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一片死寂。
弓月垂着手臂,滴滴殷紅的鮮血浸透了她潔白的裙襬,她身姿筆挺的緩緩上前,腳步沉重,面色蒼白如雪,雲閒雙目溼濡的看着她,似乎不敢相信這樣決絕的一幕是弓月自己親手做造成,她站在那裡,有風來襲,吹過她額前微微有些凌亂的長髮,掃過她秀麗的眉眼和麪孔,還有那一道被劍氣所劃傷的劍痕。
她的聲音已然沙啞,眼眶不知是因爲盛怒與壓抑還是因爲疼痛,微微發紅,她緩緩開口,一字一句,每個字都沉重的讓人難以喘息。
“別說是帝尊大人覺得荒謬,本上神也覺得相當難堪,閣下這隻小仙寵着實有些缺乏了管教,若不是看在她此時與油盡燈枯無二,今日之事本上神斷然也不會就這麼算了。”後而她的目光移動了半分,牢牢的盯進紫姬的眼裡去,道:“有人挖空了心思將命都豁出去,卑微到這種程度來乞求的東西,本上神何曾放在心上,不過是個紅線罷了,本上神從來不曾稀罕,做個順水人情,將這紅鸞送出又何防。”
紫姬的目光噌的一下收了回去,緊緊閉上雙目。
欒之靜靜的站立許久,後而道:“你想退學是嗎?從今以後不必再來了。”
“真是好極,不謝了。”弓月面無表情。
等欒之與紫姬的身影終於消失不見之後,弓月一直愣愣的出神,直到感覺到自己的右手正在被人療傷調養。她才漸漸清醒過來。
她的眼睛乾澀一片,已然沒有什麼眼淚可再流了,擡起手來的時候。竟然也不覺得疼痛,她衝着滿目疼惜之色的雲閒溫和一笑:“不必傷感,這是我自願要做的,也十分想這麼做,我……真是不想讓他在這個時候佔這個上風。”
雲閒並沒有擡眼,依舊垂着目,撫着已經將血漬清理乾淨的沒有小指的右手。他聲音輕而淡遠:“在這件事上,爭這個尊嚴,何苦呢?”
“就是因爲到了這個時候了。再不將尊嚴爭回來,就沒有機會再拿回來了。”
“帝尊性情涼薄,你明知他絕非情之歸處,爲什麼不早早懸崖勒馬。容得自己泥足深陷到如此地步?”
弓月張了張口。泥足深陷嗎?說實話她自己並不完全認同這句話。
從情起到現在,其實自己真正做過什麼呢?其實欒之又有何錯呢?
她還未想到要如何回答,遠處突然傳來動靜之聲,引得她與雲閒望了過去,就見南方之處一朵祥雲急速而至,七星君風風火火火急火燎的趕了過來,一邊匆匆的行禮,一邊急問:“弓月上神!”他擡眼先是打量了一下弓月上下。這才擔憂的看向雲閒:“剛纔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不可?我在七星閣感應到玄蒼星辰的鉅變,趕緊掐算了一下方位趕了過來。弓月上神應該還沒有到渡天劫的時候啊……”
雲閒看了看七星君,又看了看弓月,後而道:“你自己說吧。”
弓月不動聲色的將自己的右手收攏在袖內,面色清淡的看着七星君,有禮的微微拱手,後而認真的道:“沒什麼,還是前些日子受的小傷,沒什麼大礙,謝過七星君的關心了。”
七星君端祥她神色,確然蒼白,但弓月的目光卻勇而有力,心下立即放了心,忙笑着又回了一禮:“上神這話讓小仙慚愧不已,前些日子遲霖上神特地去了七星閣叮囑過,近期留意一下玄蒼星象,想來也是因爲弓月上神前一陣子受過傷,遲霖上神不放心,現在看見弓月上神無礙,小仙也就放心了。只是上神還是要多注意身體,將身了好調養纔是……”
弓月一聽是遲霖的叮囑,心頭突然一酸,原本覺得什麼都算不得什麼的事情,此時一聽到至親的人這般關懷自己,那些從來都不曾覺得委屈的委屈,突然之間就覺得快要有些扛不住了。
她趕緊整理心緒,不得不將七星君打斷:“我這兩天就會回玄蒼了,七星君有正經事要忙,我回了玄蒼就會好生休養,不會再有大的異動,謝過七星君。”
七星君連忙又回禮:“不麻煩不麻煩……”
“七星君。”雲閒突然擡了眼,七星君連忙轉向他微微一笑:“有何指教?”
