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天意如此

像一柄並不鋒利,卻極硬極準的扎入了他的體內,刀的鈍鏽生生鑽入他的血脈。

弓月那般正視,不是毫無感情,相反,她言之鑿鑿,苦口婆心。

“你別這樣看着我,別說你不是什麼走火入魔之類的話,不如這樣,我就當作你說的這些都是真實,那麼就請尊上來聽一聽我的想法。”她眼神安撫着他,他終於沉默,平靜下來,她長嘆一口氣,道:“照你所言,再看尊上這般態度,我想,興許尊上心裡覺得對我不起?也不曉得我猜的對否?”

欒之僵硬着脖子,點頭:“我確然對不起你。”

弓月又深吸了一口氣,道:“那你的後悔,你的道歉,你所說的這些年陪在……陪在我的身邊,無非是想讓你所說的事情迴歸到從前的模樣,其實換個角度來看,你的痛改前非等等這些,可以說是你自己的修行。尊上,如果你的心真的很痛,那必然也是我痛在先,你後悔不代表我以前的傷痛就會好,你現在道歉也不代表曾經對我的傷害就沒發生,你痛改前非更不能代表時光就會倒流……當然……”她說着這一切,認真迴應,但是面色依舊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事實上對她而言,說的就等於是別人的事情,無論她現在說着什麼,目的也無非就是在此刻將他打發走罷了:“你所有的心情和感受,應該是你自我救贖,而不是綁架我,讓我想起過往,讓我對以往的一切冰釋前嫌。”

他每個字都聽在耳朵裡,每個字都紮在心裡,卻也不得不承認,縱然他明知弓月這是在對他的推搪,可她的這一番話,卻總有道理在其中。

“確然,尊上做的這一切。我應該感動,無論我是不是記得曾經。”她說着,後而看向遠方,那裡正是水鳳與紅索離去的方向。道:“你看見紅索了,你只看到她逆了天、觸犯天條用我的心頭血改貌,但是你不曾看見紅索爲了水鳳受過多少煎熬,從前在一起,她面上笑的有多燦爛。心中便就有多大的苦痛,求而不得,偏偏還就近在眼前。喜歡一個人太難受了,尤其是這種求而不得近在眼前,我現在也不去想尊上說的這些真假與否,我只是真心實意的奉勸尊上,正如尊上所言,仙路迢迢漫長無期,路途漫漫輕裝才方便上路,我們爲仙的。本就不應被這些七情六慾所累,今日你心中糾結難捨,難保他日你會有撥開雲霧的一天,便就算我現在從了你,和你過上你所說的那些平凡日子,可越是平淡才越是容易厭倦,到得那時尊上時想起今日你曾經這般強求過,豈不是更悔?愛慕是最苦的長情,與其強求,不如放下。就按尊上所說,我不記得了,那便就是我放下了,我都已經放下了。以尊上的修爲與閱歷定然高於我之上,尊上又有什麼不能放下?”

欒之站在她面前,久久未語。

他啞口無言。

他平淡如水。

淨白的衣袍被風捲動,他輕輕的靜靜的看着她,腦中突然之間又不由自主的浮現他一清宮茶院內那棵桃樹,桃樹下。她一身白衣,淺笑飲茶。

這個從來都不曾真正發生過的畫面,存在在他的腦海裡,比曾經發生過,還要來得真實,還要迫切。

而每次浮現這個畫面之時,他所望及的角度,總是在半空虛浮之中,含笑平靜的俯視而下,而每當這時,桃樹之下淺笑的她,便會輕輕仰首,看着他自雲端卷下。

風會起,輕輕一卷,捲起她的袍角,也捲起他的。

而今次,這個在腦海中虛構過無數遍的畫面,終於有了下文。

那風越來越烈,越來越猛,也越來越……無情。

無情如刀。

狂風起,捲過這漫漫仙途崢嶸萬里,帶着刀一般的熱烈和血般的灼痛,卷向他。

那一霎,他被迫拉回眼前的現實。

他的眼神變幻千端,糾纏……疼痛……悔恨……不捨……感慨……哀傷……到得最後,平復到塵埃落定。

可縱然如此,他渴求她的那顆心,卻仍舊無法就這樣死去,卻反而越發的強烈。

再也不可壓抑。

在延伸向蒼空的萬里晴雲上,再也無法浮沉。

他突然,輕輕張開懷抱,對着面色平靜如佛陀一般的弓月,空門大張,撐開懷抱。

隨即他輕輕道:“那便請弓月上神送予道友一個擁抱,鼓我向前。”

