力一扯,將他從馬上拉了下來,張口往他頸中咬去,便在這時,另一名大宋軍官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狠狠砍在那老漢背上,跟着俯身抓住他後領,將他拉開,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
這小卒氣惱已極,揮刀又在那契丹老漢身上砍了幾刀。那老漢搖晃了幾下,竟不跌倒。衆官兵或舉長矛,或提馬刀,團團圍在他的身周。
那老漢轉向北方,解開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聲叫號起來,聲音悲涼,有若狼嗥。
喬峰心下悚然,驀地裡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聲,自己也曾叫過。有幾次莫名兇險的戰事,他身上接連中刀中槍,自知將死,心中悲憤莫可抑制,忍不住縱聲便如野獸般的狂叫,叫完之後,全身力量忽地暴發,便將敵人盡皆誅了。回到丐幫,別人問他如何除了大敵,他便含糊地帶了過去,旁人只道喬峰做人低調,也不以爲意。
這時聽了這幾聲呼號,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更不多想,飛身便從大石之後躍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個個都投下崖去。喬峰打得興發,連他們乘坐的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號馬嘶,響了一陣,便即沉寂。
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喬峰殺了十餘官兵,剩得最後兩個,心中一動,指着崖壁道:“以前這裡是不是刻着字?字哪裡去了,寫着什麼?從實招來,我饒你們不殺!”
兩個小兵見喬峰如此神威,哪敢和他嘴硬,只得如實說了。原來雁門關新來一名叫韓德讓的將領,極是強悍,一心想北上收復河山,常帶手下士兵去遼境打草谷,名之曰“練兵”。因這裡是出入塞外的要道,韓德讓經過之地,見了這崖壁之字,心中奇怪,找人譯了,沉思片刻,怒道:“想是遼狗故意令人刻字在此,揚那遼狗之威武,滅我宋人之威風!”便叫人以刀斧鑿之。
喬峰聽到這裡,心神劇震,幾欲暈倒。他依諾放了那兩個小兵,又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老漢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個好漢,走到他身前,只見他胸膛袒露,對正北方,卻已氣絕身死。往向他胸口看去,“啊”的一聲驚呼,倒退了一步,原來那老漢胸口刺着一個狼頭,形狀神姿,和自己胸口的狼頭一模一樣。
喬峰心道,若我不是契丹人,天下又怎有如此巧事?悲憤之下,遂將胸口長衫撕了,縱聲長嘯,聲震山谷。
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呼叫起來,圍到他身邊,嘰哩咕嚕的說話,不住的指他胸口狼頭。一個老漢忽地解開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着這麼一個狼頭。三個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
自此,喬峰再不生疑,他呆呆的怔了半晌,突然間大叫一聲,向山野間狂奔而去••••••••
狂奔一陣,心中悲憤,又折了回來,此時四個契丹人早已逃了,他心中鬱悶無處發泄,便一掌掌地拍擊那石壁••••••••••
說到這裡,喬峰嘆道:“我從前也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二弟,我是契丹人,從今以後,我不再以契丹人爲恥,也不以大宋爲榮。”
轉首瞧着左首的深谷,神馳當年:“二弟,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從那邊的岩石之旁,躍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捨得我陪他喪生,又將我拋了上來,喬峰方有今日。二弟,我爹爹愛我極深,是麼?
我若有國不歸,有仇不報,反而投身敵國,認仇爲親,那豈非不忠不考,自欺欺人?”
古劍冰咬咬牙道:“喬大哥,你我兄弟雖肝膽相照,但你若要報那仇,誓必與整個中原武林爲敵,自古漢胡不兩立,我豈能幫着契丹人傷咱漢人武林元氣?
你要執意如此•••••••我,我便唯有•••••••”
只是這一句“我便唯有與你割袍斷義”,在古劍冰喉頭轉了幾轉,當真好難出口。
古劍冰嘆了一聲,又道:“甚麼不忠不孝,自欺欺人?大宋四大軍中世家,唯有麟州天波府楊家將我未說出他們的出身來歷,可你真以爲,他們的祖上便是漢人麼?正是和你祖上一樣的契丹人,還是契丹皇族耶律氏。”
喬峰大驚:“你說甚麼?這怎麼可能?楊家將抗擊契丹百餘年,大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古劍冰熟知史事,當下凜然道:“可你知道楊家供奉的祖宗是誰?火山王楊袞,楊業楊老令公的生身之父。你又可知火山王楊袞的生平?其人本爲遼國通政令,受遼國之命到北漢助其抗周。就連“楊袞”這個名字也是假的,其實他是契丹皇族耶律敵祿,取其字“陽隱”的諧音罷了。
高梁河一戰,楊老令公箭盡糧絕,撞死李陵碑,大宋天子爲之涕下。大宋百姓無人不敬。你說他也是不忠不孝,自欺欺人麼?”
喬峰幾度張嘴,終又合上,竟是無言以對••••••••••
古劍冰:“這有什麼奇怪?只要是人便有羞恥便知禮儀,誰不想穿綾羅綢緞食精細膏粱,誰寧願茹毛飲血做生番畜生?
一千年前我慕容氏的先祖也是胡人,待到一進得中原便舉族上下均以做漢人爲榮,做胡人爲恥了。今日天下漢人何止千萬,而匈奴東胡鮮卑烏桓人都去哪兒了?他們的後人都變成漢人罷了!
你只知今日大遼強盛而大宋積弱,可是自古便無不亡之國。大宋會亡,我們漢人卻不會亡,因爲我們文明長存,自會有新的王朝取代。而大遼一滅,百餘年後,你卻看這世間到底還有沒有契丹人了!你今日棄暗投明,亦不過是比你那衆多族人先行一步罷了,願你能如我慕容氏先祖那般,勇敢地走出這一步,你的後世子孫,皆將受此遺惠。
喬大哥,這怕是我最後一次勸你了:三十年來,你衣食住行,無不取自漢人用自漢人,你和漢人究竟又有何不同?喬伯父喬伯母玄苦大師對你三十年的養育之恩你要不要回報?他們爲你而死,大仇要不要報?他們三位老人家泉下有知,是希望你去做個契丹人,還是希望你去做個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