雲閒抿了抿脣,後而面色故作輕鬆地問七星君:“是這樣的,弓月上神這個年紀,遲霖上神很是上心,早就到了要說嫁的年紀,我想替遲霖上神問上一問,弓月上神的命格里,紅鸞線是不是有什麼受損之象,不然到了現在也應該動上一動,而若是有損,也好早日發現之後看看有沒有什麼破解之法。”
七星君一聽這話,便認真的打量了幾眼雲閒,頗覺得這話雖然是打着遲霖的旗號問的,但實則這少年大概對弓月有點不一樣的心思,須臾,面露笑顏的同時,別有深意的看向雲閒,伸出手來,道:“容我現在爲弓月上神掐算一番。”
弓月立即皺了眉,瞪眼看向雲閒,雲閒只當沒見。
他問的,便就是弓月眼下這副模樣,要怎麼破解挽救。
無論弓月最終是不是會和自己在一起,他總不希望弓月就這樣孤獨終老。
而七星君起初還笑眯眯的掐算,過了一會兒臉色就變了,然後不敢相信的看向弓月,一番欲言又止之後,似乎不相信自己掐算的結果,忙又手指撥動連連掐算了兩遍。
最後,他瞪大了眼睛看向弓月。
很顯然,幾次掐算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他不說話了,弓月便道:“有話不防直言,我這個年紀,對自己的事情多少都應該有些知情權吧。”
七星君滿目同情與憐憫之色:“弓月上神。近來到底發生了何事?你的右手小指……現今在何處?又是怎麼沒的?”
弓月面色未改,依然端着微笑:“前些日子與仙獸纏鬥,不小心被仙獸給咬了去。這會影響什麼是嗎?”
七星君一聽這話,面上的憂色卻是放鬆了些許,撫了撫胸口道:“取了仙獸的神識,並不是取不回來的,若是有難度,玄蒼二王加上遲霖上神一起,定然取得回……”
“那仙獸並沒有吃掉。而是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弓月道。
“那也可以在附近尋得回來,上神生來仙胎,手指也不會腐化……”
“找不回來了。熔了。”弓月又道。
“……”七星君瞠目結舌,後而抿了抿脣,一字一句地道:“上神,此事非同小可。右手小指斷掉無法再續。這就相當於斬了這一身命中的紅鸞啊……”
“那也無防,”弓月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樣,突然對着七星君深深的躬下身去:“只是此事還望七星君幫着隱瞞纔好,別人沒有必要知曉,而我父親母親那邊,我也不希望他們知道……”
“可是這件事,若是他們問起……”
“就說坎坷一些,別深說就是。”弓月微笑:“而且。我會自己想辦法留心的了,這斬斷了的紅鸞。我自己也會想辦法的,只是不想讓至親爲我難過罷了。”
七星君凝重的點了點頭,安撫了幾句話之後,難免羅嗦叮囑弓月要多多上心云云。
目送走了七星君,弓月也拱手要與雲閒作別:“我這就回玄蒼了。”
雲閒方纔是將她攬上來的,過了些修爲仙力給她,也知她自己回玄蒼沒有問題,可是就是不想讓她就這樣離去,但是仙學府,弓月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回去了,而且,欒之也親自允了,不用她回去,她哪會再跟他回去。
“我送你。”
也只有這樣,才能與她晚分別一會吧。
弓月卻是擺手:“不必了,我現在精神不錯,想一個人靜一靜。”
雲閒再要堅持,弓月的面色卻是冷的不容有變了。
目送着弓月離去的身影,雲閒佇立許久,想着今日一別,等到來日再見真的不知要到何時,他真的很想將今天目睹的事情一字不落的告訴給遲霖,至少在身份上,遲霖多少能替弓月做些什麼。
但是他心裡隱隱明白。
弓月需要的,並不是身邊的人爲她做些什麼。
弓月需要的,只是將這件事就這樣抹去,誰也不要再提起。
徹底恢復了自由,可她卻覺得並沒有想象的那麼輕鬆。
身體是自由了,也體會到了自由之身的感覺,可……
不過有一種輕鬆倒是不一樣的感覺,就是她覺得,無論自己的這段情的花苞是不是開了,終究是塵埃落定了。
她踏實了。
再也不用牽掛什麼了。
掐算着時日,她想起了自己的分身。
過了這麼些日子,自己的分身怕是已經沒了命了,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分身死去之後,有沒有人來替她收屍,又有沒有一個埋骨之地。
她的喉嚨突然哽塞了起來。
眼淚再次盈上眼眶的時候,苦澀的味道也同時升起,在胸腔裡橫衝直撞。
她覺得命運這個東西,將她逼到了窮途末路便也罷了,卻是連自己的分身也撞的頭破血流,沒有一個好下場。
一切都是那般荒誕,這世界這般大,可是自己現在又可以去哪裡呢?
