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小衛她哥?”
“小衛小衛地叫得真親——那傢伙可是對老師無禮了哦!哼,要是我剛纔在的話一定……”
“也沒辦法吧?畢竟發生了那種事呢。”
“喂喂你們倆吵別的我不管,這話我覺得不妥了。什麼叫那種事?說得好像老師做錯了什麼似的……明明是衛家先矇騙老師的吧?”
“那也跟子衿沒關係啊!”
“噓!”耳朵貼在門上的藏充之轉頭瞪了一眼,“別吵!這樣聽不見裡面說什麼了!”
“哦……”即將爭吵起來的幾人安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湊上來低聲問道,“怎麼樣,聽見什麼了?”
眼看藏充之屏息閉目起來,旁邊的衆人也跟着緊張起來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好一會兒,藏充之才緩緩睜開眼睛:“……不行,大概老師進去的時候佈置了法術,聽不見。”
“……”
衆人丟個藏充之一個鄙視的白眼。
而此時,在門後被消音法術隔絕了的休息室裡,翹腳坐在靠椅上的樓五塵卻也正隔着中間的茶几對衛少白翻着白眼:“敢這個抓一個歸元修士領子的築基期,你大概是絕無僅有的一個——是什麼給你的這種勇氣?”
說到後面,樓五塵的語氣已經從最初的玩家漸漸轉冷,但衛少白卻似乎渾然未覺,始終直直地盯着樓五塵:“我一直很感謝你。”
“嚯。”
對這句有些突兀的話,樓五塵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衛少白也就像沒有聽到這個音節一樣,依舊盯着樓五塵繼續說了下去:“如果不是爲了追趕你,我很可能就不自覺地滿足而趕不上在期限內築基;如果不是你當初出手,我很可能就在賭坑裡走不出來了;甚至當初我昏了頭的時候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
衛少白頓了頓因激動而有些加快的語速,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過年的時候,爹和我還有小妹說起過,說你是我們家最大的恩人,我們一定要好好報答這份恩情……我也是這樣想的。”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可爲什麼、爲什麼你要做這種事情!”衛少白忽然低吼起來,“爹瘋了,小妹也傻了——這就是你要的嗎?!”
樓五塵靜靜地聽完衛少白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晃着身子站起來:“說完了?”
“沒完!樓五塵,虧我——虧小妹她那麼崇拜你,你怎麼能做出這種!”
“哈。”樓五塵嘆了口氣,“我給了衛家機會,衛家卻欺騙了我——而我甚至只是撤回了這個機會,都還沒有任何懲罰,這已經足夠寬宏大量了吧?至於他心中有愧,氣急攻心腦血栓發了……那是他自己的事吧?”
“……你!”
“至於朋友……”樓五塵略帶嘲意地笑了笑,“我可不覺得這種單方面的關係能稱作朋友——在下谷也好後來也罷,不都單純只是給我添麻煩而已嗎?我不過是偶爾出於人道主義對你發發慈悲而已,朋友?想多了吧!”
衛少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像名字一樣慘白,彷彿受到了莫大的衝擊一般跌坐在身後的椅子上。樓五塵則越過茶几進一步逼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用一種彷彿將對方完全洞穿了的視線打量着衛少白:“誰是你朋友?別以爲四海之內皆你媽,見誰都會慣着你!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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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衛少白離開——準確地說,是被法術直接扔到山腳之後,樓五塵默默站在休息室空蕩的窗口前,腦中閃過紅蓮道主抽着煙的側影,向來不沾菸酒的他,不知爲何竟忽然有些想抽上一支了。
“篤篤篤。”
“請——嘖休息室敲什麼門,直接進來吧。”樓五塵關上窗,回過身對走進門的曉瓊秋說道,“怎麼了?是關於學園都市的建設計劃有什麼新想法了嗎?”
