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子夥計都已經遣散了,田掌櫃只要親自推車,推得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老婆子和女兒畢竟是女流之輩,沒什麼力氣,只能搭把手,田掌櫃幾次想丟掉點東西,又百般不捨得。
街道上人來人往,不是去官衙的路上,就是從官衙迴轉的路上,像田掌櫃這樣聽風就是雨,棄下家產,帶着不多的細軟貿貿然趕往東溟城的,寥寥無幾。相熟的街坊鄰居嘖嘖稱奇,田掌櫃一向沉穩,怎麼一把年紀,越活越回去,反倒衝動了一回,還有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調侃,老田既然赤膊逃難,何不把酒肆送與他家,多少還值兩錢。田掌櫃面紅耳熱,尷尬萬分,藉着推車掩飾自己的狼狽,還是女兒田蕉沉着冷靜,絲毫不爲所動。
行一程,歇一程,距離東溟城已經不遠了,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田蕉遠遠望見有人趕着大車,不慌不忙朝前走,坐在車駕上的那人是個中年漢子,五短身材,頂着一頭蓬草也似的亂髮,身披老羊皮襖,有一搭沒一搭甩着長鞭,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田蕉認識他,他是興福酒樓楊掌櫃的遠房親戚,小名瓠子,在後廚打下手,勤快人,磨得一手好刀,趕得一手好車,就是飯量大,堆尖的飯碗,一頓要吃三四碗,還嚷着不夠。拉車的是兩頭大叫驢,膘肥體壯,毛色光澤,每走一步,健碩的肌肉在皮膚下滑動,讓人賞心悅目。只有吃飽了的驢,纔會這麼滋潤,看來楊掌櫃收羅的糧草多得吃不完,生怕惹人眼紅,盡多盡少只喂牲口了。
田掌櫃嘆了口氣,楊家有兩頭大叫驢,兩頭驢,一輛大車,他卻只能五筋狠六筋,拼着死力氣推車。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啊!不過轉念一想,比起那些還在猶豫不決的凡夫俗子,他算是幸運的。
田蕉看了父親一眼,小跑着上前,跟瓠子打個招呼,瓠子把驢車停下,楊掌櫃掀開布簾探出頭來,張望了幾眼,跟田蕉交談數語,叮囑了瓠子幾句,田蕉施禮相謝。
瓠子跳下車駕,麻利地卸下一頭大叫驢,牽到田掌櫃的小車前,拴上驢,把繮繩交給田掌櫃,咧嘴一笑,露出焦黃的牙齒。田掌櫃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輕輕捶着痠疼的後腰,老臉笑容可掬,待女兒回來,納悶地問道:“咋回事?這是咋回事?”
田蕉扶着老孃坐上小車,輕描淡寫道:“我跟楊掌櫃說,有兩位相識的仙師指點我們去東溟城,莫要錯失了機會,他便主動把驢子借給我們,結個善緣。”
女兒醜雖醜,腦子卻靈光,田掌櫃老懷大慰,頷首道:“嗯,東溟城中仙凡混居,初來乍到,彼此有個照應,是好事。”
田蕉見父親明白過來,笑道:“快走吧,進了城,安頓下來,把驢子還給楊掌櫃,爹爹,到時候你去,我陪着孃親。”
田掌櫃牽着大叫驢走在前,老婆子坐在車架上,女兒跟在後,三人在“的的”蹄聲中走近了東溟城。
三三兩兩的人丁匯聚到城外,扶老攜幼,揹着細軟財物,畏畏縮縮朝東溟城走去。城門口搭着一個涼棚,段文煥端坐在棚中,往一本厚厚的賬簿上記錄來人的姓名和戶籍,安排下居所,曹近仁轉手交給他們一塊小木牌,並贈以元陽丹,每人一粒,囑咐他們即刻服下,以抵禦城內陰氣。
楊掌櫃一家先進城了,田掌櫃牽着驢跟在後面,耐心等候了片刻,輪到他時,滿臉堆笑,報了三人的姓名,段文煥一筆一畫寫清楚,道:“三口之家,去己丑六戶。”曹近仁將三粒元陽丹並一塊小木牌交給他,他在赤星城多年,認得田掌櫃,也打過交道,朝他微微一笑,多解說了兩句,“己爲街,醜爲道,莫要走岔了。”
田掌櫃彎腰躬身謝了兩句,恭恭敬敬退出涼棚,招呼老婆子女兒過來,將元陽丹一一交給她們。田蕉託在掌心,仔細端詳着,豆大的一粒丹藥,色澤嫩綠可愛,湊到鼻下嗅了嗅,有一股淡淡的藥香。她仰脖將元陽丹吞下,丹藥入口即化,一股暖洋洋的熱力滲透入臟腑肌理,精神頓爲之一振。
田掌櫃按捺下興奮和好奇,故作鎮定,牽着驢子踏進東溟城。
才過城門,大叫驢就像蔫敗的莊稼,四蹄發飄,東倒西歪,耷拉下腦袋,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勉強行了數步,再也拖不動小車。“壞了,該不是把驢子給累壞了?不會啊,這一點路,哪能就癱了呢……”
這個節骨眼上,一頭大叫驢可不便宜,田掌櫃腦子有些發懵,楊掌櫃是好意,雪中送炭,借給他們一頭驢子,別鬧出什麼幺蛾子,善緣沒結下,反壞了兩家的交情。
田蕉拉拉父親的衣袖,示意他擡頭看,田掌櫃眯起眼睛,這才發覺楊掌櫃的大車就停在街旁,那頭原本雄赳赳氣昂昂的大叫驢也變得像蔫敗的莊稼,搖搖晃晃,前蹄一軟跪倒在地,連腦袋都撂了下來。
“這是……這是咋回事?”
田蕉笑道:“那兩頭驢子可沒元陽丹吃!”
田掌櫃恍然大悟,只得將驢子卸下來,上前跟楊掌櫃合計。飛來橫禍,始料未及,楊掌櫃苦着臉不知如何是好,瓠子跪在驢旁,把驢頭擱腿上,掰開嘴看了半晌,又湊到胸口聽音,甕聲甕氣道:“不該啊,明明沒事,怎麼就癱了?”
楊掌櫃也是一時糊塗,得了田掌櫃提點,當即明白過來,要救這兩頭驢子,就得多討兩粒元陽丹。他是精明人,權衡利弊,口頭相謝一聲,把老婆小妾一兒一女都叫下來,囑咐瓠子仔細照看大車和驢子,自去城門口候着,招呼遷入東溟城的人丁,挑精壯漢子幫忙,許以錢財和乾糧,幫忙把大車推到居所去。
田掌櫃把驢子還給瓠子,道謝一聲,推起小車往己丑六戶行去。
一條筆直的通衢大道向前延伸,鋪以青石,平整妥帖,盡頭是一座雲霧繚繞的山丘,隔得遠了瞧不仔細,兩旁的街道冠以“干支”之名,天干爲橫街,地支爲縱道,歪斜寬窄,長短不一,錯落有致,將屋宇分割爲大小不一的街坊。
田掌櫃兩旁看着,頭擺得像撥浪鼓,無移時工夫便找到了己街。那是一條幽深的長街,彎彎折折,一眼望不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