弓月面上一詫,下一瞬目光卻是大喜,帶有終於鬆了一口氣之感,大大方方毫無雜念的……抱了抱他。

而他,抱的死緊。

抱的極久。

萬事,都有因果。

他欒之種下那樣的因,今日就到了他不得不面對這樣的果之時。

一心所繫,一路追逐,一路相伴,他多想此刻這個擁抱是向九重天向萬物蒼生的一種宣告,宣告玄蒼的未來之主弓月上神,便就是他欒之自有生以來至今以及至將來魂飛魄散羽化恩澤之時的唯一心之掛念。

可這個擁抱,卻只能向他自己宣告。

宣告着,自此這一刻兩人毫無間隙的相聚過之後,便就只能看着她漸行漸遠。

他微微一笑,不去猜測此時被他擁入懷中如晶瑩雪山一般的弓月是何表情,他只想仔細的認真的,感受她一次。

她,比雪山更爲晶瑩,比雪山萬年不遇的絕世之蓮更要獨特。

而他,在天定的因果之中,註定了,只能是被她忘記,並且永遠都不會再想起的一個暗影。

擁抱止,他終於放開了她。

他看着她,良久,笑了。

隨之,他伸手捏訣,淡淡的銀光自他的周身散發而出,將他整個身體包裹融合,弓月驚目望向他,目光疑惑,竟是懷疑他在此地就要羽化:“尊上……”

白衣白衫,欒之在風呂。朗朗然颯颯然輕拂着自己的衣袖,就像是要拂去自己這一路的風塵,笑了。

“再大的快樂與安逸,時間久了。人們都會以爲理所應當,就如我以前在一清宮的日子,在仙學府的日子,太高的地位與身份讓我的眼睛和心產生了不自知的盲點,自信的以爲自己看到的一切便就是真實。而他人爲我做過什麼做些什麼,更是覺得理當如此,我受的心安理得,也是他們的福分。而再大的痛苦,時間久了,人們大抵也都會以爲命該如此。就如同我眼下,這種心情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也該到了終結之時,大抵我的命就如此這般,這是上天給我的一場教訓。我只願以後你可以平平常常,過着千篇一律的生活,無波無瀾,也再無任何人可以走得進你的心裡,別怨我歹毒,我本性就是這般自私,容不得看到你心裡再容得下別人。不過你不用生氣。”

他說着,一邊展開雙臂,目光落向自己這一身光暈,笑道:“你看。這些,便就是我記得你的所有神識記憶,我今天在你的面前,也要將它們一一抹去。就如同你當日當着我的面做的一模一樣,很快,我也就要不記得你了,無論再大的恩怨再大的不捨,都不會再記得了,要放下。自然我們都應該放的徹底纔是,沒有道理你忘了,我卻還要記得。”

在弓月震驚的目光當中,欒之自然是容不得她動彈的,最後的一剎,他伸手來拂向弓月的頭頂,聲音如同一聲長嘆:“你也不要記得了,哪怕是今日,哪怕是今日對我而言與你最後一次的交集,雖然,對你而言,是初遇。”

暈厥之前,弓月的眼中有淚光閃動,但是她的表情卻是震驚的,彷彿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眼淚,突然何故。

欒之看在眼中,只是一直保持着那樣溫和的笑意,所有的記憶離體的霎那,他有一瞬的不捨,那一瞬的不捨……

不是心如刀絞。

他的心早就被絞爛了。

他轉過了身去,連這最後一眼,也不記自己記得。

弓月在他身後睡去,他平靜的向前走着,那些神識記憶,在他的身體外飄浮,隨着他的走動而移,像是依依不捨不肯離去。

陽光和煦,是個好天。

他想最後回溯一遍初遇弓月時的場景,卻是發覺,自己竟然一點也不記得自己第一次遇見她時,是在何時。

半晌,他笑,道:“也罷!”