“這方面確實有點東西要彙報,但在此之前……”曉瓊秋努力剋制住心頭的緊張,“有些其他事情想跟您……談一談。”
樓五塵和曉瓊秋對視了幾秒,緊繃的肩頭忽然垮了下來,嘆了口氣道:“衛家的事情吧……你們一個二個怎麼回事?是衛家先做錯了吧,我的處理難道有任何不講理的地方?不會連你也要來講他們怎麼怎麼可憐之類的吧?”
“不。您的處理沒有問題,道理上沒有任何問題。”曉瓊秋以手按胸,認真地回答道,“但是道理本身也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如果要爲自己的行爲開脫,什麼事情不都能找到乍一看在理的道理嗎?”
“節食鍛鍊的時候可以正面說‘立志不堅終不成事’來堅持下去,也可以反過來用‘勞逸結合張弛有道’來開脫一時的放縱;遇到乞討者可以正面說‘即便十個有九個騙子,能幫到一個真正需要的人也是好事’來慷慨解囊,也可以反面說‘助長了騙子纔會讓真正需要的人更得不到幫助’漠然處之。片面的道理和理論並沒有意義,重要的是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這還是您告訴我的不是嗎?”
曉瓊秋不知不覺間放開了緊緊按在胸骨上的手,認真地凝視着樓五塵:“對於您來說,真的覺得這樣就好嗎?和道理與對錯沒有關係,您自己確實希望變成這樣嗎?”
樓五塵盯着曉瓊秋的眼睛皺起了眉頭。他確實有一大套正論與歪理來證明自己的正確性,但曉瓊秋卻完全無視了事情本身而直問他的內心,就使得這些說辭變得毫無意義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樓五塵忽然放開眉頭笑了起來:“當然是咯。我也是人啊,被欺騙了會不滿,有怒氣會想發泄。平時剋制着不能這麼做,但有人撞到我槍口上來也就別怪我了——我其實也就是這麼膚淺的人吶,失望了嗎?”
樓五塵的話讓曉瓊秋沉默了。就在他以爲曉瓊秋會像衛少白一樣被氣走的時候,曉瓊秋卻忽然帶着一臉複雜的神情說出了一句讓他意外的話:
“爲什麼……不肯說出來呢?”
樓五塵愣了一下:“說什麼?”
“天宮的事情,紅蓮道的事情,有雪的事情,還有您遭到的那些對待的事情——”曉瓊秋的情緒激動起來,“爲什麼不說出來呢?”
“……是嗎。”樓五塵吐了一口氣,“行西告訴你的?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回來的時候不就說過了嘛……”
稍微遇到了些事情,現在已經解決了——樓五塵平淡地說道。
曉瓊秋緊緊咬着嘴脣。按照雲行西的回信中所言,一個多月前的紅蓮道出走事件之後,出關的象山道人憤怒地去追紅蓮道主便再沒有回來。迅速結成卻又迅速破裂的短暫聯盟的像一場地震撼動了上門每一個人,卻沒有誰敢說與仙門議和錯了。到頭來,反倒是主導和推進了這場聯盟的雲衡光與水上瑤光荒謬地受到了最大的非難和壓力。
樓五塵自然也不例外——原本在天宮對他抱持惡意的人就不少,只不過有着雲衡光這個師尊和未來掌門的有雪這個姐姐才讓許多惡意止於惡意而已。如今有雪跳反隨紅蓮道主出走,雲衡光也同樣在被衝擊,樓五塵受到的挑戰就可想而知了。
有判斷他的特區計劃過於浪費資源且不切實際看不到明顯收益,反正聯盟破裂應該取消無需再執行當初計劃的;有老調重彈質疑他研究員身份要他給出學術產出的;有認爲他建立學園心思不正圖謀不軌的;有已經把紅蓮道看做假想敵認爲他就是留下的細作的;有因爲後續的神位拿不到了覺得他掌握僅有的幾個神位之一太過浪費試圖強行剝離的;還有懷疑他記憶裡的功法並沒有被抹除想要窺探原始的修行功法乃至雲行西初學的神道之力的……
一個多月間,樓五塵一直在諸如此類的明槍暗箭中掙扎着。說服過、辯論過、決鬥過、搞陰暗的小動作過,被審查過、攻擊過、搜魂過、強行抽取神位過——用盡了各種手段,跑過了各種門路,竭盡全力爭取了所有可能的支持,才終於使得這座新生的實驗田沒有感受到任何來自天上的風雨。
但是另一方面,按雲行西在信中所說,雖然樓五塵爲她爭取到了名爲監禁審查實則由按察司保護的處分,但樓五塵自己就不得不接受七脈共同的幾近拷問的徹底調查。即便結果上他們確實沒有從樓五塵的記憶中發現他們想要的東西,這個過程中卻對樓五塵的神識造成了極大的傷害,甚至——
“……您已經不是歸元境了,是嗎?”