她感覺自己身體裡的血液似乎都在一寸一寸的變寒,先前斬斷自己的紅鸞,好像隨着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現在才從斷掉的指節處呼呼的往身體裡灌着寒風,將她整個人凍結起來。
“就讓我來,替你收屍吧。”半晌後,她絕望的嘆道。
再回到梵妖七界的時候讓她一驚,山頂空無一人,刑架下的乾草竟然也沒有燃燒過的痕跡。
她想着難道這麼快就已經收拾了乾淨,莫非梵妖七界的人已經將自己的分身燒完後扔出梵妖七界之外了?
隱了身形便趕緊想着進城內打聽一二,畢竟自己的分身在梵妖七界還是有些輿論性的,再是不入耳,也總會有人談起,事情剛剛發生不久,應當還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話題。
卻是這一進城,便立即聽說那個被自己的分身害死的少年,竟然從死地回來了,並沒有死。
而且那少年回來之後及時的將自己的分身救下,這還不止,還將自己的分身安置妥當,天天照顧。
爲此,梵妖七界的人們不僅很不屑,還很不滿。
她到了那座小院的時候,正看見那個叫池雨的少年從屋內走出來,並且無聲的將來滋擾的人們引到遠處,想必是去挨個收拾了。
她探着身子往屋裡看,看見自己的分身睜開眼,目光有些迷茫,一身傷很是虛弱。
窗外桃花紛紛,陽光輕灑,屋內藥草淡淡,幽靜沉寂。她就站在一邊默默的看着,看着自己的分身,淚水如雨點一般灑下,胸膛劇烈起伏。
來時所有的無助、所有的絕望、所有的委屈與堅忍,在看到鮮活的倉一柔的那一瞬,全都在她的心中土崩瓦解,終於撼動。
力量是一點一點的從心中再次復甦的,她感受到自己的心又活了過來,隨着心臟有力的跳動,血液的流動,傳到她的四腳百駭每一個穴位處,將所有被冰凍的地方一一融化,暖了過來。
到得如此,纔是終於熬了過去,再也不會更壞了吧。
收斂了心緒,她離開房間,向屋後的樹林走去,想仔細的感受一下自己的分身所生活的環境和心情,想着那個叫池雨的少年劫後餘生回來之後開始對倉一柔好了起來,她心中備感欣慰。
就算自己再是艱難,可是倉一柔沒死,並且苦盡甘來,真是好事一件了。
微笑才起,她突然之間又頓住。
笑容停在面上,突然一寸一寸的冷了下來。
池雨爲什麼對倉一柔這般無微不置?
情?
情……
她打了個寒顫。
這個全天下最不能依靠的東西,現在再是百般依順,終有一日。
她看了看自己沒了的右小指,糾痛之感再次鑽入心口,這種東西有多害人,她已經深有體會,而倉一柔,她不能讓自己的分身重蹈覆轍。
她回過身去,看向倉一柔的小院,半晌後,她輕輕傳音過去。
“倉一柔,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