曾經這般過,足矣。

人生諷刺,爲仙一場,何嘗不是一樣。

然後他拂袖,所有他身周的神識記憶如煙花一般崩碎開來,像是漫天花瓣飛灑出去。

然後他駕雲,起,再不回首,灑然而去。

閃耀着銀白色的碎星在空中越飛越遠,越飛越久,漸漸的卻是飄向一個方向——梵妖七界。

他擊碎所有有關弓月的記憶,最後的一拂,最後有意識的一拂,便就是將這些記憶全都送往一個他記憶中最爲圓滿之地。

凡人一世不過百年,魂魄出肉身死,尚且都要一個埋骨之地安魂,而他對弓月的這份記憶,無論是何,卻總歸是不希望無所歸依。

那梵妖七界,當真是他這顆心最好的埋骨之地。

……

一陣輕笑響起,如鈴。

弓月在忘川河內輕笑着坐起,有些疲倦的看向欒之。

她這個笑容,就像是與舊友一同把酒,笑談年少的荒唐事。

欒之卻只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如風箏。就彷彿無論她此時的態度有多不介意,有多無所謂,他也始終要堅持着把她拉回他的眼裡。

“你的神識最後飄向了梵妖七界呢。”她輕笑着望向他,就像並不曾讀懂他的目光。

“所以在梵妖七界時,我的神識會有波動。”他靜聲道。

“但是我的記憶恢復是因爲我和倉一柔一同墜入忘川河之故,池雨並沒有與你一起進入忘川河,你怎會也全部都想起來?”她不解,想不明白是哪裡觸到了激發點。

欒之垂了垂眼,道:“彼時剝離記憶的時候,我下了仙咒,只要你的記憶恢復,我的記憶便就會跟着恢復。”

弓月嘴角抽了抽:“帝尊大人在那個節骨眼都這般算計,在下真是自愧不如。”

欒之微微一笑,未接話。

彼時他做這個決定,其實並非是留着一手,委實僅僅只是他的一個心願。

他希望有一天,弓月的神識會回到她自己的身上,她會回想起所有有關他的一切,他對而言,不再只是一個陌生人,而到那一天,若然弓月記得,而他卻不記得,他太瞭解那種感覺了,實在不能想象那種感受讓弓月去體會的日子。

那樣的苦,只他一人體會過,便就罷了。

而彼時,他也只是希望而已,再是希望,也知道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可能有,弓月的記憶神識不會自己主動迴歸到弓月的身上,而知道弓月失去了記憶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自己另一個是紅索,他都不會再記得弓月了,自然也不會幫她找回,而紅索還藉着她的心頭血和神識來維繫易容改貌之事,更不可能主動幫弓月找回這些勞什子的無關痛癢的回憶。

若非天意,他與弓月二人,絕無恢復記憶的可能。

但是現在卻真的成了真。

欒之覺得,這真是天意。

彼時,他想着,也許百年過後就會有這一天,但那時他也知曉這都只是他的一個不可能的願望而已,只希望若真的可以,當彼此相互想起對方,至少有一個可以再結緣的機會。

可卻是沒有想到,成真歸成真,卻是一萬年之久。

他心喜,想着弓月定然有些不好意思,還有些難爲情。

不過這不重要,就算過去了一萬年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天來了。

他想,其實就算這段記憶不曾甦醒,上天還是對他們二人有所眷顧的,在掉入忘川河之前,他便已經對弓月產生了非一般的感情。

而這些過往,雖然難過了些,可對他而言,卻有一種上天恩賜的禮物一般。

他覺得,早在一萬年以前,弓月便就這般的喜歡着他,還和他有過這般刻骨銘心的過去,真真是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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