“……你在胡說些什麼?”樓五塵一副被逗樂的樣子,隨手凝聚起法術質問道,“你看看這是不是歸——”
“雖然靈氣上的改造還在,但境界卻退轉了,無法維持明悟本心的澄澈,甚至連雜念都壓制不下來,隨時處於天人交戰的狀態——是這樣嗎?”
“……”樓五塵的聲音戛然而止,過了半天才乾澀地說道,“你猜的?”
“是。”曉瓊秋坦然地回答道,“關於歸元期的特性您當時囑咐了我很多,雖然我還沒有達到那個地步,但結合書上的內容概念上已經理解了不少。所以您果然是——”
“別想岔了。”樓五塵打斷道,“就算境界退轉,那還是我自己的問題,跟之前沒有關係。古往今來那麼多嚴於律己的賢人,誰是靠的境界?不能掌控住自己的念頭,就只是自己意志太軟弱了而已——你說的我明白了,是我錯了,我之後會控制好自己,不再——”
“心病哪兒是一句意志的問題!意識障礙也好狂躁抑鬱也罷,器質性病變該吃藥就吃藥,該做手術就做手術,您自己寫在書上的話都忘了嗎?”
“所以說我正在做不是嗎!過段時間就好,過段時間——”
“爲什麼不說呢?”說道激動處的曉瓊秋眼睛裡漾起了水光,“我知道您的目標遠大,想要從這裡培育出美好的東西撒向整個世界——爲此付出了那麼多努力卻遇到那種事情當然會難過的啊!休息一下不好嗎?這麼多的事情,爲什麼不跟我商量呢?我的話,不能成爲您的燕子嗎?!”
“喂喂都這個年代了,放過六花吧……”樓五塵面露苦笑,但是見曉瓊秋全然不被自己玩笑的意思帶動,嘴角的苦澀便更深了幾分,“沒時間,沒時間了啊……不快一些的話……”
樓五塵按着臉閉上了眼睛,曉瓊秋也就這樣靜靜地站在一旁。過了很長時間,樓五塵才緩緩地開了口。
“……瓊秋。”
“嗯。”
“那就拜託你了,現在的我確實有點——如果我犯錯了話,糾正我一下。”
“嗯。”
“迷茫的時候提醒我一下。”
“嗯。”
“軟弱的時候……鼓勵我一下。”
“……嗯!”
“哈。”樓五塵的表情忽然鬆弛下來,“果然拿這種事拜託你……太羞恥了……上司失格啊……”
“纔沒有。”曉瓊秋低聲回道,“您辛苦了。”
“那瓊秋,我忽然有點困了……我休息一下,一會兒的課——”
樓五塵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的‘叫我一下’甚至都沒有講出來就失去了動靜。曉瓊秋輕輕從休息室靠窗的櫃子裡取出毯子給樓五塵披上,然後在他耳邊柔聲說道:“我知道了,放心吧。”
“你的數學課……就由我的歷史課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